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吉田兼好,鸭长明2019-10-24 09:356,134

  第一百零一段

  某人任大臣节会之内辨229,却未取内记230之宣命231即上殿,此举大为失礼,但彼时又难以回身去取。正不知所措时,六位外记232康纲,与贯头衣女官密商,托其取来宣命,悄然交予内辨。此事办得极妙。

  第一百零二段

  尹大纳言光忠入道233任追傩上卿时,向洞院右大臣殿234请教仪式次第顺序。答说:“除非请又五郎男235为师,此外别无他选。”又五郎乃宫中老迈卫士,于公事仪典知之甚深。当年近卫殿落座时,忘置跪垫,遂召外记去取。彼时又五郎正举火守夜,闻言低声自语道:“跪垫必先铺设方妥。”果然是经验老道。

  第一百零三段

  诸近侍于大觉寺殿236猜谜嬉乐。医师忠守参与其事,侍从大纳言公明卿出一谜题云:“观忠守非我朝之物。”有人言谜底为“唐瓶子”237,引得哄堂大笑。忠守愤然拂袖而去。

  第一百零四段

  某荒芜偏僻、人迹罕至之宅中,有一女子,刻意离群索居,不知避谁。一年轻贵族,于某夜皎月初现时,悄然到访,家犬见之而吠。婢女出门问道:“何方贵客?”男子自表身份,遂被带入宅中。放眼宅院一片凄清,心感如此简陋,怎宜居住?于板敷上暂候片刻,闻轻柔娴静声自内传出:“有请!”于是费力拉开已朽颓难开之遣户,进到里屋。

  屋中光景却不似外间那般荒败,另有一番幽雅情致。烛光若隐若现,光映四壁,家具陈设极有品位。薰香缭绕,显非专为来宾而匆忙焚燃。馨香入鼻,令人心旷神怡。女主人吩咐婢女道:“请将门关好,或将有雨。车请停置门下,随从亦请妥当安顿。”众随从交头接耳道:“今夜总算可以安眠。”虽声如蚊吟,然屋宅狭小,寝室内仍隐约可闻。

  男子随后将近来境况细述于女主人,不觉间良夜已深、鸡鸣头遍。二人凡过去未来事,无不尽情倾述。继而天将破晓,雄鸡高唱。只是此处僻远,无须夜深即起,匆忙离去,故可从容话别。少顷东方泛白,亮光自门缝透入屋中,方才恋恋不舍,告辞出屋。到得宅外,树梢青翠、庭草碧绿,卯月238曙光,妙味无穷。夜来缠绵,于车中回味,余韵悠长。车行渐远,频频回顾,直至连宅前大桂树都已望不见,这才作罢。

  第一百零五段

  屋北背阳处残雪未消,冻结为冰。彼处车辕凝霜,映于有明之月239清辉中,晶莹闪亮。皎月未照之处,则显阴寒。御堂走廊,寂寂无人,唯见一风雅男子与一女子坐于柱间横木,絮语某事,仿佛永无尽时。

  女子云髻峨峨、螓首蛾眉,亦属高贵之人。吐气如兰,令人心醉。二人谈姿清雅,只言片语断续传来,用词优美,惹人欲探其全貌。

  第一百零六段

  高野证空上人240赴京途中,经一狭道,遇某女子乘马而来。牵马男子处置不当,竟将上人之马挤入沟中。

  上人怒气勃发,责骂道:“此等行为,实属罕见!汝可知四部之弟子241,比丘胜于比丘尼、比丘尼胜于优婆塞、优婆塞胜于优婆夷。区区优婆夷,竟将比丘蹴入沟中,恶行前所未有!”牵马男子道:“阁下罗里啰嗦,俺是一句不懂!”上人愈怒,愤道:“尔真非修非学之男242!”言毕又感不该如此尖刻,遂牵马返身而去。

  这场口角,倒也难逢。

  第一百零七段

  女子有问,能即刻对答,且应对得体之男子,极少见。龟山院御宇时,有女官好戏谑取乐,问上朝众少年公卿:“可闻郭公243声?”某大纳言回道:“不才浅陋,岂能得闻?”堀川内大臣殿244答道:“吾于岩仓似曾听闻。”众女官评议道:“此答尚可。不过自称‘浅陋’者,未免谦虚过甚了。”

  男子须有不受女子讥讽之教养。曾有人言:“净土寺前关白殿245幼时起便受教于安喜门院246,故能言善道。”山阶左大臣殿247则云:“彼等不过下女,竟敢对上卿评头论足,当真既可耻又令人不安。”然世上若无女子,则冠戴服饰一概无须讲究,又何来衣冠楚楚之人!

  此等令男子心生不安之女,吾曾试想其到底如何神奇。得一结论:女子本性皆执拗任性。

  执着于人我之相深248,贪欲盛而不明物理,心溺于迷惑之途,巧言令色,即便相询以无关紧要事,亦不肯言,貌似沉稳。然重大惊骇之事,却又不问自言。女子伪饰之智,远胜男子,但本性不久即露。故女子尽皆愚顽,倘万事顺其心意欲悦欢心,岂非愚上更愚?据此而言,则为女子所评议,复有何耻?即令有所谓贤女,亦未必可亲可慕。唯色心荡漾时,方觉女子娇媚可人。

  第一百零八段

  寸阴249无人惜。是觉无此必要?抑或因愚昧而不知惜?有一言奉劝愚且怠者:一钱虽轻,日积月累,可使贫者变富人,故商贾倍惜一钱。刹那虽短,轻忽而流失,不觉间命终之期已至。

  有志修道者于过往岁月绝不惋惜,心中唯系当前一念,不令其空过。若有人来告,吾命明日必尽,则今日可为何事?可求又何事?吾等目下之今日,与死前仅存之今日,并无不同。一日之中,饮食、如厕、睡眠、言语、行走等事,已不得不耗费多时。所余些少光阴,再用于行无益之事、言无益之语、作无益之思,时光荏苒、乌飞兔走,一生枉送,可谓愚蠢至极。

  谢灵运250虽笔受251《法华经》,但其本心,常思观世间山水风云,慧远252遂不许其结白莲之交253。即便片刻不惜光阴,亦与死人同。何以惜光阴?内绝思虑、外断俗务;止于该止处,修于当修时。

  第一百零九段

  某男系攀树名手,其指定一人攀高树折枝。攀树者至既高且危处时,彼沉默不言;攀树者降至屋檐高矮时,彼方叮嘱道:“谨慎勿慌。”吾心奇发问:“如此高度,直接跳下也已无妨,何以反出言提醒?”彼答:“于此时出言警示,正当其时。人至高处,枝危眼晕,自然心知谨慎,不必多言。而看似安全之地,负伤失误反多,故必须警示。”

  彼虽下臈之人,所言却极合圣人之诫。蹴鞠254亦是同理,难处易踢,之后若大意轻率,则鞠反而落地。

  第一百一十段

  有人向某双陆255高手请教制胜诀窍,高手答道:“心中不可贪胜,应以不败为念。某一着若最易致负,立即弃用。而后步步经营,皆从缓败着眼。”

  此悟道之言也。修身、保国之道亦然。

  第一百十一段

  “好围棋、双陆而至不眠不休者,吾以为其恶尤胜于四重五逆256。”此语乃某圣僧所言,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第一百十二段

  自言“明日将赴远国”之人257,恐难托付需静心从容方能完成之事。骤逢大事,人心悲沮,他事俱难入耳,于他人愁喜亦漠不关心。虽漠然,他人却并不因此而生怨恚。依此理,年迈者、病重者,莫不如是,更何况遁世之人。

  欲避人世礼仪交往,殊非易事。倘世俗之念难息,必应酬不绝,欲多身苦,心无片时得暇,一生尽废于杂事小节,空虚无获。“日暮而途远,吾生已蹉跎。”258此时正应放下诸缘,守信、礼仪统统抛却。不明其中真意者,谓此举无情悖伦,乃狂人所为。此类议论,毁不必介怀、誉不必入耳,可也。

  ?

  第一百十三段

  四十有余而于女色仍不能忘情,若深藏心中,倒也无可厚非。但若诉诸言语,肆意张扬男女密事及他人私隐,便与年岁不符,大是不雅了。

  大抵如下事,闻之观之俱不雅:老者混迹青年中,为博瞩目而妄言无忌;卑微者大言不惭,吹嘘权贵名流与己相交甚密;贫者好设酒宴,铺张待客。

  第一百十四段

  今出川大臣殿259往嵯峨,于有栖川涉水。牛童赛王丸驱牛急渡,牛蹄踏水,溅起水滴于车前横板。侍从为则陪乘于牛车后座,怒斥道:“如此牛童当真少见!这等所在,岂能驱牛急行!”大臣殿闻言不悦,骂道:“汝这奴才方才少见,驭车尚不及赛王丸,有何资格出言呵斥?”遂强摁为则头颅撞牛车。

  赛王丸大名鼎鼎,乃太秦殿260之仆,专职之牛饲261。侍奉太秦殿之女官,名皆与牛相关:一名膝幸、一名牸槌、一名抱腹、一名乙牛。

  第一百十五段

  宿河原一地,聚有众多放浪僧262。某日正九品念佛263,忽有一僧自外入,问:“此处可有名司崖之法师?”放浪僧中有人答:“贫僧便是。阁下何人?”来者道:“在下名白梵字。闻家师某某于东国遭放浪僧司崖残害,故欲寻其报仇雪恨,乃有此问。”司崖道:“来的正好。当年确有其事。只是此处乃念佛道场,不可亵渎。如欲了断,前方河原甚佳。诸位朋友,还望两不相助。倘有碍修佛,实是罪过。”言罢,二人齐往河原对决,奋力互刺,同归于尽。

  放浪僧之称谓,昔时未曾见。近世名衔中有梵论字、梵字、汉字者,当系其滥觞。彼等貌似舍世出家,实则我执264甚深;貌似愿皈佛道,实则争斗不息;貌似放荡不羁,却又轻死重诺。心无所惧、处事果决,倒也可赞。

  以上皆他人所言,吾闻而照录。

  第一百十六段

  寺院之号、万物之名,古人从不牵强附会,仅依其自然面目平实取名。今人却刻意为之,挖空心思,欲炫示己才,反惹嫌恶。人名取僻字,实无益之举。

  事事求奇、热衷异说,才疏学浅者必然如此。

  第一百十七段

  不宜为友者七:一、位高权重者;二、年少者;三、体健无疾者;四、贪杯好酒者;五、尚武狂暴者;六、说谎者;七、欲壑难填者。

  可为益友者三:一、乐善好施者;二、医师;三、有慧根者。

  第一百十八段

  人言:食鲤羹时,鬓角不可散乱。因鲤可制胶,颇富黏性。

  鱼中唯鲤可于御前剖切烹制,故称珍品。禽中妙物则无过于雉。雉与松茸虽悬于御汤殿265上,亦无伤大雅。若置他物,则不协调。北山入道殿266见中宫御方267之御汤殿上违棚268有雁,归府邸后,立即来信,云:“此物不雅,一向未曾见置于御棚。今番定因无通达事理者侍奉中宫左右,方有此误。”

  第一百十九段

  镰仓之海有鲣鱼,当地视为无双美味,近年常用以飨贵客。然镰仓老者皆云:“此鱼吾等年少时,从不敢奉于名流之席。鱼头即便下仆亦不食,随手割弃之。”

  呜呼末世,粗食竟珍于富贵者之席。

  第一百二十段

  唐物除药外,余者尽缺亦无妨。书籍于本国流布已广,故书写无碍。唐船航路艰难,却尽载无用之物,渡海远涉本国,愚不可及。

  当如书云:“不宝远物。”269又云:“不贵难得之货。”270

  第一百二十一段

  人所饲养之马牛,驾辕犁田,受人役使,虽然可怜,然马牛劳作乃日常必需,别无他法,事属无奈!犬能护宅防盗,胜人一筹,亦不可缺。但家家皆养,不必强求饲之。此外鸟兽,全属无用之物。走兽缚以铁链囚于槛,飞鸟剪其羽翼困于笼,恋青云、眷山野,忧愁无有止时。吾辈设身处地思之,亦不能忍,有心者岂以此为乐?苦生灵而娱己目,桀纣之心也。王子猷271爱鸟,观林中鸟鸣嬉戏,谓为逍遥之友,并不捕而虐之。

  书云:“珍禽奇兽不育于国。”272

  第一百二十二段

  人之才能,以知书明圣教273为第一;次则为书法,即便不能为业,亦当勤习,大有益于学问;再次为医术,养身助人,尽忠尽孝,医皆可用;第四乃弓术与马术,此见于“六艺”274,必习也;文武医之道,诚不可缺,学之定然有益。第五,民以食为天,调味识烹者,可予人莫大好处。第六手工技艺,用处亦广。

  此外尚有多能,却为君子所鄙。工于诗歌、妙通丝竹,乃幽玄之道,君臣皆重之。然今时若以之治国,则近于迂腐。好比黄金虽贵,却不及铁之多用。

  第一百二十三段

  为无益之事徒耗时光,堪称愚人,亦可谓僻违275之人。为国为君,应为之事甚多,余暇已无几。想来人生必要操心之事,一食、二衣、三居所。人间大事,莫过此三者。不饥、不寒、不侵于风雨,闲静度日,便是至乐。但人皆难免患病,若疾病加身,苦痛难忍,故医疗不可忘。前三者及医药四项,缺则为贫,无缺则为富。于四项外别有所求,便成贪。若四事节俭,则无人感不足。

  第一百二十四段

  是法法师276于净土宗中,学识修为无人能及。但他从未自夸为大学者,仍朝夕念佛不辍,平心静气度日。诚可敬可慕。

  第一百二十五段

  某高僧应邀,于某亡人四十九日之佛事上说法,句句感人,听者尽皆落泪。此导师归后,听法诸人有感而发道:“较之以往,今日说法感人深矣!”其中某人道:“此导师相貌颇似唐狗!”一言甫毕,满座扫兴,气氛登时转淡。竟以此语赞誉导师,实在不妥。

  又有人言:“向人劝酒,己身先饮,而后迫他人饮,好似以剑斩人。剑有双刃,若挥剑先斩己头,则他人之颈如何斩?倘己身醉倒在先,又何以劝他人饮?”出此言者,可曾试以剑斩己头?谬论也。

  第一百二十六段

  某人云:“赌博时,若对手一败涂地,将余钱悉数押上,孤注一掷,切不可再与之赌。须知此际正是绝处逢生、胜负逆转之时,对手极可能连胜。能识机进退,方称博弈高手。”

  第一百二十七段

  重新去做却依然无益之事,不如不做。?

  第一百二十八段

  雅房大纳言277德才兼备,人中翘楚。上皇欲晋其为近卫大将,有近侍进谗道:“臣近日惊见极不堪事。”上皇问:“何事?”答:“雅房卿竟斩活犬之足饲鹰。臣自院墙孔穴中亲眼目睹。”上皇闻言大恶,登觉雅房面目可憎,晋升一事就此作罢。后另有近侍取鹰来验,方知犬足饲鹰云云,纯属子虚乌有。受谗言诽谤,固然不幸,但上皇闻此等事而憎恶之,其仁心可见一斑。

  大体而言,杀生、凌虐动物取乐者,与自相残杀之畜生无异。一切鸟兽,乃至小虫,若细心察其行止,可知其护子怀亲、夫妇相伴、妒怒多欲、爱身惜命,诸般愚痴较之人类更甚。虐其身、害其命,实是可悯可痛。

  观世间一切有情278,而无慈悲之心者,有悖人伦也。?

  第一百二十九段

  颜回之志,劳事非己所欲,不施于人。使人苦痛、残虐生物、夺贱民之志,此等事皆系恶行。又有以谎言欺吓、戏谑幼儿取乐者,亦不肖。谎言于成人观之,不过儿戏,或许不以为然,但于稚子之心,却是深感可怖、可耻、可悲,且记忆深刻。以他人之苦为乐者,无慈悲心。

  成人之喜怒悲乐,皆属虚妄,然实有之相谁能不执着?伤人之心,比之害人之身更恶。病痛多源自内心,外来之病少。服药求汗,未必有效;一旦心中有愧,则必定汗流浃背。279由此可知心之作用。书凌云之额而头忽白280,即为先例。

  第一百三十段

  君子无所争,枉己从人,后己先人,无事更胜于此。

  于诸般游戏均好胜者,胜则兴致倍增,因艺高他人而沾沾自喜。然一旦告负,又必定兴味索然,进而思己负人喜,愈发扫兴,游戏之心全消。败他人之兴而悦己心,实乃悖德之行。戏弄亲友,以狡诈显自身机敏,大为无礼。故宴席间因玩笑而长久结恨之例甚多,皆系争强好胜惹祸。

  如欲胜人,当以学问、才智方面为宜。学道者不伐善281,不与他人争高下。辞高官要职、舍财物巨利,唯倚学问之力。?

  第一百三十一段

  贫者不以货财为礼,老者不以筋力为礼。282己分283当知,无力为之绝不可勉强,如此方为智者。倘他人不许,乃他人之误;不识己分而强为,则系己误。贫者不自量力则为盗,老者不自量力则病苦。?

  第一百三十二段

  有新修之道名鸟羽道,非因鸟羽殿284建成而名,乃古已有之。有例为证:元良亲王285元旦奏贺之声,响亮激越,自大极殿至鸟羽新道皆可得闻。事载《李部王记》286。

  第一百三十三段

  天皇夜寝之御殿,置御枕于东。盖因东枕可受阳气,故孔子亦东首而寝。287寝殿之布置,或东枕、或南枕,均属常见。白河院北首而寝288,有人议论道:“北首乃忌讳之事289。伊势在南,御足朝向太神宫方向,恐怕不妥。”然遥拜太神宫时,所朝方位乃巽位290,非正南也。

继续阅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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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然草·方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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