张恩溥听说母亲有些不适而让佣人把饭菜端进房中食用,顿时有些着急,忙上去看母亲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张恩涪摸索着也要上楼,却被招娣拉住了。
“怎么了招娣?大娘有不适,按规矩我也要去请安的。”张恩涪有些不解。
招娣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张夫人没事的。她让人端上去的饭菜两个人吃还差不多,她若是身体不适,还能吃那么多?”
“那你是说,大娘房里有客人?”张恩涪愈发奇怪了,“以前峨眉派的阿姨们来龙虎山,也是来大堂吃饭,从没有躲在房中的道理。”
“哎呀你就别猜了,你的二弟很快就会被张夫人赶下来了。”招娣拉起张恩涪手中的盲杆,“我们去花园里坐坐吧,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说完不由张恩涪说话,便将他拉走了。
在房内的天师夫妇用完饭后,张元旭便给夫人讲述当日在三才阵中迷失后的经历。原来阵法被袁度所破后,他也瞬间返回了当下的空间,只不过已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了。他怕耽搁了时间,连夜乘火车南下,到南京过长江轮渡,方于今日上午抵沪。
“我本来还想去小镇寻找袁度,后来听见特使如此说,才知道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张元旭走到门边,将电灯打开,“所以我才改变了计划。”他转向夫人问道:“那你呢?此次峨眉之行可有收获?”
“嗯,收获不小。”张夫人点头道,“我是十月初五到峨眉的,离师父的百岁寿宴大约还有两个多月,我是想和师姐妹们商量一下,合起来给师父献一份大礼。师父虽说年已届百,却依然精力充沛,每年都要闭关百日,参悟玄功。那日我去的时候,正逢师父闭关,还差数日,所以我只能留在峨眉暂且等待。没想到,三日后的清晨,山下便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个时候我正在房里与清寂大师姐、清生师姐和秋岚师妹闲聊,扫地的沙弥尼来说,山门口来了一个少年,说是要见师父。若是各派的前辈耋宿要见师父,那尚属正常,可一童子少年,怎的会有此要求?我们均感奇怪,便都想出去看看是何等人物。
“大师姐毕竟谨慎,一方面派了几位师姐妹去师父闭关的佛心居前守卫,一方面指定了几人跟她前去山门口,我是俗家弟子,又已出嫁,故只能留在殿中。过了半晌,就见大师姐一脸沉重地回来,跟去的几位师姐妹都脸色异样,特别是秋岚师妹更是脸色不对,像是受了内伤。我一看形势不对,就偷偷问了下清生师姐。她告诉我,来的那个少年是个苗人,梳着椎髻,对襟上衣,绣着五色花纹,看样子是苗寨里面有地位的人。你也知道,我们川黔一带多苗人,峨眉山下时常能见到,因此大家见他奇装异服也不以为意。大师姐便问那少年找师父有什么事情,那少年不肯说,非要面见师父。我们当然不肯了,那少年竟想硬闯。”说到此处,张夫人忽然问丈夫道:“天师,你当年闯峨眉,过了几关?”
“当年?”张元旭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当年是为了向峨眉提亲,师太考验我设下的题目,又不是生死相搏,你的师姐妹们都手下留情,我才能到达金顶。”
张夫人也想起昔年之事,心中充满了温暖,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道:“我那时在殿上,心里不知道有多担心,生怕师姐妹们的剑一不小心,划伤了你。幸好你本事大,一路到金顶,紫电青雷竟劈断了一十三把长剑。”
“是啊是啊,后来我不是陪了一十三把宝剑给你的师姐妹们?”张元旭想起那时之事,仿佛历历在目,“不过说实话,若是全力相搏的话,我或许只能过三层,别的不说,就你大师姐的功力我已是有所不及了。”
“那当然,大师姐入峨眉已经五十多年了,你比她还小着十几岁呢。”张夫人笑着说道。
“是啊是啊,我连夫人都打不过,怎么能与大师姐比呢?”张元旭也笑着说道,“不知那位少年如何?”
“那少年可比你强多了,手中只握着一把黑色的短剑,竟也削断了师姐妹们手中的七把长剑。他的法术十分怪异,不像是中原各术派的,带着无数诡异。李师妹跟他对了一掌,想用金顶日华将他震伤,令其知难而退便可,没想到那少年的功力竟像是专门克制我们峨眉派一样,不仅将李师妹那一掌之力全数吸纳,并且还能生出一股极火辣的炎热之气,刺破了师妹的护身罡气,穿入体内。大师姐见师妹受了伤,也上前与那少年对掌,师姐的功力自然不能与小师妹同日而语,那少年顿时被震得倒退三步。大师姐的掌力何等厉害,虽然大部分被吸了去,可剩下的足以使那少年吃点苦头了。而少年那股炎气也已经侵入了大师姐的劳宫穴,好在大师姐早有防备,已预先将手厥阴心包经闭了,防止火毒攻心,再将炎气从中冲穴逼出。那少年受伤后,哈哈一笑,拂袖而去。大师姐因要查看小师妹的伤势,也就没有追赶,只能悻悻地回来。”
“哦,竟有如此奇人?”张元旭也感到奇怪,他捻须道,“苗人中也有术派高手不成?师太可知道那人的来历?”
张夫人摇了摇头:“师父出关后,大师姐便将那事告诉了师父,师父好像也是所知甚少,只是觉得师妹的伤像是苗峒的巫术,那少年多半和苗疆的大巫师有关系。不过后来那少年再也没出现过,所以那事也就过去了。然后师父便跟我说天师府有小劫,让我速速回来。还好你和恩溥平安无事,我要多给普贤菩萨上些香了。”
张元旭正要说话,忽听见管家敲门,忙闪到床后躲了起来。张夫人略微整理了一下,方过去开了门,问道:“何事?”
“那个蒋先生又来了,说是有要事急报。”
“现在?”张夫人有些奇怪,此时都已快至戌亥之交,夜已深沉,怎么蒋志清还会来访?她略沉吟了下,便吩咐道:“那就请蒋先生堂上就座,我马上下来。”
管家答应去了,张夫人掩上了门,对张元旭道:“不知他有何急事,我下去接待下。”张元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窗外,意思说他会在外听着的。
来到堂前,蒋志清早已等候在那里,一见张夫人来到,忙起身道:“好教夫人得知,青帮的兄弟已经探得消息了。”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奉上。
张夫人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副简易地图,上有河流山峰,有一小城,写明了兰溪等字样,在兰溪城的西北处,画有一个圈,她问道:“这个圈便是诸葛氏族隐居之处?”
蒋志清点头道:“正是,那里有一山谷,叫做八隅谷,正是诸葛家的所在。那个特使住在日本人的公馆中,我们一个弟兄装扮成佣人混了进去,偷听到特使和日本人的谈话,他们曾跟踪和天师在一起的那个袁度,不过派去出的刺客却被一个暗中的高手给灭了,就此失去了袁度线索。所以只得转而求助于八隅谷。”
“哼,我还以为日本人有多厉害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张夫人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神情。她见那张纸的下角血迹斑斑,而那张纸本身也是皱皱巴巴,似乎得来很是不容易,便又问:“这血迹是怎么回事?”
“我那个弟兄等特使休息后,便潜入书房,偷偷抄了一份。不过在传出来的时候给日本人发现了,结果那个兄弟不幸遭害。”蒋志清说到此处,语带哽咽,还多弹了几滴眼泪。
张夫人见他的样子,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不过还是笑着说道:“也真难为你们,天师府可要好好谢谢蒋兄弟了。”一面吩咐管家去账房支了五十个银元,交给蒋志清,“这些算是天师府的一点心意,替那位兄弟买一副好棺材,好好安葬了吧。”
蒋志清一面道谢了,一面将银元收入怀中,告辞离去。张夫人回到房中,见张元旭端坐在桌边,眉头紧锁,似乎在想一件极为难的事情。张夫人走到丈夫身边,将双手搭在他肩上,柔声道:“我即刻给师父传信,你在想什么呢?
“袁总统跟日本人签过一份《二十一条》,看来日本人是要插手此事。东瀛忍术向来变幻莫测,高手迭出,如今虽已式微,但实力仍不容小觑。就像今日陪袁克定来的那个端木聪,看他年纪身形,不过方三十出头,可造诣不浅,足可与中原各派高手一较高下。若是他们所说的长老出马的话,恐怕我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张元旭说话间,张夫人早已将符书拟好,递了过来道:“你且看看行得?”
张元旭接过符书,只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的是日本人觊觎我中华龙脉,利用袁世凯,寻找诸葛氏族,想毁坏中国的气运,事关数万万苍生,故请师父相助。后面是落款:“弟子万秋华敬上”。
张元旭阅毕,点头道:“行得行得,但不知你师父会如何行事,如今我先行一步,赶往兰溪,希望能说服诸葛清源不要答应日本人,你就在上海调度。唉,可惜恩涪已成残疾,否则当可助我一臂之力。”
张夫人捏着符书轻轻一挥,那张符立刻无火自燃,焚得干干净净,她听见丈夫如此说,不觉笑道:“恩溥修行已成,也可独当一面,他那把桃木剑已失,你把太平斩妖剑便传了他吧。恩涪就安心在这儿养病,我自会照顾。”
张元旭有些为难:“祖先有遗命,这斩妖剑是只有天师方能使用,你让我把剑传给恩溥,也就是说要将天师位传给他,似乎还早了点吧?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梅生坏了眼睛,明儿去找那个认识的德国医生给他看看。”
“哼,你倒是很关心大儿子嘛。还记得当年你把他们母子俩接进天师府的时候,你与我约定何事?难道你都忘了不成?”张夫人见丈夫迟疑,心下大是不快。
“怎么会?”张元旭见夫人略有怒色,忙安慰道,“你放心,天师位迟早是恩溥的。只是恩溥年纪尚小,我怕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啊,等过几年再说吧。他缺武器的话,我让恩涪将他的七星剑借恩溥用用好了,那也是一把罕有的神兵利器。”
张夫人正想再说,手却一把被丈夫握住了,只听得张元旭柔声说道:“秋华,我知道你一心想让恩溥当我的接班人。恩涪和恩溥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不起恩涪的娘,自然对他更体贴些,算是补偿,你可别在意。我心中最疼爱的还是恩溥,还有你,你也要谅解我才是。”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张夫人便派人去请那个德国医生给张恩涪看眼睛,一面又悄悄拿了他的七星剑交给张恩溥。张恩溥不知道母亲为何拿了大哥的宝剑给自己,心里感到十分疑惑。张夫人只得编了个谎说道:“昨晚我收到你爹的信函,说他在浙江一个名叫八隅谷的地方,本来该让你大哥去那儿看看,也好帮帮你爹,可是他眼睛坏了,所以只好让你去,我特地借了你大哥的宝剑给你防身用的。”说完,又将抄录的地图副本递过。
张恩溥深信不疑,心中大是担心父亲,即刻便要启程。张夫人让管家准备好干粮和盘缠,一并包好,亲手替儿子打了个包裹,她知道这一路上张元旭会暗中保护,大可放心,但是看到儿子独身一人远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伤心了一会儿,才勉强去张恩涪的房间看看治疗的情况。管家请来的那个德国医生名叫维纳,是从北京协和医院来上海交流的专家,西洋医术自然是精湛的。但在检查完张恩涪的双眼后,维纳医生的脸上也充满了大惑不解的神情。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张先生的眼球细胞已经全部长出了细胞壁,成为植物性的细胞。”维纳医生已经在中国居住了十多年,中文说得很是流利,“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怎么形成的,也不知道这将对人体产生怎样的影响,不过我觉得动手术把这种变异的眼球摘除比较好……”
“好!就这么定了!”张夫人不等大夫说完,想也不想,便挥手道,“大夫你安排一下手术的日子吧。” 说完吩咐管家去账房取诊金,送了医生回去。
“不不……”招娣满脸惊惶,眼中噙着泪水,摇着头大声叫道,“不能把张大哥的眼睛挖出来,一定有别的方法的。”一旁的张恩涪则是脸如死灰,一言不发,低头坐在椅子上。
张夫人见如此情形,心中十分得意,张恩涪双目已盲,自然不能接掌天师位,自己亲生儿子张恩溥上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指着张恩涪道:“天师不在,这里还是要听我的。大夫都说了要动手术,自然是逃不掉的,你也先准备起来吧。对了,你的那把七星剑我已经拿去借给恩溥了,反正你也用不上了。”说完,一转身,也不理二人,自顾离去了。
张恩涪呆了半天,抬起头,用他那双布满木纹,呈现浅绿色的眼睛朝着招娣的方向,慢慢地说道:“我不想失去眼睛。”
招娣抱着张恩涪的脖子,边哭边道:“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么?龙虎山藏书无数,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解救的法子?”
张恩涪心道:“难得招娣一个乡下女子,竟也有如此见识。”他坐直了身子,将招娣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柔声道:“咱们龙虎山虽然书多,可都不在这里。那年走得匆忙,除了天师的谱系,其他一本都没有带。我们要看那些书,就要去江西。”
“那我们快去啊,别说是江西,就算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万分的希望,我们都要去试试。”
张恩涪脸上现出了为难的神情,低声道:“这个……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治好眼睛么?”
“藏书的洞天阁只有张家的子孙方能进入,外姓亲友一概止步。如今天师不在,我已盲,谁能进去参看呢?”
招娣紧紧握着张恩涪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道:“那我们就自己偷偷进去好了,反正没人知道。”
张恩涪连连摇头:“不成的,那个洞天阁有前代天师的封印,我进得去,你进不去的,而且里面的书也只有天师才能拿得出来,我就算进去了也没用啊。”
“我们去看看吧。”招娣拉了拉张恩涪的衣角,“说不定我能找到一个别的入口可以进去呢?再说我们在这里也不遭你大娘待见,还不如去外面,我们还自由自在一点呢,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张恩涪想了片刻,点头道:“那好,我们就去龙虎山,然后一起在山下找个地方住下,等爹爹回来。”他将招娣搂入怀中,柔声道:“我也会陪你一辈子的,你就是张门陈氏少夫人。”
招娣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晕,娇羞地将脸紧紧贴在了张恩涪宽厚的胸膛之上……
那天晚上,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张恩涪和招娣悄悄收拾好行装,不辞而别,出了后门,往龙虎山而去。他们悄悄离开上海,到十六铺码头乘船,打算先到杭州,再转船至江西鹰潭。自小镇来上海这一路,张恩涪全靠招娣悉心照顾,他也慢慢适应了失明的生活,几日下来,能略略做到听声辨形,好在伤势已痊愈,修为也未曾损失太多,只要勤加练习,自能恢复。
客船沿着太湖纵横的水道驶入京杭运河,船家每到一处渡口便有停靠,载人上下,招娣怕张恩涪因眼盲,郁结于胸,便不时讲些小镇的故事传说,逗他一笑,以作开解。到了晚间,船靠岸落宿在一个名叫玉溪的小镇。客人有的上岸去找客栈投宿,有的窝在船舱中挨一宿,也有的去镇上沽了几两老酒,切上一盘羊肉,叫上同伴,坐在埠头上开怀畅饮。
张恩涪也觉得腹内有些饥饿,便问招娣道:“坐了一天船了,我们上岸去走走,找个小馆子吃点吧。”
招娣拍手笑道:“好啊,这儿离小镇不远,小时候爹爹也带我来过,这儿的红烧羊肉也很有名,不比我们三珍斋差。大哥想要尝尝的话我就带你去。”说完便扶着张恩涪,小心翼翼地踩过跳板,走上石埠头。
渡口离镇上还有半里路,两人也不着急,慢慢行去,只觉得桂香扑鼻,说不出的好闻。张恩涪抬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人说八月桂花香,如今十一月了,怎么还有桂花,还如此之香?”
“大哥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儿有个桂花村,村里都是一百多年的桂树,家家户户都种桂树。而且特有一种月月桂,一年四季都开花,我们闻到的大概就是这种吧。”招娣一拉张恩涪的胳膊,笑道,“大哥这么喜欢桂花,等下定要尝尝这儿正宗的桂花糕了。”
张恩涪却拉起招娣的手道:“我这么一个瞎子,要你照顾我,真的是难为你了。”
“大哥说什么话来着,”招娣依然是笑着,“我既然是张家的媳妇,自然要好好照顾你了。”
张恩涪不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招娣的手。两人再往前走了片刻,便到了镇上。这玉溪镇不甚大,饭馆也只有一两家,招娣见街东首有家酒楼,金字招牌,气派与别家迥然不同,很有气势,便带着张恩涪走了进去。
小二便上来招呼,招娣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照顾张恩涪坐下,然后便要了红烧羊肉、白切土鸡等菜色,添了一壶三白酒,末了还叫了两块新做桂花年糕。小二高声叫菜,这酒楼专做渡口客人生意,后面还设有客栈,供客人投宿,各种菜色早已预备下了,不一会儿便一盘一盘端将上来。
招娣替张恩涪斟了一杯,又替自己斟了一杯,举杯说道:“大哥,我敬你一杯。”张恩涪举杯笑道:“为何敬我?”他已听出招娣举杯的方位,轻轻往前一递,叮的一声轻响,正碰在招娣的杯沿。
招娣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敬你是因为……你是……你是我的相公了……”张恩涪心中顿时涌上一股甜蜜之意,也笑道:“那我们可要喝一杯交杯才是。”只听见张恩涪又接着道:“慢着。我再调和一下。”招娣停了杯,不知道张恩涪要干什么。
张恩涪将手中的半杯酒倒入招娣杯中,又从招娣杯中倒回来半杯,方笑道:“这样一来,这酒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再也分不开了。”说完,轻轻在招娣耳边唱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他所唱的是元代赵孟頫之妻管道升所写的《我侬词》,赵孟頫欲纳妾,管道升便写了这首词给他,情真意切,令赵孟頫内疚不已,最后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因而这首词也成为了表达男女之间深不可分感情的佳作。
招娣听张恩涪唱词,心下大是感动:“大哥,我……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忽听得有人进门来,一面大叫道:“小二,快上一只鸡,半斤羊肉。老子要饿死了!”一面将凳子桌子碰得乱响。
小二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赔笑道:“这位爷,还是先把这三天的酒菜钱结了吧,柜台上不好结账。”
“放屁!”那人一拍桌子喝道,“老子就吃你三天,就这样夹缠不清。要不再上菜,老子拆了你们的招牌!”
“爷,爷!”小二一个劲地道:“不是咱不给上菜,掌柜的也说了,再收不到钱,他就要报官了。”
“官?!老子就是官!”那人更是狠了,“别说吃你三天,就算吃你三个月,有谁敢管!”他一面说,一面掏出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排,“你看看这个,可是行政院特发的警察证,就算是你们镇长也管不到老子!”
小二无奈,只得下去端菜。那人坐下后,四处张望了一番,见到张恩涪和招娣,不觉大笑道:“一个瞎子,一个丑女,倒也是绝配啊。只是未免要污了吴越楼的招牌了!”言语甚是粗鲁无礼。
张恩涪听见那人讥讽招娣,登时勃然大怒道:“是哪只狗在乱叫?!”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筷子朝那边弹去。他那一弹之力甚劲,筷子夹带着“呼呼”的风声。就听见那人“哎呀”一声惨叫,筷子正戳中他的大腿上的穴位。
“瞎子,你敢伤你大爷,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那人大叫着,朝这边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招娣见他满脸络腮胡子,长的五大三粗,面相十分凶恶,不由得叫出声来,显得十分害怕。张恩涪伸手在招娣手上轻轻拍了拍,示意让她放心,然后对那大汉道:“这位爷,口上可要积点德才是。”
“你这瞎子,竟敢教训起你爷爷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大汉一面叫着,一面提起拳头,直朝张恩涪面门击来。张恩涪听见那拳虎虎生风,显然力气极大,便使了个四两拨千斤之法,伸手往大汉胳膊肘上轻轻一抬,那拳头便改了方向,擦着衣领过去了。
大汉一击不中,脸色微变,笑道:“原来是个会家子,那可要好好和你切磋切磋了。”张恩涪拱手道:“阁下若要请教,在下定当奉陪到底!”他见对手只是力大,其实并不会武功,自然不把他放在心上。
那大汉见张恩涪神色如常,似乎并不惧怕自己,一时间也不敢上前,退回自己桌边,拿起一个杯子就朝张恩涪砸去。
忽然酒楼门口进来一人,伸手在半空中便将那杯子握住,大声对那大汉道:“好你个金老三,我找你半天,原来在这儿跟人杠上了,还不快跟我走!”说完就要来拉他。
这边金老三摆手道:“我不去,这瞎子有些本事,老子不防备,竟着了他的道儿,这口气老子一定要出!”
那人年纪比金老三大得多,满脸皱纹,双眉紧锁,像是有什么难言的烦恼,此刻见金老三不肯走,知道他发起了犟性,眉头不禁皱得愈发厉害了,厉声道:“你不跟我走的话,误了大事,上头怪罪下来,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金老三听见那人这样说,似乎有些忌惮,问道:“二哥,你是说他们已经到这里了?”那人点头道:“当然,就在古渡口,我们快去,解决好了也是大功一件啊。”金老三点头笑道:“那是,袁总统……”他话还未说完,已被掩住了口。那人低声责道:“你总是这般口无遮拦,迟早有一天坏了大事!还不快走!”说完,一把抓住金老三的手腕,走出了店门,就听得金老三的声音从外间飘了进来:“瞎子你别走,等爷爷回来再跟你较量!”愈远愈轻,终于听不见了。
张恩涪听见金老三所说的事似乎与袁世凯有关,便更加留意,将小二召了过来,给了他一块银洋,问道:“刚才他们所说什么古渡口是在哪里?怎么走?”
“古渡口在桂花村外,离镇上大约有两里的路程。从这儿往西,一直走,过了三座桥就到了。”小二拿着张恩涪打赏的银洋,眉开眼笑,将路程一五一十都详细说清楚了。
张恩涪想了片刻,又掏出几块银洋,在酒楼后面要了一个房间,让小二去安排好,然后对招娣说道:“我有事要出去下,你就安心在此等我。”
“大哥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招娣拉着张恩涪的手,关切地问道。
张恩涪轻轻抽出手,按在招娣的手背上,轻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天亮前我一定会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去龙虎山呢。”
“那你一定要小心啊。”招娣见张恩涪如此说,不放心地送到大门口,看着他朝西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张恩涪按照小二所说,朝西而行,幸好一路上无沟坎崎岖,虽然行得慢,却也走得十分顺当,过了三座桥后,鼻中闻到的桂花香味越来越浓郁,知道离桂花村已不远了。他也放慢了脚步,顺着听到的流水声,沿着小溪而行。行不过半里,忽然鼻中闻到一阵酒香,耳边又听见不远处有谈笑之声,便朝着那边走去。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就听见一人笑道:“松坡此计甚妙,怕老袁还蒙在鼓里呢!”又有一人道:“可笑那陆润生奉老袁之命,三天两头来打探我的消息,多亏子逊想出这么一个医遁的妙计,这下他可难逃怪责了。”又一人笑道:“都督过奖了,这就叫做放开金锁走蛟龙,咱们这一回滇,就是老袁的气数到了!”
张恩涪听见他们交谈的话语,知道那些人大有来头,像是反袁一路人马的,便要盘算着将他们擒住,交给袁世凯,也好助父亲一臂之力。他正想间,就听见那边有一人朝这边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给我出来!”
张恩涪知道行藏已露,也不遮掩,索性大声叫道:“过路的瞎子,闻到酒香,想要讨杯酒喝。”说完便摸索着走了过去,用力吸了吸鼻子,叹道:“果然是好酒啊,怕有二十多年了吧?”
呼喝之人听了这话,放松下来:“这位先生真好鼻力,这酒是桂花村的陈酿,是我出生时我家人埋在地下,至今已有二十三年了。来来来,先生不嫌弃的话,一起来喝一杯。”
张恩涪只觉手中也被塞了一个杯子,倒上了美酒,他举起杯子,只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说不出的好闻。他饮了一口,醇酒极美,并无丝毫辛辣之气,还夹带着桂花的清香,这样的美酒是他从未饮过的,不由得赞了声好。
“哈哈,若非是遇到了程兄弟,我们也喝不到这等美酒陈酿啊。”另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先生似乎也是一个爱酒之人,敢问高姓大名?”
张恩涪摆摆手道:“江湖废人,无名无姓。倒是在座诸位,颇带豪气,均乃当世英雄。”
“哈哈,先生言重了。我们也只不过是浪迹江湖的散人而已,哪里算得上什么英雄?”那人笑道,言语中带着一股豪爽之气。
“唉,如今时局混乱,当政的倒行逆施,正需要英雄为国为民,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恩涪叹道,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原来先生也是忧国忧民,那我们更要敬你一杯了。”那人又给张恩涪添上了酒,又自介道:“在下蔡山虎,祖籍湖南,带着两位伙伴,行商至此。”接着一人道:“在下戴桂龄。”之前那个呼喝之人也介绍道:“在下程云谦,正是本地玉溪桂花村人。”
张恩涪料得他们所说名字均是化名,也不说破,拱手笑道:“在下姓张,人家都叫我张瞎子。原来各位都是来自天南海北,今日在此相会可真是有缘了。今日承各位厚爱,得赐美酒,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这个江湖艺人就给大家演个戏法助助兴吧。”
蔡山虎拍手笑道:“那真再好不过,咱们可要一饱眼福了。”
张恩涪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将酒一饮而尽,把酒杯往地下一掷,同时捏诀,只见那酒杯在地上滴溜溜地旋转起来,就像是一个陀螺一样,引得众人不住啧啧称奇。他使得是驱使鬼役之法,但在寻常人眼中看来,就跟江湖艺人的戏法无二。他听见众人已经全被地上的杯子吸引住,纷纷叫好,不觉心中得意。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有人喝道:“来的可是蔡松坡将军?”听那声音,正是金老三。
张恩涪听见蔡松坡的名字,顿时心中一凛,他在京时早已听说过蔡锷将军的大名,知道他字松坡,是梁启超的弟子,当代一流杰出人物。民国成立后蔡锷担任云南都督。袁世凯上任,慕其大名,便将他从云南调到北京,任全国经界局督办。后来袁世凯想要称帝,便想谋求蔡锷的支持。蔡锷不愿支持帝制,便借看病为由,东渡日本,其实秘密潜回上海,同行数位志同道合之友,改名换姓,装作行商人,从上海出发,想要回云南组织反袁军。那戴桂龄实为戴戡,字循若,乃是参议院参议,又担任过驻日参赞,与蔡锷一起师从梁启超;那程云谦字子逊,祖籍本地,出生于广西,与蔡锷在云南教练新军时所结识,一直跟随其左右效力,是蔡锷的得力臂膀。
张恩涪心道:“这蔡锷乃是袁总统第一要抓之人,常听人说他足智多谋,本领非凡,且看他如何脱身。”便收了法术,看金老三前来拿蔡锷诸人。
金老三喝过一声后,不见回答,便奔到众人面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蔡锷答道:“我们都是行商的,并不是什么将军。先生想是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了?”金老三语音中有些疑惑,他又问道:“你不是蔡锷么?”
“蔡锷是哪个?”戴戡道,“我们都不认识。”
这时,从水上传来一个声音笑道:“戴参政真会装腔作势,日本一别才不过数日,便已经不认识我们了么?”一艘小船缓缓驶近石埠,船头站立一人,听声音正是适才在吴越楼拉走金老三之人。
戴戡脸色大变,望着那人道:“古老二!原来是你。难怪我的动静陆宗舆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才是埋伏在我身边的奸细!”
古老二阴恻恻地笑道:“陆宗舆小小一个驻日公使,还轮不到我古老二去告密,我在你身边可是袁大总统亲自安排的,他早已知道你与蔡都督的关系。蔡锷瞒着大总统出逃津门,东渡日本,必定与你有关。如今又偷偷潜回来,必是想对大总统不利,这次我可不能让你们再走脱了!”
戴戡还未回答,金老三便叫道:“二哥你也不要跟他们啰唆了,我去抓蔡锷,你去找戴戡,咱们各做各的事,早日完成便好早一日交差。咦,瞎子你也在这儿啊。”他瞥见了张恩涪,不觉叫道,“原来你也是他们一伙的,那就一并抓了你,让你尝尝爷爷的厉害!你那丑媳妇,爷爷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享用一番再说。哈哈……”他一面笑着,一面朝众人走来。
张恩涪听见金老三在打招娣的主意,更是怒不可遏,心道:“今日若不废了你,我张恩涪也枉做男人了!”耳边听见金老三大步向这边走来,便要对付,听见蔡锷的声音:“有话好说,你们是袁世凯派来的么?”
金老三沉声道:“废话,我们都是袁……”刚说到此处,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晴天里起了一个霹雳,金老三的话戛然而止,接着便听见砰的一声,整个人坠入了水中。
张恩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古老二怒喝道:“蔡锷逆贼,敢用火枪伤我兄弟,拿命来!”接着又是几声枪响,夹杂着古老二的笑声道:“我可不是金老三,这区区子弹,能奈我何?”
蔡锷惊道:“这厮不惧枪弹,难道是妖怪?”程云谦道:“应该是修炼了什么邪术,可以刀枪不入。你们先走,这里就交给我吧。”
戴戡担心地说道:“你一人行么?”程云谦笑道:“我师承名门术派,都督是最了解我的。”蔡锷也在一旁道:“循若兄不必怀疑,子逊乃当代剑侠一流人物,本领高强,对付这等邪魔外道不在话下,我们在此反是累赘,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
张恩涪听蔡锷如此说,心中也是一惊,这程云谦实在不像是会剑术的人,怎么会是剑侠一流人物呢?若是他真的是剑侠,那么刚才自己用术法驱鬼役变的戏法,也定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可他并没有任何异状,难道说他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程云谦纵身而起,朝古老二船头跃去。蔡锷见程云谦已与古老二战在一处,知道自己是插不上手的,见张恩涪呆站着不走,拉了一下他道: “此地不宜久留,先生行动不便,还是先跟我们离开罢。”说完便与戴戡朝西北方远离小河的方向急急而去。
张恩涪耳中听得明白,急忙跟上,随着他们一行奔出足足有五里多地,耳听得蔡锷叫道:“前面有所房子,且进去歇一下。” 戴戡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田头矗立着一所大屋,黑黝黝的也没有灯火,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敢贸进。蔡锷走过去拍门,门却应手而开,未曾上锁,门楣上蛛网缠结,像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蔡锷见是所荒宅,四处看了看说道:“那就在里面歇一会儿再走吧。”领着二人进了屋,悄悄将门掩上。
月光昏暗下,只见这屋中摆满了棺材,竟是个义庄,窗下还设了一个香案,两支蜡烛都只剩下寸许长。张恩涪刚踏进屋子便觉得阴森森的,这屋内别有一股寒气,令人很不舒服。戴戡见到蜡烛,掏出火石刚要点火,被蔡锷一把制止了。
“以防万一,还是不要露出光来。”蔡锷走到窗前,朝外望了望道,“那些人可能还有同党,咱们可要更加小心了。”
戴戡叹了口气道:“唉,也不知道子逊能不能敌得过那个妖人,希望他能平安无事。”蔡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认识子逊十多年,知道他本领高强,为人又机智,他既然让我们先走,必已有克敌之策,想来应该不会有事。”戴戡又道:“松坡交友广泛,三教九流都有朋友,看子逊平日里喝酒谈笑,没想到居然是剑客侠士,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蔡锷道:“我和子逊在云南相识,也是缘分使然,却也不知他的来历。那日离京,在天津寓所被袁贼派来的密探天天监视,不得脱身,多亏子逊出手,使了些障眼之术,方逃了出来,又为我安排了日本邮船,我这才知道这位老友的真本事。此次回国,子逊又亲来上海接我,护送我回云南,此处离上海不过一两日路程,而刺客已经找到我等行踪,可想而知前路的危险,袁贼必定层层设防,要在半途截杀,计密且毒,要躲过去却也不易。”他说到此处,见张恩涪在一旁,便抱歉地说道:“只是无端将张先生牵扯进来,蔡锷实在是心中有愧。”
张恩涪摇手道:“蔡将军大名谁人不知?瞎子早已景仰万分,今日能在此遇见将军,已是在下天大的福分了。”
“张先生可别这么说。”蔡锷忙道,“袁贼派刺客来,便是要我的性命。先生趁现在尚是安全,还是速速离去,省的惹祸上身。”说完掏出五个银元,塞到了张恩涪手中,“这些盘缠就给先生路上使用,还是早离这是非之地吧!”
张恩涪拿着银元,心中不免有所触动,自己若不是龙虎山的人,这些个朋友他必定要好好结交才是。他与蔡锷虽然立场不同,各为其主,但却听说过他许多英雄事迹,如今见蔡锷所言所行,即使身处险境还不忘关心一个萍水相逢之人,颇有仁义之风,着实令他感动。如今在这乱世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已荡然无存,张恩涪从小在龙虎山长大,虽说是天师公子,但身为庶出,除了父亲以外,几乎得不到半点关心,可以说是看尽了人情的冷漠。蔡锷这慈爱之举,令他心头一暖,捧着银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蔡锷见张恩涪不语,又从包袱中拿了一些干粮,一并给他道:“这些路上可以垫饥,先生还是快走吧。”
张恩涪心里头挣扎不已,想到如今程云谦不在此处,蔡锷与戴戡均不懂术法,这是天赐的下手良机,但想起蔡锷赠予自己的银元与干粮,托在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又不忍下手,害了这位名将。毕竟是张恩涪良心未泯,知道这蔡锷反对帝制,乃是为国为民,心下早已有几分钦佩之意,再说龙虎山助袁世凯只是为了寻找真龙之气,至于其他之事,自可不必插手,徒增麻烦。他又转念一想,蔡锷身边有高人相助,袁世凯派来的一般人自然不是其对手,如今此处只有自己或可与之一战,若错过此机会,日后被爹爹知晓,会不会责怪自己不顾大局?张恩涪反复了思量许久,几次欲出手,但终究还是下不了此决心。
正在此时,就听得 “砰砰砰”三声响,有人在外叩门,轻声道:“松坡,是我,快开门。”听声音正是程云谦。张恩涪心中一凛,收回心神,悄然退到了角落中。
戴戡却是大喜,忙开了门,将他迎入。蔡锷疾步上前,按住他的肩头,关切地问道:“子逊,你没事吧?”
程云谦却不回答,急道:“这屋不干净,快点出去!”望了角落中的张恩涪一眼,拉着蔡锷便往外走,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跟了出来。程云谦一直拉着蔡锷走到远离大屋数十丈的地方,这才放脱了手道:“多谢都督关心,我没事。那两名刺客一个已被都督火枪击毙,另一个却有些邪术,还说袁贼已派十路刺客南下,要取都督项上人头,他们只不过是第一批,都督躲得过初一,必躲不过十五。我将他打得受伤吐血,那人见敌不过我,使了一个障烟之术逃走了。我本想追赶,因担心都督的安危,便赶了过来。”
蔡锷叹了口气道:“我也正和循若议及此事,此去云南,路途遥远,袁贼在江南耳目众多,万难躲过,这可如何是好?”
张恩涪忽道:“我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你?”戴戡望着张恩涪,心中大是怀疑,这个江湖艺人会有什么妙计呢?
张恩涪指着程云谦道:“座中就数这位程兄术法高强,可扮作蔡将军,西去云南。其余人可回上海,乘船经台湾香港,到往越南,自陆路回滇。”
“妙啊,这就叫做声东击西,移花接木。”戴戡拍膝道,“袁贼定想不到我们会走南洋路线,他所设下的十批刺客可就落空了。”
蔡锷摇头道:“要子逊一人冒此奇险,万万不可!还是另想办法为是。”
戴戡急道:“要是我们都走水路,袁贼见刺客扑空,必定有所防备。因此子逊西去,是迷贼之计,让他以为我们落入他的窠臼,子逊本领高强,袁贼见刺客连连失利,必倾其全力来拦截,就不会再防备其他路线了。”蔡锷闻言只是摇头。
程云谦也笑道:“都督别担心,若是只有我一人,打不过还可以逃嘛。能为反袁大计出一份力,我程云谦义不容辞。”蔡锷见他说的坚决,也只好答应了。
程云谦又道:“只是我不跟着你们,万一都督遇上袁贼的人可怎么办?”
蔡锷拍了拍腰间的手枪道:“只要不是妖人,这枪便不怕他们。”
戴戡忽道:“我听闻孙先生昔日在南洋一带有很多朋友,甚至包括一些降头师,可否请孙先生相助?”
蔡锷摇头道:“不必麻烦孙先生,我这里有一封他给我的亲笔信,是二次革命时劝我起兵反袁的,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拿出来,凭此在南洋找人帮助。”
程云谦叮嘱道:“都督若到云南境内,恐还有阻碍,蒙自阿迷一带,均是亲袁势力,若唐蓂赓一时不及迎接,怕误了大事。南防师长刘祖武原是都督旧部,可就近求援,借其兵力护送过境,直抵昆明。”
蔡锷点头答应了,程云谦又道:“刺客必已知都督衣着样貌,故我还需与都督易容一番。”说完领着蔡锷走到角落中,从怀中掏出一物,覆于蔡锷面上,嘱咐蔡锷道:“此物不忌水洗,可一直戴在脸上,等到了云南后,用火烛一熏就掉了,都督可藏好了,将来或许还有用。”
蔡锷答应了,程云谦带着他走到窗前,戴戡见蔡锷改换了样貌,变成虬髯满腮,一脸麻子,与原来的面貌有着天壤之别,不仅对程云谦的奇术赞叹不已。
程云谦问戴戡道:“适才听你与那人对话,似乎你跟他相识?”
戴戡摸了摸胸口,苦笑道:“我在日本做参赞的时候,这古老二是公使馆的职员,专门负责文化交流,组织一些古董赴日展出之类,没想到他竟然是老袁安插在我身边的。他在我此处已有数年,看来老袁对都督早已有戒心了。”
大家又说了几句,程云谦接着道:“快交三更了,那义庄决不可再进去。我们就在此胡乱应付一宿,明早再行吧。”又将张恩涪拉到一旁,低声道:“先生精通驭鬼之道,乃是术派中人,在下有一句话要说,袁世凯逆天而行,不得人心,我等更要以天下苍生为念,万不可助纣为虐,违背了天道。”
原来自己的来历早已经被他看出,张恩涪不觉有些沮丧,看来程云谦的功力更在自己之上,刚才若是自己出手对蔡锷不利,必过不了程云谦这一关。他连忙答道:“多谢程兄教诲,在下必牢记于心。”
当下众人便各自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和衣躺下。张恩涪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提议由程云谦假扮蔡锷西去,便是想将他从蔡锷身边支开,好乘机下手,但听他一番话,似乎在提醒自己,莫非已经被他看出自己对蔡锷有加害之意么?不可不防啊。
正在想的时候,听见戴戡问程云谦:“子逊兄是世外高人,都督说当日津门脱困,多亏子逊兄相助,咱倒想听听是怎么一桩子事儿。”
“这事说来话长了。”程云谦笑道,“都督自从二次革命那时,联合黔、桂等省,居间调停,主张两方罢兵,凭法理解决。袁贼见南方均不服他,便要想办法夺其权,让都督将云南的位子,交于黔督,幸好唐蓂赓深明大义,不附和袁贼,这才为都督保住了西南。都督那日进京,原是想劝袁世凯不要辜负孙先生,辜负中华民国,不想袁贼陷溺已深,见都督来劝,反倒问都督对帝制的看法。”
戴戡道:“那松坡你是如何应对的?”
蔡锷叹了口气道:“我也后悔二次革命之时未曾起兵助孙先生讨袁,以至于让其坐大。他问我帝制之事,我既在他手中,只得虚与委蛇,奉承了一番。最后他问我,既然我是拥护他的,那又为何在二次革命时做调人,替两方排解。”
戴戡听到此处,不禁说道:“袁贼此问很是厉害,都督应对若稍有差池,怕如同宋钝初先生一样,遭他的毒手。”
蔡锷也叹息道:“袁贼心狠手辣,我只得自污,称自己地处僻远,见识甚少,才被那革命党所迷惑,如今来了北京,方知道袁总统才是独一无二的人物,共和虽好,独不适用于中国云云,哄了袁贼一通,这才消了他心头的疑虑。”
程云谦续道:“后来都督便盘画要离京回滇,先假装流连勾栏,迷恋凤仙姑娘,又与夫人大吵了一场,将夫人赶回南方。如此这般,定下了金蝉脱壳之计。又过了几日,都督与凤仙姑娘一起去了天津,准备南下。那袁贼派了无数密探,长随寓所周围,都督一举一动,均有密报至北京。我便拟了一计,让都督假作喉痛,不得作声,每日去日本医院就诊,我预先躲在厕中。都督假装腹痛如厕,与我交换衣衫,装作清洁厕所的佣人,乘密探不注意,偷偷溜出医院,我预先已安排好日船山东丸号,都督便连夜出海,去往东瀛了。”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张恩涪听到此处,心中不禁赞叹道,反袁阵营中个个都是豪杰人物,且不说蔡锷本身,就连他身边之人都如此厉害,智勇双全,忠心耿耿,难怪袁世凯屡次失算。若是袁世凯当不上总统,那龙虎山该何去何从呢?想到此处,他不禁为父亲担忧起来。
程云谦继续道:“都督走后,我也按照都督吩咐,暗自潜往云南,密告唐蓂赓,准备起兵反袁,又有前江西都督李烈钧,也来密电邀唐督举事,因此上已是万事俱备,就等都督一到昆明,即刻起兵。袁贼已定好来年元旦登基,事情紧急,已不足两月,唐督此刻定是心急如焚,都督若要换走南洋水路,可要加快行程才是……”
正说话间,忽听得戴戡轻声道:“那边来的是什么东西?”众人都听见远处一阵“铎铎”之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击地面一般。此时云层露出一角,月光轻轻地洒在地上,照得明明白白。只见远处一个瘦瘦的人影正朝着大屋直挺挺地跳了过去。那种跳动的方式,身不动膝不弯,就像是在脚地装了两跟簧片一般。那个身影每次跳跃离地大约有一尺左右,向前跃出将近一米方才落下,发出“铎”的一声,接着身子又弹起来,继续朝前跃进。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戴戡低声道,“看起来像是僵尸一般……”
“不错,这就是僵尸!”程云谦道,“你带都督先走,我来对付它。”
“子逊你不和我们一同走么?”戴戡看着那僵尸,有些害怕地问道。
程云谦摇头道:“有僵尸为祸,我留下来先剿除了此怪,否则四乡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命丧它手。”蔡锷点头道:“那你多加小心。”程云谦朝蔡锷拱手道:“云谦不能护送都督回滇,都督一路可要保重。”
蔡锷和程云谦道别后,朝张恩涪拱手道:“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便与戴戡一同离去。张恩涪还未决定是否要跟上,却听见程云谦道:“先生莫走,咱们术派中人替天行道,既有妖孽为恶,怎可一走了之?”
张恩涪知道程云谦已对自己生疑,故要留住自己,便索性道:“我也正有此意,留下来好助程兄一臂之力。”他一面说,一面心道:“罢罢罢,这擒拿蔡锷之事自有人替袁世凯争着去做,我又何苦强出头呢。还是早点结束此间之事,陪招娣回龙虎山才是。”说也奇怪,他起初正是为了擒蔡锷而跟过来,如今却放弃了这个念头,甚至在他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希望蔡锷能平安顺利地到达云南,不要落入袁世凯的魔爪。他不敢再想下去,忙捡了根树枝,朝大屋奔去,一面大声道:“子逊兄,我来助你!”
程云谦正用黄符定住了僵尸,听到张恩涪的呼喊,头也不回,大声笑道:“先生太客气了,这小小僵尸还难不倒我,你就在一旁掠阵吧。” 他一面说,一面疾退数步,悄无声音地来到张恩涪身边,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
张恩涪忙运气挣脱,一面大惊道:“子逊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云谦放脱了手,冷笑一声道:“龙虎山的道术,真是厉害得紧啊!”
张恩涪见他一扣脉门,便已知道自己运气方式,师承来历,这份能耐当真厉害,看来此人的功力是远远高于自己。他苦笑道:“你待怎样?”
“谁不知龙虎山已经投靠了袁贼!”程云谦的语气如同冰一般寒冷,“你跟着我们,便是要对都督下手,既然助纣为虐,我也留你不得,不过在我动手之前,先告诉我,你是张天师的什么人?”
“我……我是天师的长子张恩涪,既然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张恩涪到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不过有一事我必须说明,我与蔡将军只是偶遇,并非是刺客,否则在那大屋中,你没来之前,我早就可以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以致落入你手?”
程云谦又道:“我进屋之时,见到你神色有异,难道你不是想对都督不利么?”他虽如此问,可语气已是稍有缓和,不像之前那般冷冰冰。
张恩涪答道:“蔡将军当世豪杰,堪称国士无双,龙虎山乃天下正道,我又岂会作小人之行?”他长叹了口气道:“话已说到这里,信不信也由你了。”
程云谦沉吟了片刻,然后道:“那好,且信你这次,不过却不能放你,我带你去见我师父,把你困在山上,让你的天师父亲不敢助纣为虐,替袁贼做那倒行逆施之事。”
“不行!”张恩涪叫道,“我还有事,不能跟你走。”
程云谦放脱了手,正色道:“那好,我们切磋一下,若胜得过我,自可放你离去。”说完,便朝张恩涪肩部疾探。张恩涪听声辨形,身子略侧,树枝一挥,发出一记紫电青雷,电光嗤嗤,绕上程云谦的手腕。程云谦却恍若不知,五指张成爪形,从横向扫来。张恩涪觉他不惧紫电青雷,心中大惊,左足一点,向旁跃出一丈开外,堪堪避过,但已是十分狼狈。
程云谦笑道:“张公子身手不错,只是双目不能视物,我若就这样胜了你,谅你也不服气。”他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带,将双眼蒙住,然后道:“我已蒙住双眼,你我公平较量,各展所长。”话音刚落,身子跃起,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空中朝张恩涪扑了下来。
张恩涪只觉劲风扑面,心知不妙,又朝后退开五步,后脚已经碰上了大屋的门槛,差点绊了一跤。只因他见无往不利的紫电青雷竟对程云谦无效,心下已是慌乱一片,根本不敢主动进攻。
程云谦落下地来,笑道:“难道龙虎山就教些乌龟缩头的功夫么?且再看看我的本事。”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手掌一张,只见一团白光,直朝张恩涪飞去。张恩涪虽双目不可视物,但也感觉到灵气逼人,打过来的必是极为厉害的法宝,自己和招娣从上海私逃出来,别说法宝,连剑都被万氏大娘拿走,怎能抵挡。他别无选择,只得又再退一步,躲进了大屋中。程云谦见张恩涪节节败退,便大叫道:“张公子,我这宝物一旦放出,不见血是收不回来的,我劝你还是乖乖认输吧。”
张恩涪也知道今日怕是不免,心中最担心的其实是招娣,自己若被程云谦抓走,可留下招娣孤苦伶仃,无人照顾,不免伤心不已。他正想间,就听见身后传来“啾啾”两声怪叫。这一下倒把张恩涪吓了一大跳,这屋中难道还有一具僵尸不成?忽然,鼻中闻到一股浓郁的腥臭之气,耳边听得一声啸叫,从自己身边掠过,便听见吱吱喳喳的声音,夹杂着撕咬之声,心中不由得大怖,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