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段
冈本关白殿167欲将双鸟点缀于盛开红梅枝上,进呈大内。遂命御鹰饲168下毛野武胜照办。武胜回禀:“小人实不知如何将鸟点缀于红梅枝上,一枝二鸟之事亦前所未闻。”关白殿向膳部169役人及周遭众人询问后,又命武胜道:“既如此,随尔心意,任意为之吧!”武胜遂以单鸟缀于无花梅枝上,进呈大内。
武胜释云:“杂树枝、含苞待放之梅枝、花落凋零之梅枝,皆可以鸟点缀其上。五叶松枝亦可缀鸟。枝长七尺或六尺,切口处用返刀五分,树枝正中缀鸟。有树枝用于缚鸟,有树枝用于鸟踏。又取未断裂之青葛藤,自两端将鸟身固定。藤末端比照燧羽170长度剪开,并弯成牛角形。初雪之晨,将缀有鸟儿之树枝置于肩上,由中门恭敬呈上。循大砌石171行走,则足迹不留于雪地。再拔鸟尾数翎,散于雪上,而后将树枝倚于二栋御所高栏边。若得赏赐,承之在肩,拜谢而退。虽系初雪,倘雪深不及埋靴,则不往参见。拔鸟尾翎羽于雪上,乃因鹰捕鸟时,常以爪攫鸟腰,可表此鸟系宫中饲鹰所捕。
花盛之梅枝不以缀鸟,所为何故?长月172之际,有人缀雉于人造梅枝,并附歌一首云:“为君折花不论时。”事载于《伊势物语》。难道人造之花无妨?
第六十七段
贺茂所属岩本、桥本两社,分祀业平173、实方174,然世人常混淆二者。某年吾往参拜,恰有一老宫司175路过,便唤住求教。老宫司甚为有礼,答道:“祭实方之社映于御手洗176清流上,桥本社距水流更近。吉水和尚有歌云:
古来赏月眺花人,即此奉祀在原君。
歌中所指便是岩本社。这等风雅往事,阁下所知当远胜于我。”吾闻言感佩。
今出川院177之近卫178,所作多见载于诸歌集。其年轻时,常咏歌百首,以岩本、桥本两社御手洗之水研墨书写,诚心敬奉神前。其歌誉满天下,众口称颂。所著汉诗文赋,亦极出色。
第六十八段
筑紫某押领使179,自认萝卜乃万用灵药,遂每日清晨烤食两根,已行之多年。某日,大敌寻仇,乘宅邸空虚,骤然突袭围攻。宅中忽现勇士二名,奋不顾身,死战力御,终将强敌悉数击退。押领使深感不可思议,问道:“在下与二位素昧平生,却蒙奋力营救,敢问究系何人?”二士答道:“吾等便是长年蒙君信任,日日清晨所食之萝卜也!”言罢消失不见。
于信念深信不疑,方有此番功德。
第六十九段
书写上人180积《法华》诵读之功,已臻六根清净之境界。某次,上人于旅途中借宿小屋,耳闻焚豆壳煮豆之“咕咕”声,竟识此声所云:“汝等皆我亲眷,竟无情煮我,致我苦不堪言,实在可恨。”豆壳爆音噼啪,仿佛答道:“此非我等本心。焚身之痛,亦难忍受。只是身不由己,莫可奈何。切勿怨恨我等!”
第七十段
元应181年间,御游清暑堂182,恰玄上183遗失,菊亭大臣184遂以牧马185弹奏。方就坐以手探柱186,其一柱却触手而落。惶急之下,以怀中米糊粘合。待到祭奉供神之际,米糊已干,幸未误事。
推测前因,料系某身着贯头衣187之贵妇,于观览时因心有所怨,接近牧马,拗断琴柱,又安回原处所致。
第七十一段
闻人之名,便想象其容貌,但见面时,又与先前所想迥然不同。闻往昔物语,易将今时某家之人,代入物语,与古人相较。此皆人情之常,非吾独具。
又,某时眼前所言所见,竟恍惚有似曾相识之感,似乎此前早已经历。具体何时虽不能确记,但定然有过其事。此种感觉,想必亦非吾独具。
第七十二段
俗品诸事有:座位四周杂物多;砚旁笔多;持佛堂中佛像多;庭中石多草木多;家宅子孙多;逢人话多;愿文188中自书善行多。
再多也百看不厌之物有:文车189之文、尘冢190之尘。
第七十三段
真实之事大抵无趣,故世间诸般传闻,虚言居多。
传言本已夸张,又兼时过境迁,不免依凭想象,任意加工,挥笔成书,俨然便是“史实”。各行业权威名家,其技艺由未识其道者看来,神乎其神;然于业内深谙此技者观之,平平无奇,殊无特异。耳之所闻,待到亲眼目睹,总是大不相同。
口若悬河、言过其实者,立刻便会被识破。又有自身虽不尽信,却人云亦云,大肆渲谎者,此非其人之谎,乃最初编造者之谎也。似假还真之谎,头头是道,其中虽有些微破绽,但言者巧舌如簧,也能自圆其说。此类谎言,最是可惧。凡虚言于己声名有利,人皆不愿置辩,任由传播。世人津津乐道之谎,倘仅一人质疑“恐非如此”,亦无济于事。闻谎而不揭穿,便成谎言之证,致令谎言愈成事实。
总而言之,世上谎言多不胜数,目为寻常,则凡事不为所误。鄙陋者好言耸人听闻之事,有教养者不语怪力乱神。然佛神之灵验、权者191之传记,亦非全不可信。此等事,信任世俗之虚言固愚,因“无凭无据”而悉数否定却也不必。只须明辨是非,不偏信盲从、不妄自嘲疑便好。
第七十四段
人聚如蚁,奔波东西、忙碌南北,贵贱老幼,去有所往、归则有家。夕眠朝起,熙熙攘攘,所为何事?贪生求利,无有止境。
养生所得,不过徒待老、死。二者转瞬即至,念念不停,期间殊无乐趣可言。惑者仍不惧老、死,溺于名利,不顾冥途日近。更有愚人,悲老畏死,妄思常住人世,实不明生死变化之理也。
第七十五段
孤清寂寥之人,是何心绪?欲使心无烦恼,以独身自处最佳。
心系世俗,便不免为外尘所惑。与人交谈,措辞总以博人好感为先,本心尽失。又与人嬉戏、与人争执,一时恨、一时喜,心中怎得宁定?杂念横生,处处计较得失。执迷而醉、醉中痴梦,奔走碌碌,浑然忘道。人皆如此也!
即便佛道难悟,若能了断诸缘,静身远俗,令心间安宁,亦可暂得人生之乐。“生活、人事、艺能、学问等诸缘,均应离弃。”《摩诃止观》192中如此写道。??
第七十六段
世间权贵之府邸,一遇喜丧,逢迎奔走者不计其数。然法师圣僧,出家弃俗,竟也趋炎附势,登门而求引见,大为不妥。或许别有隐情,但身为法师,应以疏离世俗为上。
第七十七段
世间有沸沸扬扬事,本与之无关联者,却爱刨根问底,一面语人知,一面待人来询,诚不可取。尤以偏僻乡野之僧最为热衷,将打听他人私事,视若己事。而后不厌其烦,四处传播,以致听者都不禁起疑:此僧所知何以竟如此详尽?
第七十八段
广为传布当今之珍闻异事,甚不可取。待纷纭事俱成旧闻,而尚不知者,方为涵养深厚。熟人间互谈世事、物名,只言片语便可会意,相视而笑。然若有初来乍到者,不免难解其意,心感尴尬。此类事有违人情世故,无教养者常犯。
第七十九段
无论何事,均应谦虚求教,不以多识而自满。上品者心中虽知,绝不充行家而多言。反观乡下僻野来京者,却夸夸其谈,仿佛无所不知,闻者面有不悦,彼则自鸣得意,甚粗鄙也。
于专精之道,必要慎言。人若不问,己不开口,方为妥当。
第八十段
世人皆嗜与自身本业无关之事。法师好武术,东国武士不识弓术却俨然精通佛法模样,作连歌193、爱管弦,如此做派,较之本业粗疏更招人讥嘲。
非唯法师如此,上达部194、殿上人195等达官显贵亦嗜武成风。然即便百战百胜,也难获武勇之名。其故在于:乘运破敌,人人皆可称勇者。与之相反,兵尽矢穷,死不降敌,终于慷慨赴义者,方可称武勇。人生实不宜夸耀尚武,武乃远人伦、近禽兽之举,若非本职,好之无益。
第八十一段
屏风、障子196所绘书画、文字,倘出自庸才手笔,岂止望之生厌,更可看出屋主品位低劣。
不过,虽由屋主恶俗之家居摆设,可见其情趣欠奉。但吾意并非谓家什均须精美。有家具为求坚固耐用,故外形粗笨,有碍观瞻。又有家具欲炫示珍奇,而刻意多余增饰,也颇令人厌恶。家居物品,以古风、小巧、耗费少、品质上乘为要。
第八十二段
有人言:“薄绢所装裱书籍,颇易损坏,该当如何?”顿阿197答道:“裱物上下两端易脱落,或螺钿198装饰之卷轴上,有贝片掉落,皆可喜之事。”此语见识非凡。又有人言:“一部草子199中装帧风格不一,观之心中不悦。”弘融僧都却道:“凡物千篇一律,乃无识者所为。参差不齐方有妙韵。”此语亦属真知灼见。
桩桩件件皆苛求规整划一,反而不美。未成之物,存其残貌,既有趣,又得生机绵绵之妙。人言:“大内营造时,必留若干未完之处。”先贤所著内外之文200中,亦多有章段残缺。
第八十三段
竹林院入道左大臣殿201,若晋升为太政大臣,乃绝无异议之事。彼却言道:“太政大臣何珍?一上202足矣。”遂弃俗出家。洞院左大臣殿203受此感悟,亦弃太政大臣之位。古语云:亢龙有悔204。月盈必缺,物盛则衰。万事达于顶点,必已近破败之道。
第八十四段
法显三藏205西赴天竺,见故乡之扇,不由悲从中来,卧病在床,思食汉家菜。人闻此逸事,哂言:“此人心气竟这般多愁善感?以致见笑于异国之人。”弘融僧都道:“此三藏诚真性情也!”这位僧都毫无世俗法师之鄙陋,亦属可亲之人。
第八十五段
人心非至纯,故难说无伪,但正直之人亦不在少数。寻常之人自身虽难说正直,但见贤思齐,也是常情。唯愚人见贤而憎,且嘲谤云:“彼为图大利,假意不计小利,实欲欺世盗名也。”此等妄语,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见下愚果然难移。即便伪辞小利,亦不能做到。是故愚人终难效贤人模样。
仿狂人奔于大路,即是狂人;效恶人杀人害命,即是恶人。学骥为骥类,学舜为舜徒。虽伪而学贤,亦可称贤人。
第八十六段
惟继中纳言206素富风月之才207,一生精进,读经诵佛。彼与寺法师圆伊僧正同宿期间,即文保208年间三井寺遭焚时,向坊主209道:“昔时人敬您为寺法师,而今寺已破毁,日后只能称为法师了。”此俏皮话令人莞尔。
第八十七段
赐下仆饮酒,须慎之又慎。某男子家住宇治,与妻弟京都具觉坊相交甚笃。具觉坊乃风雅遁世僧也。某日,男子遣马夫往迎具觉坊。具觉坊道:“有劳远道而来,请先饮几杯薄酒。”遂取酒款待马夫。马夫拜谢,酒到杯干,豪饮数杯。具觉坊见其身佩太刀,状貌威武,心感此人可以依赖,便请与同行。至木幡一带,遇上奈良法师率僧兵经过,马夫酒意上涌,竟上前喝道:“日暮入山中,其行必怪。统统站住!”言毕拔刀相向,众僧兵也出刀引弓以对。具觉坊大急,拱手赔礼道:“此下仆醉酒,出言无状,实非本心,还请诸位海涵。”众僧兵语带讥嘲,笑骂而去。孰料马夫转而责备具觉坊,大怒道:“法师如此作为,实是令人着恼。俺何曾醉来?本待大显身手,扬名立万,奈何拔刀一场空!”遂挥刀狂舞,砍具觉坊落马。随后又纵声大呼:“有山贼!”乡民闻声涌至,马夫又狂呼道:“俺便是山贼!”舞刀乱斩,伤者无数。众乡民人多,终将其制服绑缚。具觉坊之坐骑浑身是血,奔回宇治大道家中。家人见状大骇,急出所有家仆找寻具觉坊,于栀原中见具觉坊正倒地呻吟,立即抬回救治。具觉坊虽侥幸不死,但腰部遭斩而受重创,终成废人。
第八十八段
有人持《和汉朗咏集》,自称为小野道风210所书。某人听闻,道:“阁下家传宝物可有来源根据?道风竟手书四条大纳言211著作,于年代不合,实在可疑。”孰知持有者回道:“正因世所罕有,愈显其珍贵。”遂加意秘藏。
第八十九段
人言:“深山中有猫妖,能食人。”又有人言:“不仅山中有,本地也有。猫妖修炼年久,便成为“猫又”212,常噬人。”有位不知叫什么阿弥陀佛213的法师,善作连歌,住行愿寺附近。其闻此传言,自诫孤身独行时,须格外小心。某日其赴他处咏连歌至深夜方归,行至小河边,忽见传闻之猫又,猛向足下窜来,飞身跃起,直噬颈部。法师心胆俱裂,无力抵御,立足不稳,跌入小河,急忙高呼道:“有猫又!救命!是猫又!”周边人家纷纷持松明奔来,见是附近熟识之僧,问道:“何事求救?”动手将法师从河中抱起,其怀内所携连歌之彩头214,如扇、小箱等,俱入水中。法师侥幸保命,狼狈爬进家门。
其实何来猫又?不过是法师家养之犬。暗夜虽黑,此犬亦识得主人,因此飞扑上前,生出这番闹剧。
第九十段
大纳言法印215之随从乙鹤丸,与贵族安良殿相识,常过府游玩。某日,乙鹤丸自安良处归来,法印问他:“汝适才往何处?”答:“往安良殿宅邸。”又问:“安良殿乃俗家人?出家人?”乙鹤丸合双袖于胸前,答曰:“不知。因未见其头顶!”216
然何以未见头顶乎?
第九十一段
赤舌日217之事,阴阳道218本未提及,昔时之人原不避忌。近时不知何人言及,始有忌讳。其说法谓:此日诸事不顺,所愿皆空;入手之物得而复失,谋划之事件件难成。此等言论,尽属愚妄。择吉日而为之事,若计其顺与不顺者,两者亦相差无几。
推究缘故,盖因世事变易无常,完美事物从未存在。事始而难终,志不遂而希望不绝。人心不定,物皆幻化,凡事均不过暂存。可叹此理庸常难明。吉日作恶则必凶,恶日行善则必吉。吉凶皆由人而生,而非由日而定。
第九十二段
某学射者,手持二矢瞄靶。其师云:“初学者不可持二矢。因有后矢可赖,则生轻忽前矢之心。箭矢每回射出,不可患得患失,唯专心念一矢必中。”学射者或以为:师父面前,二矢未必忽其一。自身虽不觉此懈怠之心,然师父已洞悉。此诫施于万事均有益。
学道之人,不但夕思朝课、朝虑夕功,念念相续,精进修行。更能于一刹那间,自知有无懈怠之心。却何故于当前一念,甚难即行?
第九十三段
有人语事云:“某卖牛者,与买者约期次日付款牵牛。孰料当夜牛死。此状况于买者有利,卖者遭损。”
某旁听者却道:“牛主虽有损,其实获大利。此言何解?只因生者不知死期将临,牛如此,人亦同。牛死难以预料,而牛主尚存。人一日之性命,重于万金,牛价所值不过鸿毛。得万金而失一钱,岂能谓损?”人皆嘲曰:“此理何限于牛主!”
那人又道:“人若憎死,必要爱生。然存命之喜乐,人有日日享之乎?愚者忘生命之乐,费心求身外之乐;忘生命之财,冒险贪他方之财,永无厌倦。生时不明生之乐,临死又惧死之怖,此理怎通?人皆不明生之乐,故难言惧死。实则人人惧死,只是忘死期将近耳。能超生死之相,方可言悟得真理。”众人闻此宏论,愈发嘲笑不已。
第九十四段
常磐井相国219上殿途中,路遇持敕书之北面220,对方急下马致敬。后相国就此论道:“北面持敕书,遇吾竟下马行礼。此等人焉能侍君?”遂革其北面职。
持敕书时,当于马上高举以示,下马反不妥。
第九十五段
“于箱上穿孔结纽,应在哪侧?”有人向该行权威请教。答曰:“一说在轴侧(左),一说在表纸侧(右),两说皆可。若是书信箱,多结右侧;若是杂物箱,则常结左侧。
第九十六段
有药草名“豨莶”,若遭蝮蛇咬伤,捣碎此草敷于伤口,则片刻便愈。此方与此草须当谨记。
第九十七段
能附着于物上,而毁损其物者,数之不尽。如身有虱、家有鼠、国有贼、小人有财、君子有仁义221、僧有法。
第九十八段
曾读草子《一言芳谈》,此书多载大德圣僧妙论,谨记内中有同感之语如下:
惑于可为可不为,犹疑之际,当暂且不为。
欲求往生极乐,则糠酱瓶亦应舍弃;随身经卷、佛像,品相上佳,反为不美。
遁世者身无长物,来去自由,此乃度日最佳姿态。
上臈222应处下臈223立场,智者应处愚人立场,富人应处贫者立场,能者应处无能者立场。
求佛修道非为别事,乃为身有暇而不萦世事。此第一之道也。
此外尚有数语,已然忘却。
第九十九段
堀川相国224乃世之美男,且家资豪富,凡事皆力求奢靡。其子基俊卿任大理225,相国公务时见大理官厅之唐柜陈旧,遂命改制。诸官精通历代掌故,闻之劝道:“此唐柜传自上古,虽不知何时来我朝,却已历数百年。累代之公物,虽陈旧而可为后世范本,不可轻言改制。”其事遂罢。
第一百段
久我相国226于殿上欲饮水,主殿司227敬奉土器228。相国道:“请换木碗。”遂易木碗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