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佚名2019-10-24 09:3512,000

  十、不死之山

  再说头中将率众武士归朝,将不战而败、无法挽留辉夜姬的情况,详细奏禀天皇,而后呈上不死灵药与辉夜姬的书信。天皇览信毕,感怀涕零,从此寝食俱废,歌舞管弦亦无兴致。

  某日,他召集大臣、上达部19,问道:“哪座山离天最近?”有大臣奏道:“骏河国有山,离京都不远,而且离天最近。”天皇随即作歌一首,云:

  “佳人难再见,心悲泪交流。纵有不死药,服之何所益!”

  他将此歌同不死灵药一起,置于壶中,交给一位名叫调岩笠的近侍,命他为御使,前往骏河国那座山的山顶。等到达山顶后,点燃药壶,将御制和歌与辉夜姬所送的不死灵药一道焚掉。

  调岩笠奉旨,率大队兵马,登上山顶,焚尽和歌与不死灵药。从此之后,这座山便被称作“不死之山”,即“富士山”20。据说山巅所燃浓烟,迄今仍在喷吐,直冲云霄,达于月宫。此即自古传承之《竹取物语》!

  御伽草子

  1、文正草子

  从古至今,鸿运当头,富贵发迹之例所在多有。但好运不绝,由身份卑微而出人头地、享尽尊荣者,天下无人可与常陆国煮盐人文正相比。

  彼时,常陆国鹿岛郡鹿岛神社,有大宫司21名唤定满,家财万贯,金银钱粮无数,所使唤的男女家仆更有数百之多。在众多下人中,有一人名叫文太,长年服侍定满,为人正直,忠心耿耿,为主人日夜操劳,从不叫苦叫累。

  主人知文太非凡俗之辈,不愿他久居人下。某日,将他唤到跟前,说道:“你跟随我虽久,但我今时已不需要你,你自寻前程去吧。”也不细说缘由,只是催促文太速速离去。

  文太大惊,心想:“我对主人尽心竭力,他为何要赶我走?既然他心意已决,我也无法更改,只好离开了。主人待我恩重如山,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于是流泪对主人道:“我虽不愿离去,但您如此吩咐,我也不得不走了。望多保重。”

  文太拜别大宫司,转身离开鹿岛神社。但他一直都在神社做事,突然离去,茫然无措,不知该往何处,只好信步走去,四处闲逛。走着走着,不觉中来到一处海滨,此地名叫津冈滩,聚集有众多煮盐人。

  天色渐暗,文太无处歇宿,便走进一家盐屋,说道:“在下乃是旅者,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借宿一晚?”

  “你从哪儿来?”屋主问道。文太如实回答了。屋主见他相貌堂堂,印象不错,便答应了。当晚文太就在盐屋歇息。

  夜间就寝时,屋主与文太闲聊,得知他正为前途担忧,便对他说道:“你既有闲,何不帮我拾柴煮盐,也能谋生。如何?”

  文太十分高兴,立即答道:“没问题,能糊口便成。再说这活儿挺容易。”

  从第二天起,文太便以拾柴为生,在当地住了下来。他每日埋头苦干,因力气甚大,一人所拾柴火,可抵平常五、六人。屋主十分欢喜,对文太赞赏有加。

  一晃数年过去,文太此时已学会了煮盐的技术,便产生了自行煮盐贩卖的念头。

  某日,他对主人说:“我为您效力多年,如今想自己煮盐谋生,您能送我一口盐釜,作为奖励吗?”

  主人多年来对文太十分满意,很爽快地送了两口盐釜给他。

  于是,文太正式开始煮盐贩卖。他制的盐,质量极好,口感佳,吃了令人精力充沛,病症消散,因此迅速有了好口碑。而且文太的煮盐技术一流,做事又勤勉,同样一口盐釜,他的产量是别家的三倍。人人皆知“文太盐”的美名,销路越来越好,文太的积蓄也越来越多。不久后,他娶了妻子,两口子一块儿努力,家境变得十分富裕。

  文太在津冈滩的盐商中,树立了极大威信,同行们都唯他马首是瞻。文太遂改名为“文正”,在当地买下大片土地,盖起华屋,又人工开渠,环绕屋宅,极尽奢华。人人望之欣羡。豪宅中金银米粮堆积无数,常陆国贫者纷纷来投,奔走相告道:“文正出手阔绰,我们为他干活大有收益。”为文正所雇佣的长工、短工、管家、婢女,男男女女,有数百人之多。

  当地人都说:“文正的家产,即便是天皇,也未必能与之相比。可是夫妻俩膝下却无一子半女,未免遗憾。这恐怕是前生种下的果报啊!”

  文正原先的主人——鹿岛神社的大宫司,听闻文正发迹,便派人将文正请到神社。

  文正已多年未回神社,见旧主召唤,心中喜悦,立即赶去。

  到得神社,文正恭恭敬敬地在神社庭中坐下。

  大宫司见了,说道:“文太,你出身寒微,昔日为人奴仆,但今日已是大富翁,不必再坐于庭中。进来吧!”说完,亲自引路,带文正到神社回廊坐下。

  大宫司道:“文太,如今你已出人头地,我心甚慰。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要赶你走么?”

  文正答道:“不知。”

  “当年赶你走,正是为了能让你有今日啊!我知你才干非凡,为人正直,又忠心待我,所以特意让你出去,闯一番事业!”文正闻言恍然大悟,内心颇为感激旧主,更对旧主的目光远大,十分钦佩。

  大宫司又道:“近来流言不断,说你富逾天皇,果真如此吗?”

  文正如实答道:“文太原本贫寒,贩盐而得巨利,前些时候说话行事,确实轻狂了些。”

  大宫司问:“究竟家财多少呢?”

  文正答道:“金银绫锦堆积如山,七珍22咸集毕呈;粮仓无数,具体积粮需问管家方知。”

  大宫司道:“无论如何,这么多财产,确实是发迹了啊!那么,后继有人了吗?”

  “尚无子息。”

  “这可不好。人生世上,子嗣才是最重要的宝贝。你赶快敬奉财产予神明,求神佛赐子吧!”

  文正对旧主所言深以为然,子嗣的确非常重要。他回家后,将一直无所出的妻子责骂一番,并要将她赶走。

  妻子自然不甘就此离开,吵道:“怎么啦?为什么要赶我走?”

  文正道:“大宫司说我长年无子,大是不妥。我想此言有理,所以你必须给我生个儿子!”

  妻子怒道:“岂有此理。我二、三十岁未生子,如今四十将至,怎能生子?此事绝对不能如愿。若是换在年轻时,还有指望。”

  文正听了,寻思道:“妻子难以生育,已无法改变,大宫司曾言‘求神佛赐子’,看来也只有此法了。”于是对妻子说道:“那我们唯有将宝物敬上神明,求神佛赐子了。”妻子点头称是。

  夫妻俩便动身来到鹿岛神社参拜,七日里精进洁斋,至诚祷告,希望神佛显灵。同时奉上诸多宝物,每日礼拜三千三百三十三回,祈求神明降恩,赐予子嗣。

  到了第七日夜间,文正在梦中见神殿之门开启,神明传话道:“念你诚心祷告,发下大誓愿,已感动神明,故而七日间四处寻找,欲赐子于你。可惜并无合适人选,便将此宝物赐你吧!”言毕,将两朵莲花置于文正右衣袂中。神殿之门随即关闭。

  文正得此吉梦,心中大喜,将梦中事告知妻子,说道:“这回咱们生子有望了。”

  回家后,妻子果然有了身孕。九个月后,生下一个极其漂亮、贵气的女婴。

  文正见是女孩,勃然大怒,斥责妻子道:“我要的是儿子,为何生了个女儿?”

  一位年长的侍女劝说文正道:“生女胜过生男,有女乃是福气,预示家道昌盛。”

  文正觉得有理,这才转怒为喜,开始宠爱女儿。服侍女儿的乳母、婢女,全都经他精心挑选,个个都是出众的人。

  翌年,文正之妻又生了个孩子,文正甚喜,在产屋外问道:“这回是男是女?”

  妻子答道:“还是个女儿。”

  文正再度大怒,斥道:“好啊,竟然又生了个女儿。一再不能遂愿,实在难忍。这女儿你自己抱回娘家去养吧。”

  一旁的年长侍女又道:“此话大错。须知即便生下男儿,按律例,其父曾为奴,其子亦属大宫司家奴。是以生女反而更好,日后嫁给武士,或是哪位大名23成了您的女婿,地位便高了。即使嫁给大宫司之子,大宫司和你结成了亲家,不也甚好么?”

  文正转念一想,确实有理,于是再度转怒为喜。他细瞧刚出世的女婴,哇,美若新月、光艳逼人,比姐姐还美,心中登时充满了怜爱。忽然间,他想起在神社祈愿时,神明曾在梦中给过自己两朵莲花,这时恍然大悟,原来神明赐予自己的,就是这两个女儿啊!天意不可违,此后他绝口不提生子之事。

  服侍二女儿的乳母、婢女,文正同样也精心挑选,安排的都是出众的人。一大群侍女、老妈子照顾着他的两个千金。

  文正为大女儿取名莲华御前,为二女儿取名莲御前,爱若掌上明珠,悉心抚育。

  时光匆匆流逝,两位千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天香国色。这年,姐姐十三岁、妹妹十二岁,兰心蕙质、淑逸闲华,文正请来本地最有名的先生,教女儿弹琵琶、奏四季应景雅乐、咏歌作诗。此外,父母凡事皆以佛教观教导她们,令她们处处嘉言善行,受人称赞。

  这对千金有口皆碑,名闻天下。关东八国的大名,都争先恐后送情书来求婚,姐妹俩却全不理会。因为她们心高气傲,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我俩花容月貌,只可叹生在这偏远之地。若是生在京都,定能入宫令天皇宠幸,届时身为帝妃,享尽尊荣。即便不能入宫,至少也要嫁个公卿才是!”因此她们对地位不够高的求婚者一概不予理睬。而文正因各国大名求亲不断,声名大涨,每日都乐不可支。

  莲华御前和莲御前矢志要做皇妃或公卿夫人,即使今生不能称意,来世也要遂愿。故而她们常去神社佛寺参拜祈祝。

  某日,文正惊闻诸大名求婚不遂,打算以武力强夺。他慌忙阻止女儿出门,并在家宅西侧建起一座气派的金佛堂,供奉阿弥陀佛。如此一来,两个女儿就能在家中拜佛,而不必担忧参拜途中遇袭被抢。大名们见无法强夺,个个愁眉不展。

  大宫司听说两姐妹之事后,便将文正唤去,说道:“你福分不浅哪,有如此美貌的女儿,让大名们争破了头!不过听说她们并不想嫁给大名,那么让我的两个儿子,做你的女婿如何?”

  文正自然乐意,说道:“女子最要紧的,便是嫁个好夫君。我三生有幸,能与主人结成亲家。”

  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大声宣布道:“大喜事啊,大宫司的儿子要成为我的女婿啦!大家快快准备,两位小姐要出嫁了。”宅中的仆役婢女们登时忙碌起来。

  文正来到女儿的闺房,将此事告知二女。岂料姐妹俩一听,都泪流满面,文正急问何故。姐妹俩说道:“我们若生于京都,入宫服侍天皇,做帝妃亦有可能。即便不能入宫,或许也能嫁给公卿贵族。可如今僻处乡下,身份卑微,看来今生是出头无望了,索性削发出家,青灯古佛,祈求后世之福。”

  文正无奈,只好将女儿拒婚一事告知大宫司。大宫司勃然大怒,叱道:“你这卑贱之人24,竟敢拒婚,实在是不识好歹。我再给你个机会,尽快将女儿嫁来,否则定要将你严办!”

  文正归家,将大宫司的话转告两个女儿,莲华御前和莲御前伤心绝望,悲叹道:“男女情事,又岂能以出身尊卑而定?理虽如此,可惜常难遂愿。既然我们难觅如意夫君,唯有出家为尼,斩断尘缘。若大宫司再苦苦相逼,则只能投河一死,免得父亲为难。”

  文正流着泪,将女儿的话转述给大宫司。大宫司也怕闹出人命来,只好作罢。

  次年,朝廷任命卫府藏人道茂出任常陆国新国司25。道茂相貌俊朗、风流倜傥,一心要娶绝色佳人为妻。常陆国众武士风闻新国司尚是独身,竞相为他做媒,但道茂未看中一人。他终日寻思着要寻美人,如痴如醉。

  某日,有人对道茂说道:“鹿岛神社大宫司座下有一仆,名唤文正,如今是本国大财主,生育二女,国中武士人人争相致书求婚,却悉数被拒。此二女美若天仙,一心想做帝妃,大宫司之子几番想娶她们,也不能如愿。您可请大宫司帮忙,召二女来见,届时择其一为妻,岂非妙事?”

  道茂闻言大喜,说道:“多谢告知此事,若能成功,定然重酬。”于是命人请来大宫司,恭敬道:“听说您座下有一仆从,名唤文正,所生二女貌美绝伦,望您能帮忙,将她们唤来,使我得睹芳容。倘能娶得其一为妻,我愿将国司之位拱手相让。”

  大宫司答道:“此事颇为棘手。实话实说,那两个女子性情倔强,即使是她们亲父的话,也不听从。此前已有无数人求婚,都碰了钉子。不过大人既已开口,我自然竭力去办。”

  大宫司回去,唤来文正,转达道茂之意道:“恭喜你了,国司大人听说你女儿貌美,打算娶其中一位为妻,让你立刻把女儿送去。他已答应我,事成之后,将国司之位让予我,到时候你就做我的代官。两全其美,你看如何?”

  文正喜形于色,急忙谢道:“承蒙提拔,万分感激。若能由一介村夫,一跃为官,在下将永世铭记大恩。”

  文正急忙赶回家,在门口高声向家人宣布道:“大喜事,大喜事,我很快就是国司大人的岳父啦!小姐就要嫁给国司大人了,大家快做准备。”

  莲华御前和莲御前听到这个消息,不喜反悲,伤心垂泪。文正之妻问道:“国司大人乃本地最高长官,地位如此之高,你们难道还不知足?还在做着嫁入皇家的白日梦?”

  文正无奈,将实情告知大宫司,大宫司嗔怪文正之女不识好歹,实在是世间少见。随后又转告给道茂,道茂叹息道:“若能一睹二姝芳容,也不枉来此偏远之地一趟。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再待在此地也无意义,只好归京再觅佳偶了。”于是动身返回京都。

  道茂到京后,立即前往关白26府邸拜访。彼时惯例,往各国任职之国司,回京后,均需向关白大人详述任职地风土人情。道茂自也不例外,他说道:“下官于常陆国遇到一事,实在不可思议。此种人、此等事,真稀奇得很。”

  关白之子官封二位中将,在旁听了,好奇道:“是什么事?”

  道茂答道:“彼处有一鹿岛神社,神社大宫司座下有个下仆名唤文正,后来发迹,成了个大财主。他有两个女儿,娴雅美貌、知书达礼,引来无数求婚者。哪知她们全不理睬,就连我这堂堂国司,想见她们一面,也被拒绝了。”

  中将听了这番话,从此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文正的女儿。京中有不少门当户对的贵族,不断介绍自己的女儿给他,但他毫不动心,脑海中只有常陆国那两位绝色佳人。这大概就是前世有约,今生才会如此吧?可是如何能让她们知道自己的心意呢?中将百思无计,苦恼万分,很快就害上了相思病。

  中将的双亲不知爱子为何得病,担忧不已,便去佛寺中祈祷,希望儿子早日康复。就这样到了秋天。

  八月十五夜,明月皎洁,年轻的贵公子们齐聚一堂。中将勉强打起精神,来到庭中。大家奏起琴、琵琶、笙,乐声优美,惹人遐思。

  中将触景生情,遂提笔作歌一首:

  望月悲更甚,谁能慰我心?

  题罢,以袖掩面而哭。

  年轻的贵族子弟们见中将模样悲凄,都想道:“最近中将大人总是郁郁寡欢,莫非有什么心事?”于是对中将说道:“大人为何这般忧伤?如果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言相告。大家年纪相当,正好一起商量。”

  中将流泪道:“此事虽难以启齿,但如今也不好再隐瞒了。今春卫府藏人道茂到我家拜访时,言及常陆国文正之女美貌绝伦,我听了动心不已,自此无时或忘。心心念念,只想着那两个女子。可是我出身名门高第,怎能娶卑贱的商人之女?倘若强行迎娶,又怕天下人的流言蜚语。所以伤心焦虑,得了相思病。”

  大家劝慰道:“难怪你终日长吁短叹了。相思成疾乃是最痛苦之事。既然你一心想见她们,又怕坏了名声,那么我们陪你一起去常陆国走一趟吧。”中将闻言登时转悲为喜,巴不得立刻就出发。

  但是,以中将为首的诸位贵公子,从未离开过京都。常陆国是偏远之地,他们一身华丽装束,到了那里实在太显眼。于是他们决定乔装打扮成商人,置办了一些商品放入驮箱中,准备动身。

  出发前,中将来到双亲跟前拜别,谎称要去旅行。父母虽然担心他初次远行,但想到整日愁眉不展的爱子可以出去散散心,便答应了。中将道:“此番远游,或许路程较长,所需时日也较多,请二老不必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说罢,洒泪告别父母,出门而去。

  他与同伴们会齐后,改穿上布衣、草鞋,于九月十日离京,正式踏上前往常陆国的路途。他们一行人中,中将十八岁、式部大夫二十岁、藤右马助二十一岁、兵卫佐二十五岁。

  一路前行,来到三河国附近。由于不惯走远路,他们的双脚都磨破见血了。清晨时,在一座山里,他们遇见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人。老人问道:“诸位自何方而来啊?”

  中将答道:“我等是京都来的商人,要去常陆国做买卖。”

  老人道:“哈哈,诸位哪里像商人呢?这位其实是名满京都的关白大人的公子,二位中将。其余三人分别是兵卫佐、藤右马助、式部大夫吧?你们是为了中将的相思之苦,才离京出行的。努力向前吧,中将大人,今年冬天,你一定会如愿以偿的。老朽看到了你头上有紫云飘舞呢!”

  中将见老人说破隐情,不禁大惊。但听说自己将如愿以偿,又不免高兴。于是取出一领小袖,要赠送给老人。

  老人道:“不必客气。老朽乃预见翁是也。”言罢,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将大喜,顾不得双脚疼痛,急急向常陆国赶去。

  到达常陆国后,中将一行人首先去鹿岛神社参拜大明神。中将祷告道:“愿与文正之女百年好合。”祈祷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时才动身离开神社。

  途中,他们向一户人家询问文正宅邸在何处,那户主人详细说与他知。

  终于,中将等人来到了文正的宅邸前,驻足细观,哇,高堂广厦,真是气派。他们不禁赞叹道:“没想到偏远之地,竟也有如此豪富人家。”看这深宅大院,也不容易进,该如何接近文正的女儿呢?

  这时,宅中走出一个侍女,问道:“各位从哪儿来?到此有何贵干?”

  中将回道:“我等是从京都来的商人。”

  侍女道:“哦,是生意人。我家主人挺喜欢和买卖人交往,请进吧。”

  中将等人大喜,跟随侍女走进庭中。他们将驮箱里的商品一一摆出,开始叫卖。那些商品中有不少是稀奇的珍品,中将他们就像极乐世界里的迦陵频伽27那样能说会道,用种种好听的说辞,向宅中的仆人们推销着。

  文正宅中的仆人,大多来自乡下,但也有出身大城,见过世面的。其中一个就是京都人,相貌既美,为人又乖巧,还懂得作歌赋诗,所以文正让她专门服侍小姐。

  这个侍女仔细观察来者,心中暗想:“这些人虽说穿着普通,自称商人,但瞧他们的言行举止,完全是京都贵公子的气质。难道是小姐拒绝那个国司的求婚,国司回京都后一说,引得这些贵公子慕名乔装而来?”于是她急忙向文正禀报:“外头来了几位京都商人,举止颇为有趣,老爷何不去瞧瞧?”

  文正打开妻户28,走到庭中。只听阵阵叫卖声传入耳中,那几个商人正在向宅邸中的仆人们推销商品。“真是有趣啊!”喜欢做买卖的文正看得津津有味。

  中将向同伴们递了个眼色,彼此明白走出来的这位就是文正了。但他们故意摆出毫不在乎的神情,继续做着生意。

  文正听他们巧舌如簧,介绍商品娓娓动听,颇生投缘之感,反复听了多遍,仍觉不腻,便想留他们在宅中过夜。于是问中将道:“诸位可曾有下榻处?”中将答道:“尚未决定投宿何处,如不嫌弃,可否在贵宅借宿一晚?”

  文正立即答应道:“那就在敝处歇下吧。各位的商品,我也会买些的。”

  中将一行人也是求之不得,随即高兴地应允了。

  文正亲自带中将等人来到客房,命仆人备好热水,给客人洗漱。

  文正留心查看几人的举止,觉得他们谈吐文雅、气质不俗,就像昔时的业平29和光源氏30一般。心中不由称奇。

  接着,文正命仆人摆出丰盛宴席,招待来客。不一时菜肴上齐,文正请中将等人用餐。

  仆人们在一旁服侍,见京都来客们将高座漆盘里的食物,拨到小盘中,大感好奇:“京都里的人吃饭真讲究啊,难道吃不惯偏远之地的食物?还有,他们为什么都请中间那个清瘦的男子先吃,自己却恭恭敬敬地低头等候呢?”

  “嗯,如果直接吃高座漆盘里的食物,声音、姿态便不雅观,所以要拨到小盘里,细嚼慢咽。看来他们都很有教养,绝非普通人。”文正这么想着,开始殷勤劝酒。他举杯道:“诸位,身为主人,在下先干为敬。”说罢自饮三杯,而后向中将敬酒。中将无法推辞,也只好喝了。

  中将的同伴们面露不平之色,均想:“中将大人乃堂堂关白之子,在京中时哪个敢先于他饮酒?”中将虽也觉文正此举不妥,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是自己在刻意隐瞒身份。

  酒过三巡,文正已有了数分醉意,说话也没了顾忌,笑道:“在下虽然出身卑贱,却蒙鹿岛大明神庇佑,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我竭尽全力培养她们,使她们芳名远播。各国的大名们争先恐后来求婚,可是都被我女儿拒绝了。在下以往的旧主,也就是鹿岛神社的大宫司,他为自己的儿子求亲,也不能如愿。后来国司想娶我女儿,也被拒绝了。她们一心向佛,我也不能强逼她们出嫁。这儿虽说是偏远之地,但美女不少,诸位若是喜欢,我可以找十个、二十个美女来服侍你们。还请诸位在敝处多逗留一阵,好好玩赏一番。”

  中将等人听了这话,都感可笑。

  酒终宴罢,中将在所携商品中,挑出一方精巧的砚台,装入袋中,作为礼物送予文正的女儿。莲华御前和莲御前虽生于豪富之家,见惯宝物,但对如此珍品,却从所未见。她们细观砚台,发现其间藏有一张红叶色的信笺,上书一首和歌:

  为恋丽姝行千里,泪流如血染红叶,此心愿诉婵娟知。

  此歌文笔优美、书法上佳。姐妹俩收到过不少情书,但没有一封比它更吸引人,更令人动心。

  姐妹俩本打算将礼物退回去,但考虑再三,最后还是由姐姐莲华御前收下了这方砚台。

  此时,在外间,文正招呼中将等人道:“诸位,闲坐无趣,敝宅西面有一佛堂,不妨移步彼处。”

  中将等人便起身来到佛堂,但见金碧辉煌,即使是京都的大寺院,也没有文正家的佛堂气派。堂上还罗列着各种乐器。中将自离开京都后,已多时不曾触碰乐器,不禁技痒,于是取过琵琶开始弹奏。兵卫佐抚琴、藤右马助吹笙、式部大辅吹横笛,一时间妙乐回荡、天音流淌。

  文正家的侍女们闻声而至,静心聆听。虽然她们不懂所奏雅乐是什么曲目,但美妙的乐声却令她们如痴如醉。

  文正也听得心迷神醉,赞赏道:“有生之年得能聆听如此妙乐,快哉!若我再年轻一些,真希望能拜诸位为师啊!”言罢,命仆人取出各色宝物,送予中将。中将见他诚恳,若拒绝反而不美,便道过谢收下。随从悄悄打趣道:“哈,这是先收嫁妆啦。”

  莲华御前自收到中将的和歌后,业已芳心萌动,但又想到:“从这信笺的笔迹还是很难断定他的身份,说不定身份还在国司之下呢。那样的话,我就要让人讪笑了。”

  她听侍女说中将弹奏妙乐的事,便央求母亲道:“据说那几个商人演奏古琴、琵琶,甚是优美,女儿也想听听。”

  她的母亲立刻去和文正商量,文正也正有此意,立即答应了,并对中将等人说道:“诸位可否将妙曲再奏一回,在下的大女儿也想欣赏欣赏。”

  这正中中将下怀,他按捺住心头狂喜,急忙端正坐下。莲华御前也来到佛堂,在垂帘后端坐。这场面全然不像是在偏远之地,倒像在风雅的京都中。

  麝香流动,充溢佛堂。中将等人比以往更加用心地弹奏起乐器。音色之佳、曲调之雅、技法之高,人间罕闻罕见。莲华御前凝神倾听,深深陶醉。中将虽因相思病而面容消瘦,却更添一种别样潇洒的气质。

  中将隔着帘子,难以看清文正女儿的相貌,他心想:“要是风能把帘子吹开,让我瞧瞧小姐的容貌,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

  忽然,真的吹来了一阵风,将垂帘飕一下吹得卷起。一瞬间,中将与莲华御前四目交投,彼此都看清了对方。

  中将的心登时扑通直跳。啊,如此美貌的佳人,就算是唐国的杨贵妃也不能相比呀!

  中将深受鼓舞,弹奏愈发卖力,凤管鸾笙,清耳悦心,即便是不识风雅的人,听了也流下赞叹的泪水。莲华御前更是听得怦然心动。

  奏乐完毕,众人各自散去。莲华御前和中将已是两情相悦,却都不知该如何得谐好事。

  文正又近前向中将敬酒,中将无奈,接过酒喝了。文正道:“适才已向诸位说过,敝宅美貌侍女颇多,晚间若需要服侍,尽管开口。她们现在都在伺候小女,瞧,北面那些屋子,就是小女闺阁所在。”说着,用手指了指。

  “多谢阁下盛情。”此举正是中将所希望的,他向随从们递了个眼色,随从们会意,也都相视一笑。

  到得夜静更深时,中将估计宅中众人都睡熟了,便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向北面文正女儿的闺房。

  莲华御前自白天目睹中将的风姿后,也一直惦记着他。此刻侍女们都已睡下,唯有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眺望着月光皎洁的天空,默默想着心事。

  这时中将已来到闺房窗下,莲华御前见窗前人影一闪,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竟是白天时见到的心上人,不由得心头鹿撞,急忙想关上窗格。但中将却快步上前,越窗而入,和莲华御前面对面站着。

  莲华御前芳心乱跳,惊慌失措。与年轻的陌生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初次。中将将自己的渴慕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给心上人。望着温润如玉的中将,莲华御前虽已倾心,却仍不免有所顾虑,说道:“来向我求婚者,数不胜数,其中不乏高官,都被我拒绝。如果嫁给你这样一个商人,不但惹人讪笑,只怕父母也无颜见人了。世间人言可畏啊!”

  中将心想,反正总有一天她也会知道我的身份,索性现在就说了吧。于是便将自己的身世、卫府藏人到府叙话、自己相思成疾、乔装商人前来此地等事,一五一十,详细地说了。莲华御前惊喜交集,害羞答应了中将的求爱。当晚两人相依相偎,恩爱缠绵。

  秋夜虽长,而良宵苦短,转眼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中将写下一首和歌相赠:

  相思行千里,今朝愿得遂。只恨良夜短,情话诉难尽。

  莲华御前含情脉脉,作返歌道:

  远乡卑微女,今宵喜高攀。恩爱正无眠,黎明却已至。

  中将虽然见惯了京都中高贵的女子,但像文正女儿这样才貌双全、完美无瑕的,却是生平仅遇。心中对莲华御前愈发爱恋。

  自此,每到夜深人静时,中将便前来与莲华御前幽会,两人恩爱日笃。

  文正宅邸仆人甚多,频密幽会,终不免被人知晓。不久文正府中上下,人人皆知大小姐与京中来的商人私定了终身。文正妻子知道后,对文正说道:“实在太不像话,以往有头有脸的大名、国司来求婚,你女儿偏偏不嫁,如今却要让一个小商人做你的女婿了。倘若传扬出去,岂不是丢尽了脸?不如将他们赶出家门吧。”

  文正也十分生气,便打算将大女儿和中将赶走。这时鹿岛神社的大宫司听说文正家的客人擅奏管弦,且是京都的雅乐,便命人来报,说自己将到府欣赏妙乐。

  文正将此事转告中将,中将等人料想今日已瞒不住真实身份,便决定亮明身份。他们穿上贵族服饰,修眉、扑粉、染齿31,登时换了新貌,气宇轩昂、仪表不凡。

  大宫司带着儿子,乘舆而来。文正急忙将他请到佛堂。这时中将等人也来到佛堂,文正见到他们的穿着打扮,心生疑虑,正要发问,大宫司已惊呼道:“哎呀,这是在做梦么?怎么京中关白大人的公子竟然在此?据闻中将大人行踪不明,各地都在寻找他呢!”说着,赶忙迎上前去。

  兵卫佐拦住道:“大宫司退下,不得无礼,惊了大人。”

  文正尚未明白过来,责道:“这成何体统?京都来的区区商人,竟敢随意呼喝大宫司?”

  大宫司急忙解释道:“文正,你还不知情么?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关白大人的公子,二位中将大人啊!在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千里迢迢,屈尊到你府上,是无比的荣耀呀!”

  文正大惊失色:“什么,他竟然是关白大人的公子?我竟然到此刻方知,太失礼了。”但他随即又喜不自禁:“哈哈,关白大人的公子是我的女婿啊!”

  府中的仆人们也骚动起来:“没想到呀,那商人竟是关白大人的公子!”

  大宫司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将中将请入官舆,一路护送,来到自己宅邸。随后又将寻到中将的消息飞传关东八国。各国大名们知悉后,立即赶来拜会。他们都说:“难怪我们的求婚都被拒绝了,原来大小姐有这等福缘啊!”

  中将已不想再在常陆国耽搁,准备带莲华御前回京。大名们争抢着讨好,率领一万骑护送。

  文正府中的侍女们纷纷为大小姐上京忙碌起来。

  “照顾大小姐的侍女虽多,但还是要拜托大宫司的夫人贴身照顾啊。”文正向大宫司请求道。

  大宫司当然求之不得。大名夫人们也争先恐后地讨好巴结。

  终于到了离别的日子,文正夫妻流泪送别爱女,虽然难舍难分,但想到女儿有个好归宿,心中都大感欣慰。文正命人打开库房,取出成箱的宝贝和金银玉饰,作为嫁妆放到中将的车上。随行的一百名侍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热热闹闹地起程进京。

  无数人聚集在路旁围观,交头接耳,对文正和他女儿的福分都羡慕不已。

  千里迢迢,在路非止一日,三月上旬,中将一行人到达京都。此时正逢春季,原本埋没于偏远之地的千金,如今幸福花开,灿烂的樱花仿佛也在祝福着她。

  中将已事先写了书信,飞马报予双亲。关白夫妇虽略感儿媳出身卑微,但毕竟是爱子所中意,也就坦然接受了。

  莲华御前华服裹身,莲步轻移,仪态高雅。关白夫妇细看她的相貌,只见柳眉如烟、鬓髻如云,正是十四五岁的曼妙年华,明艳端庄、皎如秋月,简直就是天仙下凡。中将之母惊道:“我见过不少高贵的名媛丽姝,可是如此天香国色,却是初次得见。从前,那个有名的光源氏的多位夫人和女儿中,也有特别美丽的,比如紫之上32、女三宫33、明石中宫34等。如今这位莲华御前,比起她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由此对莲华御前十分疼爱。

  关白赐予大宫司和他的夫人许多奖赏,他们欢欢喜喜地回常陆国去了。

  中将“失踪”后,天皇十分担心。所以当中将进宫拜见天皇时,天皇的喜悦可想而知。

  “爱卿平安归来,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中将道过谢,将此行的经过详细告知天皇。天皇喜道:“如此说来,你那夫人的妹妹,也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喽?”

  “正是。她的相貌,比吾妻更美。”

  天皇听了,立即派遣敕使前往常陆国宣旨,召文正的小女儿入京。

  文正接到圣旨后,先喜后忧,对敕使说道:“草民的大女儿已经嫁给了中将大人,去了京城。草民本打算将小女儿留在身边养老,如果也去了京城,草民就老来无靠了。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敕使回京,将文正的顾虑禀告天皇。天皇下旨,令文正夫妻与小女儿莲御前一起进京。

  莲御前的相貌果然比姐姐更美,天皇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倾心不已。立即宣旨,封莲御前为贵妃。文正也父凭女贵,得到天皇重用,官至大纳言。从此在京中过着富贵体面的幸福生活。后来寿至百岁,无疾而终。

  文正以区区盐贩起家,卑微低贱,却不知前世积了怎样的善行,今生有此幸运果报。先富后贵,长寿安康,令人好生欣羡。读者诸君若也能行善积德,亦必有如此的好造化。

继续阅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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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取物语·御伽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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