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水道囚室
凯里2019-10-24 09:3618,431

  “袁大哥,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呢?”崔元之望着黝黑的洞穴深处,脸色都变了。

  袁度也是一脸不解,皱着眉头想了会,说道:“这里身居地下,怎会有婴儿?多半不是什么善类,不要理睬。”

  两人正说间,婴儿的啼声又近了几分,听得更加清楚了。

  “那孩子在朝我们爬过来了。”崔元之一把抓住了袁度的胳膊,声音也不争气地颤抖起来,“袁大哥……怎么办……?”

  袁度也是神情紧张,盯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将手中的玄天黄符慢慢举起。

  黑暗中慢慢爬出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头部扁平,一张大口,就像是壁虎一般,只不过身形要大上许多,足足有一丈长,四只脚掌间还带着蹼。那怪物通体黑色,中央有一道红线从头一直延伸到尾部,它趴在岸边的石块上,将头微微昂起,口中发出如同婴儿啼哭一样的叫声。

  见到怪物显露真身,袁度反而松了一口气,笑着拍了拍崔元之的肩膀道:“别怕,这只是一条娃娃鱼罢了,这东西肉质鲜美,满汉全席上就有它做的一道菜,属于海八珍之一。它虽说是食肉,但是只吃鱼虾蛇蛙之类,我们自管过去便是了。”

  “天下居然有叫声这么像婴儿啼哭的动物,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崔元之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不料话音刚落,远处突然又传来一阵凄惨的哭声,就好像有人遇到了很伤心的事情,在痛哭一般。

  “袁——袁大哥,”崔元之又紧张了起来,“有没有什么动物的叫声是像大人哭的呢?”

  话还未说完,那个声音又变成了哈哈大笑,只是笑声有些古怪,不像是高兴,仿佛是苦中作乐,充满了无奈一般。这下就连袁度也变了脸色:“是人!大禹水道里有人!”

  能进得了大禹水道的绝非一般人,而且听那人又哭又笑,不像是正常之人,在这种情形之下,对手是友是敌未辨,若是对头的话,实在是大大的不妙了。

  袁度壮起胆子,朝着黑暗处大声问道:“是何人在此?”他的话一说完,那哭笑之声戛然而止,再也不发出半点。

  两人不明情况,只好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道:“我不是人,我是一个冤鬼……”

  “哎呀!”崔元之当先叫了起来,“鬼,真的是厉鬼!”

  “啐!”袁度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后脑,低声道:“对手在石洞深处,声音能传到此处,功力如此深厚,怎么会是鬼呢?况且鬼魅无言,只能与你心意交流,何来对话之声?”他又抬头朝那边朗声道:“晚辈袁度,身边是峨眉崔元之,敢问前辈是哪一位高人?”

  “啊?”那声音听见袁度的话后,很是惊讶,竟叫了起来,“你姓袁?你可认识袁清乾?”

  “正是家祖,已于二十年前仙逝了。”袁度恭敬地答道。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复又朗声道:“区区小子,冒充袁家传人也未可知。老夫虽小清乾兄二十岁,却是平辈论交,从未听说他有个孙子。”

  袁度见他不信,想了片刻,问道:“敢问前辈最后一次见家祖是在何时?”

  “同治元年,我与清乾兄在京城作别,那时他刚而立,成亲不满两年,儿子还尚在襁褓之中,你怎么是他的孙子?明明是在骗我!”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恼怒。

  “同治元年到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就算是襁褓之中的婴儿也已是年过半百,若是在一般人家早已是四代同堂,颐养天年了。”袁度答道。

  那声音似乎有些不信:“自我们分别后就再也未曾见过面,后来我遭人所害,被困于此,那时是庚子年,——如今皇上是哪一位?”

  “早没皇上了!”崔元之大声道,“现在已经是民国四年乙卯了,北京城里坐的是袁世凯大总统!”

  “皇上没了?庚子到乙卯,我在此幽居已有十数载了?唉,不知外间风云如此变化,真是孤陋寡闻了。”那声音叹道,很是无奈。

  “前辈是被困于此么?”袁度问道,“我们借路大禹水道,地底行舟,可将前辈救出去。”

  那声音忽道:“且慢,你既说是清乾兄的孙子,自然家学渊源,我有一题,想问你一问,可否?”

  袁度恭敬地说:“晚辈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前辈出题吧。”

  “你且听好:有沙田一段,具三斜,小斜一十三里,中斜一十四里,大斜一十五里。里法三百步,亩法二百四步方,为田几何?”

  崔元之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拿眼角瞟袁度,看他如何回答。

  袁度仰面向天,口中喃喃,似乎在心算答案,过了片刻,放下头来,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晚辈已算得,此田积共三百一十五倾。对否?”

  “呵呵,果然是第一术学世家,奇门遁甲精熟,这等算术自然不在话下。你们且往前五丈,石顶有窍,我便在此处,可你们是救不了我的。”那声音指点两人前行。

  袁度用竹篙轻轻点开筏子,即顺流而下,约摸过了五丈远后再用竹篙撑住石壁定好位置。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头顶的石壁上有一个两尺方圆的小孔。袁度抬头道:“前辈,我们已经到了。”

  “真没想到袁家后人已经那么大了,更是如此一表人才,英气逼人。想我那小女儿应该也同你当龄……可惜你爷爷已经不在了,否则咱们倒是可以攀个亲家!哈哈哈哈……”

  那石孔中忽然探下一个脑袋来,倒把两人吓了一跳。崔元之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只见那人头发和胡子极长,却是根根乌黑,将脸遮掉了大半,看不清楚具体模样,只是觉得似乎不太老。袁度也很是惊讶,问道:“前辈怎么会在这里面,且退开些,待我将石孔开大些,救你出来。”

  那脑袋狠命摇了摇,说道:“不成的,这里是大禹水道,有神力加持,你看着石壁受数千年流水冲刷,可有丝毫侵蚀?要是普通的石头,我早就出去了。那害我之人要慢慢折磨我,故将我关在此处,上下不能。”

  “前辈究竟是何人,怎会遭人所害呢?”袁度又问道。

  “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不是被人觊觎家传的《金篆玉函》,我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呢。”那人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袁度闻言却是大惊,追问道:“前辈也有《金篆玉函》?莫非——前辈是诸葛世家的?”

  “不错,老夫便是诸葛清源。”那人接道,“我知道袁家也有一部分《金篆玉函》,是唐朝袁天罡所留,我诸葛家的《金篆玉函》残本是三国武乡侯诸葛孔明所传,更接近上古的原本。那年在京城,我才十岁,却能与令祖互相交流参照,各有所得。袁家的那本胜在一个多字,乃是唐前历代各朝所收集的各种《金篆玉函》残片的集合,各种术法均有记载涉及,但多不全,有所缺失。而我诸葛家那本胜在一个精字,虽篇数少得多,但是均为全本,缺漏极少,比如《奇门遁甲篇》、《飞廉令》等诸篇,均是世上独一无二,乃我诸葛家不传之秘,就连令祖都未曾全部看过。更有一篇《寻龙补》,是容成子所写,可补《寻龙谱》之阙,弥足珍贵,就连令祖也向我请教过。”

  袁度闻言,暗暗心喜。袁家家传的《寻龙谱》他早已研读千遍,但其中多有脱漏之处,因此疑问颇多,如今听说诸葛清源手中竟有一篇《寻龙补》,自然心动不已,忙问道:“那前辈那本《金篆玉函》可曾被敌人拿走?”

  “怎么会!”诸葛清源摇晃着脑袋道,“我和清乾兄交流过后就把我那本给烧了。那人屁都拿不到一个,哈哈……”

  “烧了?”崔元之大惊,“那也太可惜了。”

  袁度却微微一笑道:“也对,藏在心里的书谁都拿不走,那是最安全不过了。”

  诸葛清源看着袁度,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问道:“怎么?你也想跟我交流交流不成?”

  袁度点头道:“晚辈正有此意,因为那《寻龙补》关系着晚辈一生的命运,所以……”

  “好说,好说。”诸葛清源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反正你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出去,那我们现在就交流吧。”他忽然停了停,和蔼地问道:“你们都吃过饭了吧?”

  崔元之听见诸葛清源这样问,忙道:“诸葛前辈您肚子饿么?我这里有些干粮。”

  诸葛清源笑道:“这小孩子长的可爱,良心也很好,我喜欢。我在这里自有吃的。你们把小船撑开些,看我从这河道中取食。”

  袁度闻言,将小筏又撑下了两丈,就听得诸葛清源叫道:“远些,再远些。”袁度只好又撑落三丈,距那石孔已有五丈之遥,且看诸葛清源如何取食。

  诸葛清源只有一个脑袋探出石孔,连手都不能伸出,就算能伸出手来,可洞顶离水面也有两丈多,难道他能将脖子伸成两丈不成?就听得诸葛清源嘬口一呼,发出一阵清远悠长的哨声。

  “袁大哥,前辈这样吹,能叫水里的鱼跳到他的口中不成?”崔元之大惑不解。袁度摇摇头,低声道:“且看看,前辈一定有办法的。”

  诸葛清源呼了三次后,便不再发声,若有所待。接着整个河水竟微微抖动了起来,小筏也跟着一上一下颠簸。就见水中一条白线从远处飞奔而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族在游动。那白线一直延伸到诸葛清源脑袋下方的水面,两人看的清清楚楚,水底下隐隐有白光,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像是一条巨蛇。

  袁度低声在崔元之耳边道:“是应龙,前辈这招,有些像王玄一的豢龙技,难道也是《金篆玉函》上的法术?”崔元之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盯着水面,脸上充满了惊讶而又好奇的神情。

  水中猛然抬起一个龙头,就如水缸般大小,眼若铜铃,头顶生有一角,角上长着一颗鹅蛋大小的龙珠,灿然生光,正是看守大禹水道的神龙。那条应龙继续往上探,上半身也渐渐露出了水面,只见它背上长有一对巨大的翅膀,想必完全张开后整条水道的洞窟都未必容纳得下。那龙口中衔着一尾金色鲤鱼,足有一尺多长,递到诸葛清源口边,诸葛清源一口咬住鱼背,脑袋缩回孔中。应龙仰天叫了一声,回到水中,直朝竹筏游来,将身子盘着一圈,围住了竹筏,将大脑袋仰起,盯着袁度和崔元之。

  “这下糟糕了。它要为我们杀的那条白特报仇了……”崔元之低声叫着,紧紧拉住袁度的胳膊。

  袁度却毫不慌张,朝应龙行礼道:“神君欲为妖蛟报仇乎?白特睅然,不安谿潭,据处食人畜,以肥其身,种其子孙,游人不敢入洞,渔人不敢下网。吾今斩之,上应天命,下安黎民,神君以为如何?神君若执意杀吾,吾当引颈,但神君是非颠倒,阴阳相乱,非正神之所为也,有违禹皇之心,当请天诛之!”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那应龙也是一呆,就听见孔中诸葛清源笑道:“你这条笨龙,不管好自己的种,还不许别人来管么?”应龙听后,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将头对准袁度连点了三下,松开了小筏,潜水而去。袁度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暗道一声惭愧。崔元之见应龙退去,也一屁股坐到在筏上,叫道:“好险啊,多亏诸葛前辈出言训斥,将它说退了。”

  袁度将小筏又撑回那石孔之下,抬头叫道:“诸葛前辈,诸葛前辈。”

  诸葛清源又将脑袋探了出来,口中兀自还衔着一根鱼骨。

  “前辈你生吃了这条鱼啊?”崔元之忍不住叫道。

  诸葛清源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在这里有没有火种,只能吃生鱼了。还别说,这生鱼极味美,别有味道,你也想尝尝么?”他一面说,口中的鱼骨便掉了下来。

  崔元之一面躲,一面连连摇手道:“谢了谢了,我还是吃熟的吧。”袁度却道:“请问诸葛前辈,我们如何才能救您出去呢?”

  “出去?出得去么?”诸葛清源一脸无奈,“怕是我一辈子都要在这儿了。算了算了,我们快来交流吧。”

  袁度正色道:“前辈被囚禁此处,晚辈怎能与前辈交流心得,这也是对前辈的大不敬。晚辈想把前辈您救出去,正正经经地交谈,这不光是为了前辈,也是为了《金篆玉函》这本神书啊。”

  崔元之也在一旁道:“难道您不想找关你的人报仇么?让他也尝尝被关在这里的滋味,那叫自作自受。”

  诸葛清源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小娃儿想法倒很有趣。实话告诉你们,要救我出去,在这里是不行的,除非从上面,也就是把我关进来的地方。”诸葛清源将脑袋缩了回去,接着扔下一块布来,“这是这几十年来,我把神龙告诉我这里的地形画成的图形,你且看看,有办法回到地面上去么?”

  袁度接住了那块布,是一块方方的蓝布,是从长衫上撕下来的,带着霉烂的味道,上面有些发黑线条。他细细察看了一番,抬头道:“多谢前辈,我已找到了上去的通道了。但不知上去后如何救您出来呢?”

  这次诸葛清源没有再探头出来,只听见声音从孔中传出:“往兰溪西十数里,有一八座小山,围成一谷,名叫八隅,乃是我诸葛族人聚居之地,我就被关在那不见天日之处,到那里你自会知道。”

  袁度拱手道:“那就请前辈暂且忍耐几日,我们即刻启程。”他将竹篙一点,筏子沿流而下。

  诸葛清源见小筏去远,这才又伸出头来,笑嘻嘻对着石壁说道:“这袁度心肠甚好,聪慧过人,处变不惊,确是侠义中人,难怪你中意他。”

  石壁上慢慢亮起一团光晕,显现出一个人来,青丝云鬓,却是个女子,薄薄的黑纱蒙着脸,却也能看出她满脸通红,朝着诸葛清源嗔道:“你这老头,也来取笑我!小心我告诉师父去。”

  诸葛清源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胡子也不住地颤抖,他望着她道:“你的心思,怎么瞒得过我?你师父派你下山,怕也是有牵线之意吧?”

  “前辈你胡说什么呀!”女子的双颊愈发红了,“我只是按师父交代的做,岂会胡思乱想?再说这袁度比我大多了,我……我怎么会……”说道此处,一时间竟无词以继。

  诸葛清源见她窘迫,知道不好再开玩笑,便正色道:“袁度虽说精通术法,怕也不是那人的对手,况且那人身后还有位苗疆妖人……”

  那女子嘴角一扬:“前辈请放心,我已飞符传书,师父不日便会下山。”

  诸葛清源叹了口气道:“适才是我说笑,姑娘你别见怪。不过我看袁度天生奇才,却是个伤情之人。我送姑娘你八个字: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可要记着啊。”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女子反复念着这八个字,心中起伏不已。

  小筏悄悄往前而行,一路上水中不时出现各种奇怪的鱼,有长着像猪,布满了红色的斑纹;还有的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眼睛;更奇怪的还有的鱼一个脑袋十个身子。崔元之每看到奇怪的水族都要问袁度,好在袁度见多识广,都能一一回答上来:那个似猪赤纹的叫做飞鱼,吃了可以不怕打雷;那个六足四目的叫珠蟞鱼,吃了可以不得瘟疫;一首十身的叫做茈鱼,吃了可以不放屁……直听得崔元之一路上笑声不断。

  行了不到半里,袁度将速度放慢,一点点往前行进,同时仔细看着左右的石壁,然后靠边停下,指着一处道:“我们到了,这里有个通道可以通往地面。”崔元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石壁上有道狭长的裂缝,黑黝黝的不知道通向哪里。

  “我们进去了,这筏子怎么办呢?留在这里一定会被水带走的。”崔元之望着那石缝,十分为难地说道。

  “我们此行目的便是救出诸葛前辈,至于我们后面的行程再想办法解决吧。”袁度如此说,显然也很是无奈。

  崔元之抱着一切听从袁度的主意,也就攀着突出的石块爬了上去,袁度背着包袱紧其后,两人先后爬到了石缝口,回头往下看,只见小筏早已被急水冲得无影无踪了。崔元之望着滔滔流水,心里不觉有些茫然。

  “算了,往前走吧。”袁度在后头说道,“呆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啊。”说完熄了火把,往石缝中挤了进去。

  那石缝颇为狭窄,两人侧身前进只觉得压抑得紧,就这样前行了数十丈,地势渐渐往上,也慢慢开阔起来。袁度掏出火石,又将火把点燃,只见两人处在一个较宽的石室间,石室的另一端有一条石甬道直往上延伸,没入黑暗中。

  “这里怎么会有条通道呢?”崔元之有些纳闷,“不是说这里的大禹水道只有一个出口么?”

  “水道大的入出口只有一个,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可是其他小的气口有无数,况且还有很多其他事情造成的孔穴,比如地震,就很有可能将石壁薄弱的地方震裂,就像刚才那条石缝。”袁度解释道。

  崔元之追问道:“刚才诸葛前辈说大禹水道有神力加持,怎么还会被震裂呢?”

  袁度却道:“地震乃自然之威,神力也不可挡。况且年深日久,当年禹皇刻下的符箓也逐渐失效,这水道总有一天会被流水破坏殆尽的。”他探头看了看四周,点头道:“这个石室应该不是自然形成的,乃人力所为,地震的裂缝恰好将这通道底部与水道打通,也算是给大禹水道制造了一个半天然的出入口。”

  崔元之听见是人力所为,忙问道:“是什么人挖了这个洞?深居地下,到底有何目的?”

  袁度仔细看了看,轻声道:“像是一座墓,且往前再行。”

  两人轻手轻脚沿着通道向上走去,不一会儿面前便出现了数条分岔。“往哪边?”崔元之望着面前四通八达的通道,不知道该走哪一条。

  袁度也犯了难了,诸葛清源所给的地图上只标注了有条石缝可通外间,但却并未说连通的是一个如此巨大的地下工程。如今这里通道十数条,均是石砌拱门,外观一模一样,究竟该走哪一条呢?若是选错了,这里多半是机关重重,危机四伏,难以应对。而如果再退回大禹水道另找出路,则小筏已失,在水中更是寸步难行。这可如何是好?

  崔元之见袁度也直发愣,心里也知道这下有些难办,便胡乱指一条说道:“生死由命,我们就撞这把运气吧。就走这条!”说完也不等袁度答应,就朝里走。

  袁度一把拉住他道:“且让我卜一卦,让天意来定我们走哪条。”说完掏出三个银洋,起了一课,得了个地火明夷之相,用罗盘定位后,恰好也正是崔元之选的那条。

  袁度笑道:“你倒是个吉人,随手便指出明路了。”崔元之当先,袁度紧跟其后,两人便走入那条通道。

  那条通道一开始还斜斜朝上,但接着便往下而行,愈来愈低,愈来愈窄。“我们……是不是选错了?”崔元之有些迟疑起来。

  “按卦象指示,应该不会错的。”袁度宽慰他道。

  “这条不太像,我们还是回去另找一条吧。”崔元之再也不想走了,赌气一下坐倒在地上。

  袁度也不知这条通道通往何处,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拉起崔元之道:“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我们会找到出口的,你爷爷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的。”

  “嗯。”想起了爷爷,崔元之又恢复了些信心,他望着通道深处,自言自语道,“爷爷你一定会保佑我们的!袁大哥,我们走吧。”

  两人再往前走,通道陡然开阔了,原来两人又来到了另一个地穴。突然,走在前面的崔元之停住了脚步,尖叫了起来。

  袁度抢上一看,也是毛发直竖。这个地穴极为广大,足有几亩,其中堆满了骸骨,里面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使得扑面而来的全是死亡气息。

  袁度还兀自保持镇定,“这像里是一个殉葬室,这些应该是参加修建的工人的尸骨。”

  崔元之第一次与死亡如此贴近,森森白骨堆砌在他的面前,使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袁度叫了他许久,他才有点反应,望着袁度,呆呆地说道:“袁大哥,我们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袁度见崔元之受惊过度,神志已有些不清,忙遮了他的双眼说道:“自然不会,我们现在安全得很,且看看有没有别的通路出去吧。”

  “要从这些骨头堆里面行走么?”崔元之依然有些惴惴。

  “他们生前也不过是些普通人而已,你怕他们做什么?”袁度当先带头,走入白骨堆中。崔元之见袁度前行,也只好壮起胆子跟随。

  袁度知道崔元之心中还在害怕,一路上便不停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适才诸葛前辈考我那道题目你可曾解得?”

  崔元之摇了摇头:“什么大斜小斜的,听不懂。”

  袁度笑了笑,又问道:“你在学堂里学算术么?”

  “当然,学的是《算术驾说》与《几何赘说》两本。”

  “好,学过几何就好。适才诸葛前辈说沙田具三斜,就是说有一块三角之地,问它的面积有多少。”袁度解释道。

  “这个简单啊。底与高之积的一半,也就是老师说的‘半广以乘正从’。”崔元之最得意的便是几何这门课了,是他在学堂读书时成绩最优的一门。

  袁度点头笑道:“果然聪明,知道《九章算术》的解法。可是诸葛前辈所给的小斜、中斜与大斜指的是三角之地的三条边,分别为十三、十四和十五步,求面积。”

  “啊,这个……”崔元之挠了挠头,“若是勾三股四弦五我倒会算,可这三个数字不成勾股,老师倒没教过知道三边求面积的方法。袁大哥你是怎么算的呢?”

  “呵呵,我用的是秦九韶的三斜求积术,当年我读过的算学著作足足有两个你那么高,这只不过是其中一点而已,你既然学过勾股之术的话,自己也可推出这个方法来。”袁度笑着说道。

  崔元之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望着袁度,“扑通”一声跪下说道:“袁大哥你好厉害,我干脆拜你为师吧,你多教教我。”

  袁度赶忙将崔元之搀起,口中连连说道:“这个我可不敢当,尊师天释真人比我高出许多,我怎么能当你老师呢。我送你到峨眉后,你就归宗峨眉,我们就算是交个朋友好了。”

  崔元之见袁度推辞,也不好勉强,只得悻悻站起,忽然鼻中闻到一股香味,夹杂在尸骨散发出来的臭味中,十分突出。袁度也闻到了,用力地嗅了几下,皱了皱眉头说道:“这里怎么会有香味呢?真是奇怪。”

  两人顺着香味的来源一路往前,在白骨堆中绕来绕去,忽地眼前一亮,在白骨堆的中央有一片方圆一尺左右的空地,上面长着一株小小的植物,一尺来高,翠绿的茎干,没有叶片,唯顶上开着一朵小小的红色花朵,十分妖艳,整朵花大约只有拳头大小,那香味正是从花心中散发出来,将周围气味全都掩埋得干干净净。

  “这是地下,没有阳光,怎么会有花朵开放呢?”崔元之一面问,一面回头去看袁度。

  袁度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那朵小花,口中喃喃念道:“曼珠沙华,曼珠沙华!”

  “袁大哥,你怎么了?”崔元之见袁度失常,不仅有些害怕,连连拉着他的衣袖问道。

  袁度却毫不理睬崔元之,反而一步步朝那朵小花走去,跪倒在它边上,伸手轻轻抚摸着花瓣,口中叹道:“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他喃喃地说着,眼中忽地流下泪来:“云儿,云儿,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崔元之隔得远,见袁度状若癫狂,仿佛是中了什么邪一般,心中大是担心,便急速地跑过去。甫料刚跑出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个骷髅,顿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他这一喊不要紧,那朵小花忽然猛烈颤抖了一下,花瓣纷纷坠落于地。崔元之只觉得香气陡然浓了好几倍,顿时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昏睡过去,耳中最后听见的是袁度的惊呼——似乎还夹杂了一个熟悉的叫声……

  且不说两人在地底的经历危险重重,就在几日前,远在上海的天师府邸,也是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张天师夫人从峨眉回来,发现最最心爱的儿子张恩溥竟然留书出走,顿时勃然大怒,连声责骂管家与下人未曾看管好少爷。

  这位张夫人原姓万,闺名秋华,乃峨眉道圆师太座下弟子,祖上是明朝大臣之后,世居四川。这位张门万氏夫人虽说美貌,可自小脾气急躁,冲动易怒,又善妒,不许张元旭娶妾。偏偏张元旭在婚前已是有过风流孽债,与龙虎山下村姑私生了一子张恩涪。婚后,张夫人一直无子息,张元旭便乘机假借上代天师张仁政的命令,将张恩涪母子二人接入天师府中。张夫人虽火冒三丈,但又因为无后,只得听之任之,但与张元旭约定,名分只能给子不能给母,天师位只能传嫡不能传庶。张元旭都一一答应,张恩涪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龙虎山上住了下来。张元旭十分疼爱这个庶长子,对他的照顾竟极周到,还亲自传授武功术法,甚至连只能传给下任天师的紫电青雷也都倾囊而授。张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整日里唯有变着法儿刁难张恩涪母子二人,幸好张元旭看在儿子面上,一般都故意偏袒帮衬,张恩涪无病无灾地度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十年。

  可是到了光绪三十年,张夫人十分幸运地怀上了第一胎,而张恩涪的母亲却因为操劳过度,撒手人寰,享年还未到四十。因为天师夫人有孕,见不得白事,再加上张恩涪的母亲无名无分,天师府只找了一口薄皮棺材,将其草草葬于龙虎山山脚。其时张恩涪只有十一岁,只能在自己房中点两支蜡烛,烧些纸钱祭奠,偷偷哭上一两声,生怕惊动了大娘,闹将起来,又要惹父亲头痛了。

  张夫人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一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张夫人腹痛难忍,张元旭着人请来了稳婆,心中虽然着急,却也只能呆在堂上,坐立不安,张恩涪侍立在侧。忽然门房来报,门外有一老道人求见。张元旭不知是何人,忙请客入,只见那道人童颜鹤发,两目炯炯有神,身穿青布道袍,腰系丝带,足踏芒鞋,从大门一路走进来,刚到堂前,暴雨顷刻而止,竟现出一轮红日,后堂丫鬟来报,夫人诞下麟儿。

  张元旭想看娇儿,又有客在堂前,不好离开,正为难间。那老道捻须笑道:“贫道刚到堂前,公子即降生,足见贫道与公子乃前世有缘,天师何不把公子抱来让贫道一观?”

  片刻后,丫鬟按吩咐把婴儿抱到堂前,张元旭捧子在手,喜不自禁。不料,那老道突然伸手从张元旭手中接过婴儿。说也奇怪,原本大哭不止的婴儿到了老道怀中,居然停止了啼哭,破涕为笑。那老道细细端详一会儿,忽然对婴儿说道:“汝为何来此,还记得否?”

  那婴儿呆了一阵,竟缓缓点了点头。张元旭心知此子定有来历,便想问那老道。不料那老道却问道:“公子可曾有名字?”

  张元旭摇头道:“之前拟了几个,均觉不妥。仙师既然与犬子有宿世之缘,还请仙师赐名。”

  那老道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张恩涪,问道:“大公子何名?”

  张恩涪还没反应过来“大公子”说的就是他自己,竟摇了摇头。一旁的张元旭代答道:“犬子名恩涪。”

  老道摸着婴儿的脑袋道:“那二公子就叫‘恩溥’,溥者大也,《礼记》有云,‘溥溥如天’,是个好字。”张元旭忙点头称是,命人记下了。老道又往下摸,当摸到婴儿背脊之时,脸色忽然一变,细细摩挲了一会儿,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到底还是伤了筋骨,坏了身气。”接着将张恩溥高高举起,口中吟道:“一道灵符万种情,鱼龙交错日幽明,同根萁荚不相属,七九传胤享太平。”说完便将婴儿交还张元旭手中,转身向府门扬长而去。

  张元旭来不及挽留,那老道就已出大门,了无踪影,唯有那几句隐语却始终萦绕在天师心头。后来张夫人听说此事后,特意回山问了师父,江湖上可有这么一位高人。道圆师太根据张夫人的描述,猜测那老道像是和合门的黄龙真人。黄龙是和合门的前任掌门,常常云游天下,颇具侠义心肠。在光绪十年的时候,据说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带了人上镇龙山踢门,连伤了和合门中佛道两宗共十名高手,弟子死伤无数,黄龙真人也身受重伤。正好此时有一对夫妻路过,仗义出手相助,竟不弱于那个对头。那对头见来了厉害的帮手,只得恨恨退去,这才保住了和合门。但经此一役,毕竟元气大伤,黄龙真人也生死不明,自此江湖上就极少看到和合门的人行走了。

  张夫人回到龙虎山后,把师父所说的一字不漏都转述给了张元旭,知道了那老道不是邪魔外道后,天师才打消了心中的担忧。后来民国建立,江西都督逼宫,天师府移居上海,张元旭又想起那老道的四句诗来,特别是最后一句,“七九”是六十三,难道是指天师只能传六十三代?张元旭自己已是六十二代天师了,膝下唯有二子(后一共育有六子),莫非天师子嗣竟要断在自己孙子一代?因此上对两个儿子更加留意照顾,张恩涪刚一成年便急着帮他寻找合适的女子,均被张夫人给阻挠了。

  张夫人却是另外一种心思,想到的是“同根萁荚不相属”,当源自三国曹子建的《七步诗》,是否意味张氏兄弟日后必要反目?虽说是当年约定天师位传嫡不传庶,可这几年张元旭疼爱张恩涪她是看在眼里的,怕将来张元旭不顾约定,她要确保接掌六十三代天师位一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张恩溥,为此便要加大张恩溥这边的筹码,同时也要尽量减少张恩涪在张元旭心中的重要性,绝对不能让张恩涪早早便成婚生子。故张夫人的枕边风吹得十分起劲,一直到张恩涪都二十好几了,还未娶妻。眼看再熬两年,张恩溥也要成年,只要自己儿子比张恩涪早有孙子,那么张元旭一定会看在“六十四代天师”分上,让张恩溥接掌天师位。

  张夫人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千算万算,却万万想不到此时儿子、丈夫还有张恩涪会一起失踪,没有丝毫消息。顿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她嫁入天师府二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却进展甚微,依旧是个火爆急躁脾气,若不是看在老管家从张元旭父亲就开始伺候天师府的面子上,早就劈头盖脸打将上去了。

  正闹间,门房来报:“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张夫人喜道:“什么?回来了?!那么老爷呢?”

  “不见老爷。”

  张夫人忙跑出去迎接,见张恩溥脸上脏兮兮的,衣衫撕破了好几处。边上的张恩涪却是眼睛受伤,一个乡下丫头搀扶着。

  张夫人一把将张恩溥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大哭了起来,把张恩涪和招娣晾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哭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抹着眼泪问道:“你爹呢?怎们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张恩溥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他看了看边上侍立的下人们,朝张夫人使了个别样的眼色,故意提高了声调,“总之爹现在安然无恙,娘你就放心好了。”张夫人知道儿子这样说必有原因,于是便不再追问。

  这边张恩涪已是习惯了被大娘的无视,自顾让人去安排招娣的宿处。

  “等等!”张夫人听见张恩涪吩咐管家让招娣住客房,忙起身阻止道,“我们天师府的客房是招待上宾的,什么时候轮到这种乡下丫头?”她看见招娣额角上的菊花胎记,又冷笑道:“何况是个丑丫头。就安排去下人睡的地方,给她腾个铺就行了。”

  张恩涪听的张夫人安排招娣和下人睡,急道:“大娘,这位招娣姑娘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是爹爹指的婚,还是安排一间客房吧。”

  张恩溥也说道:“是啊,大哥眼睛受了伤,看不见。招娣姐姐一路上照顾,很辛苦的。来我们天师府就是客人,娘你要好好招待姐姐啊。”

  张夫人听见儿子这样说,低声骂了句“胳膊向外拐的小东西”,面无表情地张恩涪说:“天师不在,这里我做主,客房是万万不能睡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拉着张恩溥上楼细细询问去了。

  张恩涪呆了半晌,对招娣说道:“我大娘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别见怪。我让管家带你去另外的地方住。”说完叫了管家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管家有些迟疑,也低声道:“天师要怪罪的,老头子可担当不起。”

  “没事的。”张恩涪道,“爹爹也是很喜欢这位招娣姑娘的,他会同意的。”管家这才过来带着招娣去后园。

  天师府在公共租界,是一个独立式带花园的洋房建筑,这种西式建筑在租界内十分平常,多为洋人所建造和居住,但有时其主人也会是些有钱有势的中国人,比如丁香花园、宋家花园、哈同花园等,天师府也不例外。原为英国商人所建,天师府搬迁至沪后,便盘下了这片宅子,张元旭特为此题写了洗心轩的斋名以表其志。那洋房所带的花园不甚大,但布置得却也错落有致,颇有中国传统意味,垒了假山,开了沟渠,养了几尾鱼,种了几株桃树,还修了一个小亭,悬有“洗心”二字匾额,柱子上挂有对联一副:“真山水不需图画,大圣贤皆自奋兴”——这些自然都是张元旭搬入后重新布置的。洋房边上又新砌了一间小平房,连着花园一侧的外墙,一门一窗,墙面与洋房做成一色,连屋顶的式样,砖瓦的颜色,门窗的风格都与洋房做得一模一样,力求风格的统一,虽说与洋房有新旧之别,但还是给人一种一体的感觉。

  管家掏出钥匙,开了门,对招娣说:“姑娘你今晚就住这儿,我等下会叫人来打扫布置的。”

  招娣惴惴地走入屋中,只见床和桌椅俱全,只不过都遮着白色的布幔,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这里是……?”招娣问管家道。

  “这是我娘的房间。”张恩涪出现在了门口,手中拄着一根长杖,他挥手让管家先离去:“在龙虎山的时候我娘就有一个房间,来这里后爹爹特地让人造了这么一件屋子,朝向摆设都没有变。以前每逢我娘的祭日,爹爹都会来这里站一会儿,后来就越来越少来了……”

  “你娘已经过世了?”招娣不安地问道,“那这位张夫人是你爹爹的续弦吧?”

  张恩涪摇了摇头:“不是的,大娘是正室。我娘是龙虎山脚下的村姑,我爹爹甚至连名分都没有给过她……”说到此处,他不禁低下了头。

  “哎哟哟,又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啊?”张夫人尖锐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倒把屋里的两人吓了一跳,“你爹爹和你娘一夜风流,才有了你这小鬼。你也找了个乡下丫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张恩涪只当没听到,转身向外说道:“大娘,这是我娘的房间,爹爹也说过,你还是不要进来吧。”

  “哼,我才不要进这鬼屋子。”张夫人一脸的厌恶神情,“我有事找你,在花园小亭,你快过来。” 张恩涪无奈,只得摸索着过去了。

  这时,管家也带了两个女佣前来打扫房间,招娣只好先走到屋外,耳中听得亭子那边越说越大声,似乎有些斗口,忙跑过去看。

  张夫人见招娣过来,气呼呼地对坐在石凳上的张恩涪说道:“你爹为了救你生死不明,你倒带了个女人回来,真该天打雷劈,瞎了双眼算是便宜你了!”说完,头一扭便回洋房里去了。

  招娣忙握住了张恩涪的手,只觉他双手颤抖不已,显然已是气愤至极。

  “我没有害爹爹,我不是丧门星!”张恩涪口中不住地喃喃道,“爹爹会平安回来的,招娣,袁先生说爹爹会平安回来的,是么?”

  招娣紧紧抓着张恩涪的手,低声安慰道:“你爹爹法术高强,一定没事的。倒是你的眼睛,得想办法治才行啊……”

  “唉,我的双眼已经变成了木头,还有的救么?”张恩涪迟疑地道,“招娣,我一个瞎子,也不能给你什么,你跟着我只有受苦……”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招娣的声音倒是十分坚决,将张恩涪的手指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你眼睛瞎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我都肯为你死过,你又怎么能抛下我呢?”

  张恩涪摸着招娣的额角的伤疤,那是昔日撞柱所留下的印记,想起那里也是招娣心病的所在,心中不由得波澜起伏,感慨万千。“唉,那颗太白珠不知被谁拿走了。否则用来将你脸上的胎记磨去,该有多好。”

  “没关系,你看不见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嫌弃我的胎记了。”招娣蹲下身子,将脑袋依偎入张恩涪的怀中,“大哥,我已经没有家了,你再不要我的话,那我在这个世上就无依无靠了。”

  张恩涪也紧紧抱着招娣,轻声道:“不会的,招娣,我不会不要你的,你永远是我张恩涪的妻子!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

  忽然,后面传来张恩溥的声音:“哎哟哟,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招娣忙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去了。

  张恩涪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总是要做出大哥的样子来,强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问道:“恩溥,原来是你,有什么事么?”

  “听说北京有人来了。”张恩溥上前,搀起了张恩涪,“娘正在厅里接待着呢,我们去听听,招娣姐姐你就在这里吧。”

  招娣答应了,关切地对张恩涪道:“你要小心哦。别再和你大娘争执,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招娣姐姐,大哥,我娘她有时候的确过分,还希望你们别介意。我会照顾好大哥的。”张恩溥于是拉着张恩涪来到厅外,悄悄地将耳朵贴在窗上,偷听大厅里的谈话。

  佣人上了茶,紧接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天师怎么不出来见我们?我们可是有袁大总统的手谕的。”

  接着便是张夫人的声音,尽管是女人家,但毫不示弱:“天师有事不在府中,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哦?不在?眼下大事未决,难道他还有闲情雅致出去游山玩水?大总统派我们来是想问问天师,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张夫人料到是问这事,早有准备,故作平静地道:“那就请特使回去转告大总统,天师已经有线索,相信很快就能成功。”

  “有线索?不会吧……”那人抽动嘴角,冷笑一声,“日本方面给大总统传来情报,似乎天师已经失去了联系。现在那件事的线索就落在一个名叫袁度的人身上。那个袁度在十几年前可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第一神算。天师要从他的手里拿东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你……”张夫人见来人并非善意,且语带嘲讽,对龙虎山大为轻视,不由得有些生气,不过她还是按捺住,强笑道:“龙虎山天师府,自汉以来,已传六十二代,代代名重天下,岂是那袁度所能比?还望来使转告袁总统,莫要误信他人之言,以致所托非人。”

  那人依旧用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龙虎山都保不住,谈什么名重天下?”

  张恩溥听见来人三番四次出言挑衅,不将母亲放在眼中,不由气急万分,恨恨道:“怎的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到天师府来撒野,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说完便要闯进去。张恩涪耳中听得明白,一把将弟弟拉住,小声道:“那人敢这么说,来头必不简单,爹爹帮助袁世凯,也是为了咱们龙虎山,如今还未到破裂的时候,你看大娘都忍耐住了,我们这么贸然闯进去,岂不是坏了大事?”张恩溥听大哥这样说,也知道不好造次,将窗推开一条小缝,往里望去,想看看到底那人是如何地凶神恶煞。却见客座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洋装,戴着黑框圆眼镜的中年男子,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人士,可不知怎的,在张恩溥看来,那个人的身上,不停地散发出一种气息,令人感到十分寒冷与压抑。在那个男子身后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低头垂手而立,看不清样貌。

  张夫人坐在堂上,双目圆睁,柳眉倒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似乎在极力克制,想来看在龙虎山前途上不愿与来人翻脸。

  中年男子对张夫人的神情视而不见,又续道:“大总统可是极信任天师,特批了两万银元给天师,以作方便之用,如今小半年过去了,进展全无,图耗重帑,可让大总统该如何信你们龙虎山呢?我看大总统将此事托给天师,怕真是所托非人了。”

  张夫人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那袁总统是什么意思呢?”

  中年男子扶了下眼镜,笑着说道:“袁总统念在天师祈雨有功,特宽限一个月,若过完年还是一无所得的话,那么总统只好把这件事交给别人了。”

  “交给谁?这天下除了我们龙虎山,谁还能帮袁总统?”张夫人不屑道,“难道袁总统还能请得动隐居深山的各大术派头脑不成?”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道:“世外高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然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见到。但要是说风水堪舆占卜星象之学的话,天下除了袁度以外,难道就没有旁人了?日本的朋友已经帮我们找到了隐居山林的诸葛世家,而他们现在的族长诸葛清源也已经答应了大总统出山相助,再加上我身后这位,难道还会输于天师么?”

  “是么?”张夫人冷笑一声,“有没有本事,一试便知!”将手往桌上一拍,面前的茶盅盖碗陡然飞起,朝着那男子身后的黑衣人激射而去。

  那盖碗飞到一半,突然啪的一声,炸了开来,接着叮的一声,张夫人面前的茶盅上插了一枚十字形飞镖。用飞镖打碎盖碗不是难事,打中茶盅也不甚难,张恩溥自忖也能办到,但是茶盅乃是瓷器,质硬而脆,飞镖居然能够插入而不碎裂,这份力道的掌握真是匪夷所思。张夫人脸色不禁更加难看了。

  黑衣人不发一语,依然低着头。中年男子笑道:“这位端木聪先生是甲贺家长老之子,自小修炼忍术,本领当不输于江湖各派名门弟子。张夫人如今可信了?”他见刺激龙虎山的目的已然达到,便又换了一种口气道:“天师夫人且息怒,如今的时势不比以前,南方诸省都有反意,大总统也正非常着急,如今我们首要任务还是确保住大总统的地位,这才对龙虎山的未来有好处啊。”

  张夫人沉吟了一会儿,咬牙道:“好,就依大总统所言。等到大年初一一到,龙虎山即刻不再参与此事。”

  “好好好。”那男子站起身来,低首行礼道:“我们叨扰了这么久,也该告辞了。”

  张夫人也站起身来,兀自满脸怒容道:“恕不远送。”

  那男子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说道:“还有一事忘了告诉张夫人,日本人有探子来报,袁度已经南下杭州,他手中的《寻龙谱》,乃是寻找那事物的关键之一。他身边似乎有一高手暗中护卫,别忘了让天师多加小心。不过……”他语气一转,“还是等夫人能见到天师再说吧!哈哈……告辞了!”

  张夫人冷哼了一声,说道:“理会得。你也转告诸葛先生和东洋人,让他们也小心些。”

  两位访客走后,门房又送来拜帖,原来是前日里拿着天师的名帖曾来借宿并打秋丰的那个姜志清又来了,还带着礼物前来拜访天师。张夫人正在气头上,便对门房说:“天师还未回来,你告诉他过两日再来吧。”一口回绝了。门房依言去了,不多时又回转来,说是那姜志清问府上是不是有什么难事,他在上海也有些道上的朋友,可以叫他们来帮忙。

  张夫人本想再打发一次,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吩咐门房请了姜志清进来。

  姜志清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十分精神,他一进厅堂便不住地向张夫人道谢。张夫人笑着说道:“看来姜兄弟时来运转,跟几天前可大不一样了。”

  姜志清笑了笑,将衣襟皱的地方抚了抚道:“有劳天师夫人关心了。其实我不姓姜,而是姓蒋,那日跟天师初次见面之时,正逢我犯了事,想离开上海,因此也不敢告诉天师我的真姓,如今风头已过,自然无须掩藏了,今日上门是特地来拜谢当日天师的搭救之恩的。”

  “天师一向仗义救难,见了蒋兄弟如此英雄人物,岂有不助之理?不过可惜,天师外出未归,不能亲见你一面。”

  “不妨事,不妨事,我过几日再来好了。只是刚才我看见两位访客从府上离去,那个当先的男子我曾见过,好像是北京袁总统的人。如今袁世凯野心昭彰,怕对天师府不利,故来问问,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上海青帮兄弟都没问题的。”

  “蒋兄弟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啊?”张夫人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事。那特使是来游说天师以道教领袖名义向北京劝进,自然是被我拒绝了。不过他说已经找到隐居的诸葛氏族,我怕他在我这里碰壁后,又会去游说诸葛家的人出面,故在此发愁。若我知道诸葛氏族隐居之地,自然可以让天师赶在他们前面向诸葛陈以利害,希望他们不要助纣为虐。唉,可惜他们守口如瓶,坚决不肯告诉我确切的地方。”她见蒋志清似乎是反袁一派的,自然不能告诉他真相,只能编造了一个理由。

  蒋志清拍了下桌子,愤愤道:“袁贼真忒无耻了!请天师夫人暂且放宽心,我回去即刻找弟兄们去探探,那个什么诸葛氏族的到底在何处,马上来报。”说完便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张夫人送到门口,见自己成功设计骗了蒋志清帮她调查诸葛氏族的事情,心中稍稍有些着落,这才回转身来,对着窗外道:“两个偷听贼,还不进来?!”

  张恩溥吐了吐舌头,对张恩涪笑道:“还是被娘发现了。”只得带着张恩涪走进房间。张夫人板着脸对张恩溥道:“以后娘见客人,你不可以在外偷听,虽说不在龙虎山,可咱们天师府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娘,我以后不敢了。”张恩溥笑着拉了拉张夫人的衣角,“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再也不乱跑了。”

  张夫人疼爱地拍了拍儿子的脑袋,怜爱地说道:“你呀,真是我今世的克星来着。好了,今儿个我也累了,你先带你大哥下去吧。”

  张氏兄弟走后,张夫人先吩咐厨房准备晚饭,然后觉得有些困倦,便上楼回房打个小盹。正迷糊间,突然听见屋顶传来一声非常轻微咯的一声,像是有人踩碎了一块瓦片。她一下子坐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无,心中恼怒之极:“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偷入天师府?”

  她也不喊人,而是悄悄地从窗子翻了出去,左脚在窗台上一点,整个人轻飘飘便往上飞起,落在屋顶,不发出一丝声音。她虽说已入不惑之年,体型渐趋发福,青丝中也隐隐有了白发,但是这二十多年来的修炼却未曾中断,轻身功夫更胜昔日。

  洗心轩周围都是巨大的法国梧桐,夏日枝干成荫,可将天师府的建筑遮得严严实实,如今已届初冬,枝干上早已是光秃秃地,只余下数张枯黄的叶片还顽强地站在枝头。

  张夫人刚跃上屋顶,便听到背后一个人缓缓说道:“秋华,我回来了。”她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如同雷击一样,顿时跳得十分厉害。她慢慢转过身来,看到烟囱边上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她已经看了二十多年了,每一根头发,每一条皱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他的夫君,龙虎山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

  “你……终于回来了。”张夫人走到丈夫背后,眼中忍不住流下了一丝泪水。

  张元旭缓缓转过身来,轻轻搂住了她,将一根手指竖在了她嘴前,低声道:“莫要大声,袁总统已经准备让东洋人接手那事,我们时间不多了。”

  张夫人点了点头道:“不错,刚才袁总统的特使来着一个叫端木聪的日本人,说的正是这件事。”

  “你可知道那特使是谁?是袁总统的大公子袁克定。我在屋顶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不现身,是不想打草惊蛇。”张元旭望着梧桐树的枝干说道,“看来袁总统如今也是骑虎难下,故而亲派大公子前来。不过太白珠已落入了袁度手中,再加上许家的定龙针,他应该已经开始出发去寻找真龙气了。我只要暗中跟踪,必有所得。”他并未知道其实太白珠与许纯均都已失踪,而袁度手中只剩一本残缺不全的《寻龙谱》。

  张元旭搂着妻子慢慢坐了下来,张夫人将脑袋枕在丈夫怀中,叹道:“你不在后,恩溥受了伤,连我送他的桃木剑也丢了,恩涪的双眼也瞎了,”

  “恩涪身中木毒,能捡回性命已经是侥幸了,他的眼睛待日后想法再医治吧。恩溥的桃木剑丢了倒是有点可惜,这可是道圆师太所赠,你将来如何回你师父呢?”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还有,你的大公子带了一个乡下丑丫头回来,说是你同意的儿媳妇,当真有此事?”

  张元旭点了点头:“那位招娣姑娘也是位烈女子啊。”于是便将招娣为张恩涪自杀的事情给妻子讲述了一遍,末了道:“若是哪天我也像恩涪一样危在旦夕,你会像招娣一样么?”

  张夫人忙掩了张元旭的口道:“呸呸,百无禁忌。说什么危在旦夕的话,不吉利得很,你死了话我就跟你一起死。不过话说回来,恩溥也不小了,你什么时候定他的身份啊?”

  张元旭眉头微皱道:“还早还早,不急不急。倒是你,不是去峨眉给你师父准备大寿的事情么,怎么又回上海来了?”

  “哼,要不是我回来,真不知道你们父子仨竟搞出这么大一档子事情。”张夫人假意嗔道,“不仅害了你的大儿子,还差点害了恩溥,你们张家不知道上辈子哪里不得力,弄得这个样子。”

  “现在还来得及。刚才我听那特使说袁度已经南下杭州,定是已经出发去寻找真龙气了,我须得抓紧了。至于日本人那边,我听你利用青帮去探查诸葛家的所在,我想你可以请你师父帮忙,及早阻止。”张元旭胸有成竹,将计划一一讲来。

  张夫人点头道:“不错,我可以飞符给师父。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去用饭吧。”

  张元旭摇头道:“我在这里跟你说话,就是不想被人发现我已经回来。你且去吃吧,我在房中等你。”

  “那好,我就叫人把饭菜端到房间里来,我们一起吃,我还要跟你讲这次我回峨眉发生的事情呢。”张夫人说完,轻轻挣脱了张元旭的怀抱,回房去了。

继续阅读:第三回 荒宅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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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龙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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