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佚名2019-10-24 09:3511,583

  五、火鼠之裘

  右大臣阿倍御主人,家财丰厚、族中人丁兴旺。他写了一封书信,寄给从唐国来的贸易船上的朋友王卿,恳请王卿帮忙买件火鼠裘。他把信交给家臣中最为精明干练的小野房守,送去给王卿。小野房守持信赶到博多港,登上停泊在那儿的贸易船,呈上书信和用来购裘的钱款。王卿看完信,回信道:

  “火鼠裘实非敝国之物,一向只闻其名,未曾亲眼得见。倘若世间真有其物,则必已舶至贵国。今无,可知阁下所托,实乃万难之事。然天竺或有此物,若从天竺舶来敝国,则在下当询于豪富者,借彼等助力而取之。如世间诚无此物,则今日所付钱款,当交来人全数奉还。特此致复。”

  数月后,唐国贸易船再度来到日本。阿倍御主人闻小野房守随船归来,急命下人快马加鞭去迎。小野房守骑快马,仅用七日,便从筑紫赶至京城,同时带回一封信给右大臣。信上写道:

  “火鼠之裘,遍寻不获。遣人探问,遂知此裘无论古时今世,皆非易见。据闻往昔有天竺圣僧曾携来敝国,存于西山寺中。吾请朝廷下旨,方才购得。只是付款之际,地方官员声言钱款不足,吾当即予以补足。所垫付黄金五十两,望即刻归还。吾船将归,如不愿付款,则尽速奉还此裘。”

  阿倍御主人览信毕,眉开眼笑,欢悦道:“何出此言?区区钱款微不足道,自当奉还。得此宝裘,实是大喜之事啊!”言罢向唐国方向,遥拜致谢。

  他细观盛火鼠裘之箱,见其上镶嵌诸多美丽琉璃。开箱后,又见裘色绀青,毛末发出金光,瑰丽耀目,无与伦比。据说这裘如果穿得脏了,可以入火焚烧,不但烧之不坏,反更清洁。如此异宝,怎不叫人啧啧称奇!阿倍御主人眼望火鼠裘,赞叹道:“难怪辉夜姬欲得此裘,确实不无道理啊!造化造化!”于是将裘纳入箱中,取花枝装饰好。自身也着意修容装扮,得意洋洋地心想:“今夜当可入宿美人香闺啦。”乐不可支,雅兴大发,遂作歌一首,置于箱中。歌云:

  “热情似火烧,亦难燃此裘;长年泪湿袂,今日终可干。”

  阿倍御主人亲自携火鼠裘来到辉夜姬家门前,老翁迎出,接过火鼠裘,入内呈给辉夜姬观览。辉夜姬见了,赞叹道:“这火鼠裘真美呀!只是目前真伪莫辨,不可轻信。”老翁道:“怎会有假?无论如何,都应先请右大臣入屋再说。此裘世间罕见,定然系真品。你何苦一味怀疑他人呢?实是不可取。”说罢,转身请阿倍御主人入室。

  老翁老妪夫妇,心中都是一样想法,认为这回婚事肯定能成。老翁常因为辉夜姬不愿嫁人,独身幽居而苦恼。他十分希望女儿能嫁个好男子,夫唱妇随,美满幸福。无奈辉夜姬屡屡拒婚,老翁也不便勉强。

  辉夜姬对老翁道:“欲知真假,可将此裘投入火中,若火焚不能坏,便是真裘,我自然守诺嫁于他。您既说此裘世间罕见,定系真品,那么就烧一烧,检验检验吧。”

  老翁点头道:“言之有理。”于是将辉夜姬的话,转告右大臣。

  右大臣道:“此裘唐国境内亦无,在下费尽心思方才寻获,岂有可疑?也罢,既有疑虑,那就尽速焚烧,以示不虚。”

  于是他将火鼠裘投入火中,登时响起噼啪声,皮裘转瞬燃尽,灰飞烟灭。辉夜姬道:“如此看来,此裘定非火鼠之皮了。”右大臣见状,面青如草叶。辉夜姬十分欢喜,作返歌一首,放入置裘的箱中,交予阿倍御主人。返歌云:

  “赝裘难经焚,顷刻化灰烬。早知凡庸物,何苦费心机。”

  右大臣默然无语,悻悻离去。瞧热闹者交头接耳道:“阿倍大臣既携来火鼠裘,定然能与辉夜姬结为连理,应可常住此宅了吧?”有人答道:“不,不,据说那件火鼠裘入火一烧,立时烧得精光,所以右大臣娶不成辉夜姬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天下尽人皆知。从此以后,凡遇不能如愿的事,人们都称之为“阿倍无成”。

  六、龙首之辉玉

  大伴御行大纳言唤来家中所有仆从,吩咐道:“据说龙首上有一块散发五色光华的辉玉,谁能取来,无论要何赏赐,一概允准。”

  仆从们听了,都道:“主人如此慷慨,实是我等之幸。只是这块玉,想来绝非轻易可取。那可是在龙头上呀,该如何取到呢?”

  大纳言道:“身为家仆,理应尽忠报主。哪怕舍命,也要完成主人心愿。更何况所谓龙,并非只出没于天竺、唐土,据闻本国山上海中,时常有龙飞腾降落,岂是尔等口中所言的难事?”

  仆从们答道:“主人既如此说,那也别无他法了。不论宝物怎样难取,我等赴汤蹈火,都要取来。”

  大纳言听了,欢颜道:“尔等不愧是我大伴的部下,忠勇举世皆知,又岂会违背主人之命?”

  仆从们遂外出找寻龙首辉玉。大纳言将府中所有绢、绵、钱财悉数散发给他们,作为路上的盘缠。又叮嘱道:“在你们归来前,我将一直吃斋念佛。倘若取不回辉玉,你们都不准回来。”

  家仆们告辞退出后,个个怨气满怀,心想:“说什么取不回龙首辉玉,就都不准回来。可世间哪有这种宝物?完全是无计可施嘛。”于是将大纳言赏赐的财物平分掉,各自散去。有的回自己家躲藏起来,有的逃往别处。他们都在背后谩骂主人,嘀咕道:“不管是双亲还是主人,下这样荒唐的命令,当真是无理至极啊!根本别指望能成功!”

  大纳言并不知家仆们的埋怨,自言自语道:“倘若辉夜姬嫁来,怎能让她住在如此一般的宅邸中呢?”于是大举营建新宅,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屋中四壁涂漆,施绘五色,莳嵌花饰。屋顶上用各色彩丝覆盖。每间房中,都悬挂着绘于名贵丝绸上的壁画。更有甚者,大纳言还将元配及妾侍,尽数遣散。独身一人,一心一意,为迎娶辉夜姬而日夜辛劳。

  然而,日复一日,大纳言外派去取龙首辉玉的家仆们,一直不见回音。转眼年关已过,又是一年。大纳言苦苦等候,心中焦虑,只好悄悄带上两名近侍,微服行至难波港,向一船夫问询道:“据说大伴大纳言遣家仆乘船屠龙,欲取龙首之玉,可曾听闻?”船夫笑道:“真是笑话奇谈。哪个船夫肯为这等蠢事放船出海?一个也无。”

  大纳言闻言,心想:“这些船夫无知鄙陋,毫无志气,又岂知我大伴家的威势?所以才说出这等怯弱之语。”又想:“我弓有强力,一见到龙,只需一箭便可射杀,取龙首之玉易如反掌。那些家仆迟迟不归,我也不必久候。”于是雇船入海,巡游海上,随浪越行越远,来到了筑紫海边。

  就在这时,忽然间天昏地暗,风暴大作,将船刮得帆倾楫歪,失去方向,不知航向何处。后来船被飓风刮到大海中央,滔天恶浪猛撞船身,航船几乎就快沉没。天上电闪白光、雷鸣轰隆,骇得大纳言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哀叹道:“吾有生以来从未见如此可怕景象,这该如何是好呀?”

  船夫也吓得涕泪交流,悲声道:“我年年驾船往来海上,这样可怖的景象见所未见。就算此船侥幸不沉,头顶落雷也会劈死我们。即使神佛护佑,船在人存,可也终究会被刮到南海去啊。唉,都是因为遇到这么个雇主,才弄到这般悲惨境地。”说罢放声大哭。

  大纳言闻言,说道:“在船上,一切都以船家所言为依靠,你怎可说出如此丧气的话来?”说着,俯身呕吐,吐出不少酸水。

  船夫道:“我又非神佛,哪有什么大本事?自然无可奈何。海上狂风巨浪,本也寻常,我多年来早已习惯。但如今雷电交加,定然是你妄想屠龙,惹恼龙神,这才引来恶浪飓风。你还是赶紧祈祷,求神原谅吧!”大纳言醒悟道:“此话有理。”于是立即高声祈祷道:“楫取御神12在上,请听小人禀告:吾愚昧无知,行事鲁莽,妄思屠龙,实是罪大恶极!自今而后,龙之毫发,不敢损害半根。万请原宥,诚惶诚恐。”

  他双目流泪,时立时坐,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千百遍。终于,轰隆雷声渐渐止息,天色也逐渐明亮,只是大风依然猛吹不歇。

  船夫道:“适才那飓风,看来定是龙神所吹。此刻这风乃是顺风,不是逆风,方向正好,咱们顺着这风回家吧。”大纳言已经吓得心胆俱寒,哪里还听得清船夫说什么。

  大风继续猛吹三四日,将船吹回了本国之地,向岸上遥望,乃播磨国明石海岸。但大纳言却以为被风吹到了南海之滨。他周身疲乏,倒卧船中。随行伺候的两名近侍,上岸向国司13禀报。国司亲自前来慰问,可是大纳言无力起身,瘫软在船底。众人无奈,只好在岸上的松原铺设草席,扶起大纳言躺于席上。直到这时,大纳言方知此地并非南海之滨。他挣扎着勉强坐起,由于平日体质就弱,不耐风寒,此刻竟腹胀高鼓,双眼肿如李子。国司见状,不禁莞尔。大纳言当即命国司备轿一顶,坐上归府。

  他先前遣派去取龙首辉玉的家仆们,风闻此事,都陆续归宅参见,告罪道:“我等因实在无法取得龙首辉玉,故而无颜回府。如今主人自身亦知宝玉难取,想必可以原谅我等了,所以归府来见。”

  大纳言起身对一众家仆说道:“幸亏汝等未去取龙首辉玉。龙与雷神,原来乃是同伴。我命汝等去取龙首之玉,无异于加害汝等。倘若汝等当真捕获神龙,只怕我也性命不保。而今真是万幸,万幸!嗯,这大概是辉夜姬动了坏心肠,打算谋害我等而设下的诡计。我从今往后,绝不再去她家一步,汝等亦谨慎勿往。”说罢,将宅中剩下的财物,分赏给未取到龙首辉玉的家仆们。

  此前被大纳言休掉的妻妾们,听说了这件事,讪笑不止,几乎笑破肚皮。覆盖在新造宅邸屋顶上的彩丝,都被老鹰、乌鸦叼去,用在筑巢上了。

  世人为此议论纷纷,这个问:“听说大伴大纳言去取龙首辉玉,不知结果如何?”那个答:“别提啦,不但宝玉没取到,眼睛还肿得像两个李子。唉,吃不消啊!”自此,凡所做事,无理且不堪忍耐,就被人叫作“吃不消”。

  七、燕之安产贝

  中纳言石上麻吕吩咐家仆道:“燕子筑巢时,速来禀告。”家仆们问道:“大人意欲何为?”中纳言答道:“欲取燕之安产贝。”其中一个家仆道:“我等曾数次见人杀燕,均未见燕子肚中有此宝物。听说燕子只在生蛋时,才会生出此物。但燕子见人走近,必然飞散,该如何获取呢?”另一个家仆道:“大炊寮14饭炊屋的梁栋上,有不少燕巢。可命几名敏捷的壮汉搭起棚架,爬上去向巢中窥视。如见燕子生蛋,便可取得安产贝。”中纳言听罢大悦,道:“此法甚好,我先前却不曾想到。就照你说的办。”于是挑选忠诚可靠的精壮男仆二十人,在饭炊屋梁栋边搭起棚架,命他们爬上去守候。

  中纳言不时派人催问:“如何了?取到安产贝没?”但燕群见众人爬上,都极为恐惧,不敢飞回巢中。家仆将这情况禀告中纳言,中纳言闻报,心中忧愁,束手无策。

  正当中纳言一筹莫展时,大炊寮官人仓津麿,向中纳言的家仆说道:“贵上欲取燕之安产贝,老朽倒有一计。”家仆急忙禀报中纳言,中纳言立即召见仓津麿,礼数周到,客客气气地向他讨教。仓津麿道:“欲取燕之安产贝,如今这法子完全无用,必然不能如愿。概因人数众多,燕群受惊,不敢飞回巢中。应先将棚架拆除,令那些壮汉全部下来。而后选一名精干家仆,命他坐于大竹篮中,篮上紧绑一根滑索,拴在梁栋上。等燕子飞来生蛋时,立刻拉动滑索,将竹篮升上去。在节骨眼上,让家仆伸手取贝。如此一来,保管成功。”中纳言赞道:“此计大妙。”便命人拆毁棚架,唤回二十名男仆。

  这些事办完后,中纳言又问仓津麿:“那燕子何时生蛋,又如何得知呢?届时好将人升上去。”仓津麿答道:“燕子将生蛋时,必翘其尾七次,翘毕则产蛋。我们见它第七次翘尾时,升上竹篮,即可获得安产贝。”

  中纳言听罢,欢喜不已,命人照办。而后悄悄走入饭炊屋中,与其他仆从一起,监督家仆取安产贝。同时,又因仓津麿教他此法,遂大大奖赏仓津麿,赞道:“汝虽非我亲人,却能令我称心如意,甚好。”说完脱下衣裳,赐给仓津麿,又说道:“今晚还请亲至饭炊屋帮手。”然后让仓津麿先回去了。

  渐渐到了黄昏,中纳言再次来到饭炊屋。抬眼一望,燕子果然已回到巢中,而且正如仓津麿所言,尾巴开始翘动。中纳言慌忙命仆人坐入大竹篮,将竹篮升到梁栋边,又命仆人伸手到燕巢中掏摸。仆人摸了一阵,道:“里头空空如也。”中纳言怒起,斥道:“因你摸法不善,这才掏摸不到。”想要另选一人上去,又转念道:“也罢,索性自己上去掏摸吧。”于是自行坐入篮中,命人缓缓升起竹篮。靠近梁栋后,向燕巢中窥探,恰好燕子正在翘尾。他急忙伸手入巢,到处掏摸,触到一块扁平物。他心中大喜,高声叫道:“摸着了,摸着了。快放我下去。仓津老翁,我摸着安产贝了!”众人聚拢在梁下,一起用力拉滑索。孰料用力过度,拉断滑索。中纳言从竹篮中急坠直下,仰面朝天,掉到一只八岛鼎15中。

  众人大惊,赶忙冲上去,抱起中纳言。只见他双目翻白,呼吸几乎停止。仆人们急忙将冷水强灌入他口中,折腾了半晌,终于救醒过来。众人替他搓揉手足,而后将他从八岛鼎上抬下,问道:“大人,此刻感觉如何?无恙否?”中纳言气喘吁吁,勉强答道:“略微好些了,只是腰仍然动弹不得。所幸安产贝已紧握在手,想来就高兴。你们马上点起松脂蜡烛,我要好好瞅瞅这宝贝。”

  说完,他扬头伸手,摊开手掌一瞧,手心里握着的竟然是一块陈年的燕子干粪!中纳言失望至极,哀叹道:“唉,不得贝!”

  从此以后,人们便将事与愿违,唤作“不得贝”。

  中纳言情绪一落千丈,他原本准备了一个唐柜用来装安产贝,但如今取到的并非安产贝,自然不能送去给辉夜姬。再加上又折了腰骨,心中的懊恼可想而知。他生怕自己所做的蠢事流传出去,沦为笑柄,为此而心情抑郁,悔恨不已。心情越坏,病情就越重,身体就愈加虚弱。不得贝尚在其次,遭世人嘲笑,是比不得贝更难堪的耻辱。他终日都在担心,苦不堪言,比寻常患病更加难受。

  辉夜姬听闻此事,作歌一首,寄去宽慰。歌云:

  “秋水望穿不见君,料来燕贝未取成。”

  中纳言收到歌后,命家仆念给自己听。他虽病体孱弱,依然勉强抬头,取过家仆备好的纸笔,于极痛苦中,写返歌一首作答,歌云:

  “万事成空不得贝,卿若垂怜尚可救。”

  写毕,随即气绝身亡。辉夜姬闻讯,心中略微伤感。后人由此将仅存的希望,称为“有贝”。

  八、御驾狩猎

  辉夜姬沉鱼落雁的绝世美貌传入天皇耳中,他召来内侍中臣房子,下旨道:“据闻那辉夜姬对所有爱慕她的男子,都冷若冰霜,屡拒求亲;而诸多欲一亲芳泽者,要么倾家荡产、要么身败名裂。你替朕去瞧瞧,她究竟有多美?”

  房子领旨出宫,造访伐竹翁家。伐竹翁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出迎。房子对老妪说道:“陛下传谕,你家辉夜姬姿容出众,命我详观后回去复命。”老妪道:“请您稍待,老身这就去告知。”于是入内室对辉夜姬说道:“天皇使者在外,女儿快出去拜见吧!”辉夜姬道:“我相貌又不美丽,怎能拜见天皇使者呢?”

  老妪生气道:“如此无礼的话,切莫乱讲。来人系天皇使者,不可轻忽!”辉夜姬道:“即使是天皇下的谕旨,母亲也不必惶恐。”听这语气,她毫无拜见使者的意思。

  老妪抚养辉夜姬多年,对她视如己出,此刻见她出言顶撞,虽想责备,却又不忍心,只得出来,禀告内侍道:“实是抱歉。小女性情倔强,就是不肯出来拜见,还请原宥。”

  内侍道:“陛下有旨,令我无论如何必须见到辉夜姬。如不能见,回去无法复命。国君之命,本国之人,岂能违抗?你们未免太大胆了!”她厉声喝斥,辉夜姬听见了,仍然坚不从命,在内室高声回应道:“若我拂逆皇命有罪,索性将我处死吧!”

  内侍闻言,无可奈何,只好回宫据实禀奏天皇。天皇道:“她心肠如此刚硬,难怪能令男子断送了性命。”一度想要就此作罢,却又有些不甘,心想岂能败给一个女子?

  于是,天皇降旨,命伐竹翁前来见驾,对他说道:“汝速将家中辉夜姬,奉送入宫。朕久闻其国色天香,曾遣使者往见,结果却无功而返。如此傲慢无礼,是汝所教么?”伐竹翁惶恐作答道:“草民万万不敢。小女不愿进宫,草民亦十分苦恼。待归家后,定当重申圣意,再行良言规劝。”

  天皇听罢,颔首道:“辉夜姬系汝一手抚养长大,岂有不从汝之理?若能劝得她入宫,朕便赐你五品官位。”

  伐竹翁大喜,欣然归家,对辉夜姬道:“天皇诏命难违,要你入宫,只怕不答应是不行了。”

  辉夜姬答道:“我意已决,绝不入宫。若强迫我去,我唯有离开人间。又或者我勉强入宫,等您加官进爵后,我就立即自尽!”

  伐竹翁急道:“哎呀,万万不可!我难道会用女儿的性命,去换取高官厚禄吗?这像什么话?可是话说回来,你为何那么坚持不入宫呢?这件事还不至于要弄到以死相拼啊!”

  辉夜姬答道:“总之,我绝不会欺骗您。如果您不相信,请将我送进宫去,生死立刻便知。以往无数男子诚心诚意、日夜追求,我都坚拒不从。而天皇不过是这两日才下旨,若我应允,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伐竹翁道:“天下万事,都大不过你的生死。既然你以死相胁,那么,我只好再度入宫,禀明天皇,转达你的意思。”

  于是,伐竹翁又入宫参见天皇,奏道:“陛下谕旨,草民已向小女说明。无奈她矢志不肯入宫,还说若要强迫她入宫,宁愿一死。此女并非老朽亲生,乃是昔年在山中拾得,故而脾气性情与世人迥然不同。”

  天皇道:“造麿,你家似乎靠近山麓吧?不如朕装作去山中狩猎,路过你家,应该能见到辉夜姬吧?”

  伐竹翁答道:“此计大妙。趁小女毫无防备时,突然造访,定能见到她。”

  天皇遂选定吉日,起驾往山中狩猎,并乘机驾临辉夜姬家。只见屋中光辉四溢,一位绝色美女端坐其间。天皇知此女必是辉夜姬,欲待走近时,女子却猛然起身,向内室回避。天皇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辉夜姬衣袖。辉夜姬急用另一只衣袖遮掩住面孔。但天皇已看清她貌美绝俗,登时心醉神迷,岂肯轻易放手,便想就此将她带回皇宫。

  这时辉夜姬开口道:“民女若是本国所生,自可委身于陛下。然民女并非本国之人,强逼入宫,万难从命。”

  天皇道:“岂有此理!即便再难,你也要跟朕去。”命人将御舆抬来,打算强迫辉夜姬上舆。说来也怪,辉夜姬的身体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天皇大惊,心中既憾且惜,这才醒悟到辉夜姬确非常人。他慌忙说道:“既如此,朕不强迫你入宫了。你快快现身,让朕再看一眼,见过便返。”辉夜姬立即现出了身形。

  天皇虽知辉夜姬非凡俗之人,心中爱慕之情反而更加炽烈,几乎难以忍耐。但此刻已是别无他法,只得褒赏伐竹翁,夸赞他让自己见到了辉夜姬。伐竹翁喜得眉开眼笑,摆下盛大酒宴,招待天皇及随行百官。

  将要离别时,天皇心中怅然若失,实在舍不下辉夜姬。他闷闷不乐,坐上御舆,作和歌一首赠予辉夜姬,述说衷肠。歌云:

  “欲去又止心忧愁,归舆空返愿未遂,只为佳人拒同行。”

  辉夜姬作返歌一首,答复道:

  “久居蓬门早已惯,寒舍育我心得安,金殿玉宇不敢攀。”

  天皇咏览此歌,愈发不想离去。其心已全在辉夜姬身上,更无他念。可是贵为天子,不便在外留宿。无奈之下,只得起驾回宫。

  天皇返回宫中后,觉得平时服侍自己的妃子、女官,无一人可与辉夜姬相比。即使是往日号称美人的,相较于辉夜姬,也是黯然失色。天皇心中,如今只剩下辉夜姬的倩影。他独居寡欢,意志消沉,对后宫的庸脂俗粉再不行幸。日常间不断提笔致信,向辉夜姬倾诉相思之情。辉夜姬有信必回,文笔优美。此后,天皇随四季变迁,感百花草木意趣,吟咏作歌,一一寄送给辉夜姬。

  九、天之羽衣

  辉夜姬与天皇就这样鱼燕往返,不觉间过了三年。某个初春的夜晚,辉夜姬仰观皎美月色,忽然悲从中来,一反常态,陷入了沉思。家仆在旁边劝说道:“月之容不可直视,其中有忌讳,恐惹不吉。”但辉夜姬乘家人不备时,依然独自观月,并暗中低声哭泣。

  到了七月十五圆月夜,辉夜姬自闺中来到走廊,仰望明月,默默无语,神情悲沮。家仆见状,急忙告知伐竹翁:“小姐虽平日里就爱赏月,但近来频频对月长叹,今晚悲哀之情更甚。此事颇不寻常,望多加留意,免生意外。”

  为此,伐竹翁特地对辉夜姬说道:“你心中有事牵挂么?为何要眺月忧伤呢?这世上的一切,不是十分美好吗?”

  辉夜姬答道:“我也不知是何故,近期一见明月,便无端地觉得不安,深感世间凄凉可悲,所以才不住叹息。”

  后来又有一天,伐竹翁走进辉夜姬房中,见她依然愁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伐竹翁又问道:“女儿呀,究竟何事令你如此心烦呢?”辉夜姬仍然答道:“没什么,就是无端地感到不安。”伐竹翁劝道:“既然心境不佳,就不要赏月了。每次一见到月亮,你就悲不自胜。”辉夜姬答道:“唉,我怎能不眺明月呢?”此后,每逢皓月当空,她都照旧在走廊上痴痴仰望,并陷入沉思。

  奇怪的是,在风高月暗时,辉夜姬并不悲伤忧思。但一到明月之夜,便哀叹泣涕。家仆们见到,都在暗地里议论道:“看来她一定有心事。”父母双亲与全家人,都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临近八月十五的某个夜晚,辉夜姬来到走廊上,失声痛哭。这次与以往不同,竟不再避人耳目,径直哭倒在地。老翁与老妪着了慌,连声催问所为何事。辉夜姬抽泣答道:“这件事,女儿很早就想告知二老,又怕你们伤心,所以隐瞒到今日。但现在不得不说了。女儿此身并不属于凡间,我本是月宫仙子,只因前世宿缘,方才降临人世。如今归返之期已到,本月十五,月国之人将来迎我。此事绝难回避,终须归去。想到将与双亲永别,令二老愁叹,我便心痛欲绝。因此自今年开春以来,便心绪不宁,忧叹难止。”说罢,哭泣得更加厉害。

  伐竹翁听毕,难过道:“怎会如此?想当初我从竹中将你拾回时,你还只有油菜籽那么大。如今抚育得和我一样高,你却要离开?到底谁要带走你呀?我绝不允许!”说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悲道:“你若离去,不如让我先死!”此情此景,令人见之落泪。

  辉夜姬道:“我于月国,有亲生父母。凡间百年,在月宫不过须臾。我居人世年月颇长,对月国父母,并不如何想念,反倒觉得人间亲切和善。故而一旦离别在即,毫无欢欣之感,唯有哀凄之情。可是这一切都由不得我做主,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去。”言毕,与老翁老妪一起抱头痛哭。

  家中仆人和辉夜姬相处多年,对她高尚的品格、优雅的气质均倾服不已,真心敬爱她。此刻听说将要别离,尽皆依依难舍,悲叹愁烦。人人不思饮食,相对哀泣。

  天皇闻讯,急遣使者至伐竹翁家中探问。伐竹翁出迎使者,泪流满面,不停哭泣。由于伤心过度,头发斑白、腰背佝偻,双眼肿涨通红。他今年不过五十余岁16,却已是老态龙钟,可见“一夜愁白头”绝非空话。

  使者传天皇谕旨,问伐竹翁道:“听闻你等近来伤心欲绝,有莫大忧患,可是真的?”老翁垂泣答道:“本月十五,月宫将派人接走辉夜姬。草民斗胆,敢请陛下派遣大军前来守卫,待月宫来人一至,立即将他们擒拿。不知可否?”

  使者回宫,将情况如实奏禀天皇。天皇道:“朕只见过辉夜姬一面,便久久难忘,何况老翁与她朝夕相处,一旦别离,该是何等痛苦!”

  八月十五转眼即到,天皇命近卫少将高野大国为敕使,率六卫司17武士二千人,开赴伐竹翁家,保护辉夜姬。大军一到老翁宅邸,立即部署千人防守土墙,部署千人在屋顶巡视。而宅中的所有男仆,分别把守各个角落。严密防备,水泄不通。不仅武士们顶盔贯甲,那些男仆也持械搭箭,严阵以待。婢女们则轮流守在辉夜姬的闺房中。老妪紧拥辉夜姬,躲在宅中最隐秘的仓库里。伐竹翁锁好仓库门,站在门前把守。他自信满满,说道:“如此严防死守,岂会输给天上之人?”又对守卫屋顶的武士说道:“汝等若见有物翔空,即便是极细微物,也要统统射下来。”武士们应道:“把守得这般严密,哪怕是蝙蝠飞过,也将立时射杀,晾干曝尸。”伐竹翁听了,以为万无一失,宽心不少。

  但辉夜姬却道:“无论守护得多严,门窗关闭得多牢,凡人也无法与天人作战。首先,箭矢难以射中他们;其次,天人一至,即使再紧锁的门户,都会自动打开;最后,就算现在斗志昂扬,但月宫之人一到,再骁勇的武士也会丧失锐气。”

  伐竹翁闻言,火冒三丈,气鼓鼓地骂道:“待月宫中人来时,我定以长指甲抠出他们的眼珠,揪住他们的头发,打翻在地。然后剥下他们的裤子,令他们在众武士面前露臀出丑!”

  辉夜姬道:“请您切勿高声吵嚷,若被屋顶众武士听见,那可真难为情。女儿不能报养育之恩,却要永别而去,心中深感对二老不住。常思若有缘长居,该是何等欢愉!只可惜事与愿违,不得不走。可是思及亲恩无以为报,即便在归途中,我也必难心安。故而最近数月,每逢明月在天,我便至走廊上祈请,希望能再居人世一年,至少也要过完年再走。然而却不得允可。想到女儿离去后,双亲势必泣血捶膺,心中更是悲难自抑。月宫中人容颜端丽,无衰无死、无忧无虑。女儿所归之地,虽然如此美好,但女儿毫无喜悦之感。不能侍奉年迈双亲,真令我抱憾终身。女儿舍不得离开你们啊!”说着泣不成声。

  伐竹翁安慰道:“这等伤心断肠的话,不必再说了。来迎之人,无论姿容如何俊美,我都对他们绝不客气。”他心中已对月宫之人怨深恨极。

  就这样渐渐夜深,玉宇无尘、银河泻影,已近子夜时分。

  忽然间,伐竹翁宅邸四周光芒四射,明亮胜于白昼,比满月之光更亮十倍,照得人身毛孔,纤毫毕现。一片光亮中,一群人自天上乘云徐徐而降,离地五尺,悬浮排列。伐竹翁宅邸中人,无论在屋内屋外,见此情景,仿佛都被咒语魇住一般,个个四肢酸麻,木然不动。先前的交战勇气,消失殆尽。有人勉强振作,弯弓搭箭,想要射出。无奈手臂乏力,登时瘫软下去。又有意志特强者,竭力聚精会神,强行射出箭矢,箭却飞向他方,全然不中。所有武士皆目瞪口呆,战力尽失。个个神志不清,茫然无措,恍恍惚惚地相互对视。

  立于云端上的天人们,衣着华美、相貌端丽,无与伦比。一辆云车停在他们旁边,车顶张覆薄绢。其中有位看似大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喊道:“赞岐造麿,上前来!”刚才还目中无人、想要和天人大战一场的伐竹翁,此刻像酩酊大醉般,伏行向前,跪倒在地。天人责备他道:“汝当真愚不可及!先前因汝稍积功德,故命辉夜姬下凡,暂居汝处,迄今已为时颇长。汝得辉夜姬之助,获黄金无数,大富大贵与以往已判若两人。辉夜姬因犯天条,这才将她暂时贬居汝微贱之处。如今她罪业已消,我等特来接她回去。汝却哭哭啼啼,真不识好歹。快,速将辉夜姬交出来!”

  伐竹翁答道:“老朽养育辉夜姬迄今已二十余年,你却说是暂时寄居,实在与理不合。你口中所称的辉夜姬,恐怕另有其人,是诞于别处的辉夜姬吧?”顿了顿,他又说道:“居于此宅的辉夜姬,此刻身患重病,恕不能出门相见了。”

  天人也不应他,驾云车飞到老翁宅邸的屋顶上,叫道:“辉夜姬听着,如此污秽之地,岂能久居?”

  霎时间,牢牢紧闭的仓库门,自行打开,格子窗也都自动敞开。原先被老妪紧紧搂住的辉夜姬,离开老妪怀抱,轻步走出。老妪拉她不住,心知无力阻止,唯有仰面朝天,涕泣目送。老翁也无可奈何,只能伏地痛哭。

  辉夜姬走到伐竹翁身旁,说道:“即使我百般不愿,怎奈何身不由己。而今便请二老送女儿升天吧!”伐竹翁哭诉道:“我已悲痛欲绝,如何能送你呢?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自行升天呢?不如带我们一起去吧!”

  辉夜姬闻言,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片刻后,才说道:“那么,我留一封书信给您吧。每当想念我时,请您取出来看看。”说罢,潸然泪下,一面抽泣,一面挥笔写道:

  “女儿此身,若生于人世,必侍奉双亲直至终老,绝不令有别离之痛。然世事大多难如人意,此际归返月宫,亦非出自本心,内心实有深憾。今褪我身上衣,留予双亲,以为纪念。日后每逢月出之夜,愿双亲举首望月。此刻舍亲情而升天,女儿心伤无尽,恍如自虚空坠地,悲切难言。”

  这时,一名天人取出一只箱子,箱中盛着天之羽衣和一壶不死灵药。天人对辉夜姬道:“壶中灵药请立即服用。因你多食人间秽物,致使心境恶劣,服此药当可消除。”说着将灵药奉于辉夜姬面前。辉夜姬浅尝一点,将余下灵药包入适才脱下的衣裳中,欲赠予伐竹翁。天人却不许她这样做,取出天之羽衣,命她立即穿上。

  辉夜姬道:“请稍待!穿上这羽衣,便会立时脱胎换骨,心意亦会改变。但我此刻尚有话要说。”言毕,她又挥笔写信。天人不耐烦地催道:“时辰已到,不能再晚了。”辉夜姬道:“此等不近人情之语,切勿再言。”随后不慌不忙地致信天皇。信中道:

  “蒙陛下派遣大军,欲阻我升天,感激不尽。只是天意难违,我终究不能长留人间。是故,心中遗憾无限、悲恸难当。往昔陛下召我入宫侍奉,只因念及身世复杂,方才不顾君意,坚不从命。此任性无礼之举,定使陛下不快,今时回思,心甚惶惶。”

  信末,附歌一首,云:

  “人世难久留,身着羽衣去。忆君情义重,哀书表寸心。”

  她将装有不死灵药的壶,和书信放在一起,唤来头中将18,让他带进宫交给天皇。天人将书信、药壶转呈中将后,立即将天之羽衣披到辉夜姬身上。辉夜姬顿时忘记了对伐竹翁的恋恋不舍、忘记了离别的悲伤,在人间的种种往事,由于穿上羽衣的缘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烦恼散尽的辉夜姬,登上云车,在一百多名天人的前呼后拥下,升天而去,归返月宫。

  可怜伐竹翁与老妪,从此以后每日里泣血捶膺,却也无济于事了。旁人将辉夜姬所遗书信读给伐竹翁听,他闷闷不乐道:“风烛残年,何必惜命?爱女已去,苟活无益。”于是药也不肯服,不久就一病不起了。

继续阅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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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取物语·御伽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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