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从踏过生死河开始
——《生死河》后记
我们是两个孤儿
组成了家庭
会留下另一个孤儿
在那长长的
影子苍白的孤儿的行列中
所有喧嚣的花
都会结果
这个世界不得安宁
大地的羽翼纷纷脱落
孤儿们飞向天空
——北岛《孤儿》
今年三月,深夜京城,雍和宫西五道营胡同,友人赐我一本张承志的《心灵史》。触摸此书,满心欢悦,翻开的第一页,读到的第一行字,就令我心跳加快,眼眶几乎湿润——
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
而我想,从《谋杀似水年华》开始,我已站在这条山脊上很久了。但是,任何人想要越过这条分水岭,却如渡过生死河般艰难困苦。
因此,这篇《生死河》的后记,应当从我眺望这座山脊开始。
正如“司望”这个名字,除了一眼可知的谐音,也是因为这样远远的眺望。
1985年,我刚读小学一年级,在上海的北苏州路小学,位于闸北区苏州河边的弄堂里,靠近老闸桥(福建路桥)。记忆中有个老洋房的校舍,妈妈给我报了个美术班,就在这所小学,叫菲菲艺术学校。几年前,北苏州路小学连同我住过的外婆家的老房子,全被拆迁光了。
三年级时,我因为搬家而转学,转到普陀区的长寿路第一小学。这所学校的背后就是苏州河,至今还留有一座行人的小桥。童年时看什么都觉得很高大,长大后回来看看又觉得很小。
在我们小学的图书馆里,我读了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虽然是缩写的绘图本。学校深处曲径通幽,转过一条暗道,可以进入一片小院子,隐藏着一栋三层的教学楼。我的四五年级都在那里度过。教学楼旁边就是民房,记得民房窗外栽种着许多竹子与无花果树,隔壁还有一个幼儿园。
1990年,我进入普陀区的五一中学读预备班。
苏州河就在学校后面,进门是个不大的操场,右边和正前方是教学楼,左边则是一条煤渣跑道,还有一排两层楼的低矮房子。那里就像一条长长的孤岛,远离教学楼和所有人。
医务室在那排房子一楼,每次面对视力表,我总对自己没多少信心,因为整个假期都把眼睛奉献给了各种小说。
还有体育老师的办公室,男生们总喜欢上体育课,有的人和老师关系不错,在旁边的沙坑练习跳远。
音乐教室也在那里,墙是隔音的,门窗对着大操场,可以眺望浅绿色的教学楼。教室里有具很老的钢琴,木头感觉颇像风琴。初一,新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进来。她姓祝,我还记得那个好听的名字。每个音乐老师都会弹琴,祝老师当然也弹得一手好钢琴。那时学校不重视音乐美术这些课,到了初三很少再上了,我对音乐课的印象,只剩隐藏在后排,听着她弹钢琴的时光。
那时我在家学吹笛子,两次在学校表演过,但祝老师没注意到我这个特长,腼腆的我也从不拿出笛子。初中音乐课本已有五线谱了,我很长时间拿这些谱来练笛子。最后一次音乐课考试,是每人在祝老师的钢琴伴奏下唱一首歌。照理说应该唱课本上的歌,有几个男生唱当时的流行歌曲,比如《新鸳鸯蝴蝶梦》,比如四大天王,而祝老师坦然地伴奏钢琴。我选了一首课本里的《我的祖国》,虽然显得很老土,但我觉得那首歌旋律极优美。可惜,我唱到一半就不好意思继续了,但祝老师觉得我开头唱得还不错,好像给了我一个中等的分数。
毕业以后,我再没见过祝老师。
音乐教室的楼上,是学校的图书馆。我经常看见一个年轻的女教职工出入那里,不知是老师还是图书管理员。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冬天很冷时,还穿着一条超短裙,露着修长雪白的大腿,惹得周围高年级的男生尖叫。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即便最热的夏天,马路上穿超短裙的女孩也不多。
初一那年,我悄悄走上二楼台阶,钻进小小的图书馆,总共也只有三四排书架,但对我来说已足够。我兴奋地看着那些发黄的书脊,挑选了一本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如获至宝般地摸着书,在借书卡中写下名字,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结果在楼梯口被两个高年级男生拦住,他们看了看我的书说:“这本书我看过,很好看的!”于是,我更加开心地捧着书回了教室。
在我毕业后不久,五一中学就被拆掉,门外变成了夜总会,现在是上海有名的声色场所。
而我的初中音乐老师,因为学校拆迁被分配到了附近的其他中学。后来,祝老师带过的一个学生,成为有名的歌星,就是尚雯婕。
再后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当时还是荒凉的工厂区,隔壁有一家鼓风机厂,我们经常在学校里踢足球,有时把球踢过围墙就要去捡。听说那家工厂曾经是著名的墓地,一代名伶阮玲玉就被埋葬其中。
再再后来,我就上班了。
从2002年到2007年初,我的上班地点在苏州河边,四川路桥北侧的邮政大楼,一栋1924年竣工有着科林斯式巨柱与巴洛克式穹顶的折衷主义风格建筑。
再再再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我了。
巧合的是,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也一直住在苏州河边。
这是我的生死河。
2012年,六月,某个夜晚,我陪家人去家乐福购物,坐在永和大王吃饭时,忽然思维跳跃——孩子的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埋藏成年人无法想象的秘密?还是远远超出他们感知到的生活体验?抑或来自另一时空的召唤?
我觉得,当孩子们沉默不语时,也许就是在回忆上辈子的前尘往事。
我转而想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走来的,即便在忘川水边奈河桥下喝了孟婆汤,但在出生时仍然保有上辈子的记忆,只是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受到所谓“教育”的侵入与污染,才逐渐遗忘了前世的一切,从悲欢离合到生老病死……
由此,便开始了《生死河》。
半年之后,当这本书已经完工80%,并已在《悬疑世界》杂志连载过六万字之后,我却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案——现在你们都没有看到过的一个人,他叫于雷,顾名思义就是《红与黑》里的于连,我这才发现真正的主人公应该是他啊,为何他不能渡过生死河?
于是,我面临一个极度艰难与残酷的抉择——要么按照原定的写作大纲,顺利完成最后的结尾;要么把主人公改成另一个人,并将绝大部分叙述视角,由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结果就是全书要几乎重写一遍,我将要再付出数十个不眠之夜的代价。
这是我从未遭遇过的困境,就像站在一个小型的分水岭上,往后走是条平坦大道,但只能通往来时的埃及;往前去却是登山险径,却有可能进入造物主应许的迦南地。
然而,我相信一个写作者,如果能遭遇这样的十字路口,不管他怎样的选择,都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我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
在2013年的春节,我放弃了所有的休息,埋头于《生死河》的第二遍创作,也就是从头到尾重写一遍。
于是,这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故事。
三月末,终于完成《生死河》的初稿,激动之下,我竟把完稿日期误写作2014年,似乎自己的生活,已随着司望穿越到了一年之后。
那一晚,我发了条微博——
《生死河》大功告成,真想要放声大哭一场!仿佛把自己的心揉碎了,再粘合在一起再揉碎一遍,最后一针一线地缝合。酸甜苦辣,冷暖自知。耳边听着游鸿明的《孟婆汤》。小说的最后一句,请允许我引用顾城的诗。而今晚,我想,生命不息,小说不止,永不封笔。
这里所说的顾城的诗,你们在本书的结尾,都已经看到了。
感谢本书的出版商磨铁文化,感谢出版人沈浩波先生,感谢责任编辑柳易与布狄,感谢看到这行字的你。
也感谢书中出现的每一位人物,你们都是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在我的心里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当黄海警官殉职之时,我也是一边敲打键盘,一边跟着司望在哭泣,仿佛冰冷的雨点都砸落到我眼里。
昨夜,赐我《心灵史》的朋友从北京来看我。兴之所至,我带着他走过我的母校,也是《生死河》中写到的小学门口,一转身就到了苏州河边——司望发现河边藏着尸体的吉普车的位置。
这里有一座步行的桥,我们踏上台阶,俯视苏州河水。子夜时节,春风习习,幽暗中看不清水波,惟想象桥下静水深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我们偷窥时想些什么?
——《偷窥一百二十天》后记
村上春树有本散文集叫《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此我无意于讨论村上,我也不是村上粉丝,只是单纯地喜欢这样的名字,比如:当我们处理尸体时聊些什么?当我们挖鼻孔时思考些什么?当我们被关在二十层楼顶的空中监狱又会想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很多年前,我在DVD里看完《午夜凶铃》,对山村贞子的前生今世无比迷恋,上网找来铃木光司的小说原著,一口气看完四部曲,恍然大悟《午夜凶铃》并非惊悚小说,而是科幻史诗。因这部作品的影响,我有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病毒》,或许也是中文互联网上的第一部长篇悬疑惊悚小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妨剧透,《午夜凶铃》四部书里,我最喜欢第三部,故事分为两段,头一段是高野舞的故事,第二段讲述贞子生前在剧团的爱情与人生悲剧。
高野舞是谁?高山龙司又是谁?就是被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吓死的那个倒霉蛋。高山龙司是大学老师,高野舞是他的学生,在老师神秘死亡之后,这位漂亮的女大学生,到老师家中整理遗物,不小心播放了老师的录像机……前提是她插上了电源,亦可反证如果拔掉电源,确有可能把贞子卡在电视机里。
然后,高野舞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楼排气沟里,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棺材。她无法逃脱,更难以求救……往后的情节有些恐怖,为了避免扩散贞子的秘密,以下删去18页(照着实体书清点的页数)。
12年来,这短短的18页,大约一万字左右,始终萦绕在我脑中。
2013年,春天的某个下午,我坐在《悬疑世界》编辑部的阳光房,开门就是21层顶楼的露台,地上长满郁郁葱葱的草木,墙角里结着枯萎果子的石榴花,从未修剪却充满萧瑟荒野之美。对面矗立着中国移动大楼与巴黎春天,楼下是长寿公园。我经常俯瞰那巨大的钢琴键盘,偶尔也会有音乐喷泉冲上云霄,更多时候是大妈们的广场舞,与流浪歌手的吉他。公园对面曾是栋烂尾楼,如果我的手边有台望远镜,看清烂尾楼的每个角落,或许就会发现她。
我不是偷窥狂。
但我是个宅男,或者说曾经是宅男。我也没有望远镜,但我总能看到你,看到你不经意间流露的悲伤,看到你不愿被人窥见的往昔,看到你伤痕累累的秘密。
120天,偷窥你一生的故事,真的太短暂了,近似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完成初稿之后,我开始漫长的修改过程。而在《萌芽》杂志上连载的版本,已与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俨然是两个不同的故事。虽然,都是关于一个叫崔善的女子。
在这一修改阶段,我开始阅读金宇澄的《繁花》——这部几乎囊括了近两年所有中国文坛奖项的作品。刚开始,我以为自己会抗拒,却出乎意料地如此喜欢,一口气从头到尾读完。在此前与此后,我三度遇到身为《上海文学》主编的金宇澄。我不曾想到,金老师竟对我有着深刻印象,来源于多年前我在他的刊物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小白马》。那是八年还是九年前?他常跟别人说,别看小蔡总是沉默着,但他的心里藏着很多秘密。
是啊,很少有人发现这些秘密。
一如巴比伦塔顶的崔善,以及偷窥崔善的X。
而今,我在想,或许,我也可以做到?
阅读《繁花》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过去上班时,单位里有个中年男人,所有人都叫他“瓦尔特”,好像既跟《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有关,也跟《列宁在1918》有关,因为他年轻时长得欧化,很像当时译制片里的东欧共产党人。春节前的两天,我特地看了《列宁在1918》,有一段在莫斯科大剧院里演出《天鹅湖》的戏。我被这个片段的音乐所感动,于是找了各种版本的《天鹅湖》,进而想到过去的日本动画电影,也是上译配音的《天鹅湖》。
忽然明白,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不正是黑天鹅与白天鹅的故事吗?
几天内,我疯狂地听着《天鹅湖》,订购了欧美原版的CD,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声中,我基本完成了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篇小说。
所以,阅读这部小说,请你们最好同时循环播放着《天鹅湖》。
我也是第一次在写作中格外地注重语言,琢磨一种恰如其分、却不过分节制的语言。我反复推敲字句,每一个字,都是如此重要。比如,最终章里有一句——
“依次将火车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绯红……”
那个“描”字,我最先是写“染”,再改成“浸”,最后才是像画笔般的“描”。
我把“偷窥”描给自己看。
“我今天看了一张维也纳的地图,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难以理解:怎么人们建起这么大一个城市,而你却只需要一个房间。”
这是卡夫卡写给他喜欢的女子的情书。
而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生活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房间,一个就够了——可以看见别人,也可以被别人看见的房间。
当我们偷窥时想些什么?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以及,陈白露在《日出》的最后台词——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我欠伦敦一个吻
——寻找查令十字街84号
如果有一天,“你们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能否代我献上一个吻,我亏欠它实在太多。”
——海莲·汉芙
2006年6月8日,我在英国伦敦。又是个难得的艳阳天,中午逛到Chinatown(中国城)吃午餐,出来时看到了Charing Cross Road的路牌,猛然想到了一本书——《查令十字街84号》。
天哪!我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大名鼎鼎的Charing Cross Road(查令十字街)。这条位于伦敦市中心繁华地带的商业街,马路并不宽,只有四车道,但路边非常热闹。
在路口转角处看到一个小书店,里面摆放着许多旧书,再看门牌号码是查令十字街48号,想必84号也不远了。
我急忙按着门牌号码朝一个方向找去,果然路上有好几家旧书店,都是不起眼的小门面,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珍贵版本的旧书。
门牌离84号越来越近,我心里忽然涌出莫名的激动,似乎是冥冥中指引着我来到此地——查令十字街84号。我相信,这个普通的伦敦门牌号码,早已成为了全世界爱书人的圣地——
1949年的某一天,居住在纽约的穷困女作家海莲·汉芙,为了寻找书店里买不到的绝版书,给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旧书店的老板弗兰克·德尔写去了一封信。从此,这两个人隔着大西洋鸿雁往来,不仅仅是买书和卖书,他们还在信中谈论文学和生活,虽然未曾谋面,但真挚的情感却饱含于笔墨之间。
这多像21世纪的网恋,只不过他们的工具比较原始,只用古老的信笺,言谈间是典雅的纸墨味道,而查令十字街84号,则是他们永远的聊天室。
当我走到查令十字街70多号,却被路边一家叫“谋杀专门店”的旧书店吸引住了。橱窗里是福尔摩斯模型,四周摆放着许多关于福尔摩斯的书。禁不住走进书店,也算是去84号前的热身吧。
在它的地下室,我看到了无数推理小说的旧书,自然还是以各种版本的《福尔摩斯》居多,作为阿·柯南·道尔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祖国,英国人对推理小说的喜爱至今依然未减。
走出“谋杀专门店”,离查令十字街84号只剩几个门牌了,前头还是几家旧书店。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脚步却越来越慢。
川流不息的伦敦街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里,我想曾经也有一张脸属于海莲·汉芙吧。终身未嫁的她,与弗兰克·德尔保持通信长达二十年,也曾计划去伦敦一游,但因囊中羞涩而无法成行,直到她接到弗兰克因病去世的消息——海莲在悲痛欲绝之余,将两人多年来的书信结集出版,意外地畅销了全世界。当成名之后海莲得以踏上英国土地,来到令她魂牵梦萦二十年的查令十字街84号门前时,却只能对着九泉之下的弗兰克说:“我来了,弗兰克,我终于来了。”
终于,我也终于来了。我一步步接近了查令十字街84号。
1986年,美国哥伦比亚公司根据《查令十字街84号》拍摄了由安妮·班克罗夫特和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同名电影。我相信,就像贝克街221号一样,查令十字街也是很多书迷影迷心中的圣地。据说到现在,还有很多书迷情侣,相约在那个门牌前接吻留念。
当我走过82号的门牌,以为将看到圣地般的84号书店时,却发现前面是一家必胜客——这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在必胜客上看到门牌,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会不会在马路对面呢?我又匆匆过了马路,却发现门牌已经是90号了。
从查令十字街82号到90号之间,我没看到任何书店,传说中的圣地到哪里去了?会不会是我自己记错了?不是84号而是48号呢?对了,我看到的第一家书店就是48号,我急忙又回头走去,穿过中间许多旧书店,回到了街角处的48号旧书店。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认定我是记错了书名,应该是《查令十字街48号》才对!
然而,当我们走进书店询问店员才知道,“查令十字街84号”是没错的,刚才我走过的必胜客,就是在当年84号旧书店的遗址上建造的。
原来“查令十字街84号”早已物是人非,飘满幽幽墨香的旧书店,变成了匹萨香四溢的必胜客。忽然心底满腹惆怅,想说什么也只能摇摇头作罢。
回国后,我查了资料,忽然看到一段当年记录查令十字街84号旧书店的文字:
这是一间活脱从狄更斯书里头蹦出来的可爱铺子,如果让你见到了,不爱死了才怪……一走进店内,喧嚣全被关在门外。一阵古书的陈旧气味扑鼻而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一种混杂着霉味儿、长年积尘的气息,加上墙壁、地板散发的木头香……极目所见全是书架——高耸直抵到天花板的深色的古老书架,橡木架面经过漫长岁月涤洗,虽已褪色仍散发光芒……
在查令十字街84号门口,我没有献上一个吻,这是我在伦敦的唯一遗憾。
我的二十世纪少年灵异事件
如果,十二岁开始算少年的话,那么出生于1988年之前的人,都是20世纪少年。日本漫画家浦泽直树有一部非常有名的漫画作品《20世纪少年》,这两年也拍成了电影,唐泽寿明等很多明星出演。说的是1997年,一群成年人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发现有一个当年的同学玩伴奇怪地死了。同时,世界上出现了许多可怕事件,竟然都是这些人在小学时代,写下的一本预言书的内容。而即将毁灭世界的阴谋首脑,极有可能正是当年他们同学中的一个,完全按照少年时代的幻想来改造世界。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们,虽然正在年华老去,却决心为自己少年时代所做之预言负责,这群二十世纪少年开始为拯救世界而战斗(以上仅仅是故事的开头,不算剧透)。
最近,我似乎也遇到了另类版本的《20世纪少年》。
前两天,与阔别N年之久的中学同学相聚,见面的感觉竟如《20世纪少年》的开头所描述的一般——恍如隔世,许多人第一眼都完全不认识了,然后才逐渐地想起来谁是谁,想起来这些名字与面孔,想起来少年时代的往事。突然之间,仿佛那些陈年往事就是刚才发生的事情,时间的流逝竟然如此残酷。那时候总感觉时间过得好慢,一个学期就漫长得好像现在的好几年。那时的事虽然已记忆模糊,却足以决定一个人永久的命运。
我的命运大概亦是那时决定的。
席间,一位同学说起最近一件令他感到恐惧之事,我这才知道我们这些同学里,已经有一位早就离开了人世。
说起来,那位已经离世的同学,当年还与我比较熟悉,也会经常一起玩,性格和习惯都有些特别,后来因故转学并离开了上海。
很多年过去,我几乎要把这个同学遗忘,却听说他在转学离开的几年后,为了救一名落水者而不幸溺死。当时,有几位同学还被请去写他的资料,而我那时已经多年未与他们联系,故而到现在才知道此事。
然而,又一位同学说,最近在开心网上,那位已经离世的同学再度出现,并与他说起了我们的童年往事。
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问其他人这位同学来不来聚会,惹得其他人吓出一身冷汗。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大家也都很疑惑,那位神秘的同学到底有没有离世呢?
据说,开心网上特别活跃的这位同学自称别人是看不到他的。
我让那位与他有联系的同学继续保持联系,但愿能够弄清楚真相,抓住隐藏在网络中假扮他的人也是对他的尊敬。
于是,自然就想到了浦泽直树的《20世纪少年》,想到了唐泽寿明扮演的主人公远藤健次,想到了那个谁都想不起来的戴着面具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是谁?
时隔多年之后,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青春的容颜也早就改变,就连我们的母校也早就被夷为平地,成为夜总会的大门。
但是,我们永远都是20世纪的少年,这一点不会改变。
我同样相信,拯救世界的重任,迟早有一天,会落到我们这些20世纪少年的肩头。
少年与阮玲玉
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放学后逗留在学校里踢足球。校园围墙又破又矮,球总是被踢飞出去,于是便爬墙去捡球。
学校当时处于上海的偏僻地区,围墙外是家很大的工厂,尘土飞扬,人烟稀少。每到冬季,天黑得很早,朔风呼啸而来。偶尔踢到傍晚时分,围墙外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萧瑟冰冷的厂房,大片枯萎的荒烟蔓草。
那时若要翻墙去捡球,不免心生恐惧。只能借着微弱光线,紧张地在乱生的杂草丛中仔细寻找。要是其他人都恶作剧地逃光了,只留下一个捡球的在荒野之中,便会在心里担心会不会在夜幕降临时撞见鬼魂。
据说,学校围墙外这家工厂的覆盖范围,许多年前曾经是有名的公墓,阮玲玉最早就埋葬于此。
毕业多年,仍然时常想起那道围墙,想起围墙外荒凉的傍晚,想起北风夹带的微弱哭泣——说不定传说中撞见的鬼魂,就是阮玲玉的一缕香魂?
若真是她的话,即便是那时少年的我,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恐惧的,反而很乐意见到这位19世纪30年代的大明星。我会抱着捡回的足球,不顾围墙那边的同学,与她走在冰冷的野草丛中。
我陪她注视着寒夜缓缓降临,听她广东口音的细声软语,看她眼底眉角的淡淡哀伤,听她说说那个年代娱乐圈的趣事,抑或是她短暂人生的悲剧。
我相信,化作鬼魂的阮玲玉,必然还保持生前的青春容颜,25岁的生命永远被凝固在坟墓中,穿越几十个上百个年头,也不会再被改变,也不会再被伤害。
以上是我的假设一。
假设二,如果阮玲玉没有死?
当年震惊中外的事件,只为逃避可恶的狗仔队与暴力的男人,她早已退隐江湖,平静地度过一生直到今天。那我将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曾经的红颜不再,只剩下松弛的皮肤满脸的皱纹枯卧于床,偶尔回忆当年的风光,一如元稹吟的“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我想,她宁愿选择假设一。
好一个青春永驻,好一个永死便永生,但她仍然会付出代价。
她将看着曾经爱过的人老去,也将看着曾经恨过的人死去,更将看着曾经熟悉的时代慢慢逝去。她将注定失去所有的亲人,注定被任何一个时代抛弃,注定一百年两百年的孤独。
时间化作厚厚的尘埃,而她却依旧鲜艳地被埋葬在满屋尘埃之中。
也许,她会幸运地看见一个少年,这个少年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怀中抱着一个足球,野草在他身边歌唱,风吹乱他杂乱的碎发,迷离了他单纯的眼眸。
因为,他见到了她。
她将给他以微笑,她将与他谈天说地,她将带他在荒野流浪,她将给他第一次爱的滋味。
但她不会永远带走他。
他将会慢慢长大,毕业离开这个地方,渐渐褪去青春颜色,来到庸俗的世界里,追逐不会放弃的理想,却被世人冠以所谓“作家”。许多年后他也将老去,老得再也无法回忆,只能把围墙外的少年形象,留给永远25岁的她。
永远25岁的她,将会为之而流泪。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必须承受的代价,就像特兰西瓦尼亚的忧郁王子,就像新奥尔良坟墓里的小女孩,就像巴黎地下许多张青春的容颜。
死亡很悲哀。
永恒却是悲剧。
被时间改变消灭的爱情,是一曲哀伤的情歌。
被永恒定格却只能回忆的爱情,是一曲绝望的挽歌。
若是你,将选择哪一种爱情?
老人与马
去年丽江旅行,来到古城外的拉市海,蓝天雪山碧湖间,是片桃花源似的田园风光。游客来此,必不可少的是骑马。
我被指定骑一匹全身金黄色的马,木头马鞍上裹着HELLO KITTY的粉色毛毯,以免游客们娇嫩的屁股在马背上颠痛。牵马的是个肤色黝黑的老人,典型纳西族长相,皮肤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老人一头板寸很精神,说话中气十足,没几步我们二人一马就走到了队伍最前头。
我身后跟着两匹马,一匹黑色,另一匹咖啡色,分别驮着团队同行之人。三匹马都是老人养的,必须按照这个顺序,才能把整个马队带起来。
老人牵着缰绳,在乡村小路上健步如飞,用洪亮的嗓音吆喝马匹,靠右行走避开迎面的汽车。这些马儿也都早已习惯对它们来说像是怪物一样的汽车,丝毫没有慌张的迹象。
老人十分健谈,说我骑的这匹黄马叫“奥巴马”,身后两匹分别叫“巧克力”和“咖啡”,没想到他还能随口说几句洋文,比如“Let’s go”与“Come on baby”——当然是对他心爱的马儿说的,想必他经常做外国游客的生意。
数十分钟后,老人带我们爬上山坡,崎岖坎坷布满松林的山间小道(美其名曰“茶马古道”),若是靠我自己行走定是艰难无比,而我跨下的马儿走得很稳。每当我站在镫上或身体倾斜,老人就会叫我保持坐姿,以免马背承受太大压力,伤到他心爱的马儿,心疼的眼神似乎是看着自己勤奋做活的孩子。
只是,走到半山坡,“奥巴马”累得走不动了,老人拍着马脖子让它休息。我又担心它会自己走掉,老人松开缰绳说:“只要我在,马不会走的。”
我询问老人“奥巴马”几岁,答案让人吃惊——41岁,它出生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黑色的“巧克力”年纪更大,竟有45岁。
四十多岁,对于一匹马而言,绝对是古稀之年,要知道马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三匹马都是他从刚出生的小马驹养起来,老人如今也有62岁了。
我在马背上掐指一算,45岁的“巧克力”当出生于1965年,那时老人只是17岁少年——少年与小马,让我想起张承志的小说《黑骏马》。
张承志以一首古老的民歌《黑骏马》为线索,描绘了60年代一个青年在爱情悲剧中的成长历程,他所养大的黑色骏马“钢嘎哈拉”始终陪伴着他。那篇小说发生在内蒙古草原上,眼前的老人与马却是在西南大山之中。
“钢嘎哈拉”是驰骋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的勇士的坐骑。而老人的“奥巴马”与“巧克力”从不曾享受过驰骋的欢畅,一生都只能在田间小径与崎岖山路上驮着货物缓缓而行,即使垂暮之时也要驮着游客稳健地走在坎坷的山坡上。
我看着老人像哄着走累的孙儿一样安抚“奥巴马”,不由想着若遇到身高体壮的欧美游客,我身下瘦弱的老马岂非是要遭罪了?我并无指责老人的想法,他同样也是在本该养老抱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在山上替游客牵马跋涉,顶着风雨烈日受奔波之苦。
当我羞愧于骑在这匹老马的背上,羞愧于让老人再替我牵马时,又担心会让老人感到不快。他那么心疼自己的马儿,若非为维持生计,他一定不会忍心让它们与他一起艰难奔波。他也希望这些陪伴自己长大的老马,舒舒服服躺在马厩里,懒洋洋走在田野中,而他总会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它们的怡然,与它们一同享受最后的生命时光。
老人与识途的老马载着我们走了一个多钟头。当时是淡季,一天要走两三趟,旺季时要走五六趟。
我想象身下的“奥巴马”盛年时,80年代,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大概不会有什么游客,那他们每天会是怎样的生活?
老人那时也是三十多岁,正值壮年,或许还是一个健壮的农民,又怎会想到晚年生活竟会拉着游客为生?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觉得这是“晚景凄凉”,但我却宁愿相信老人如今拉游客的生活好过以往。
让主人生活得更好,不就是老马们最大的心愿?
这两匹马有幸活到四十多岁,也是老人精心照料的结果,他对这些老马的感情定是比我感受到的更为深厚亲密,甚至比之我们对于自己弟妹子女的感情也犹胜过而无不如。
我坚信这些陪伴了老人四十余载的老马,一定甘愿在行将就木的晚年,为老人驮着游客艰难地走上山坡。老人所得的报酬也定会犒劳这些通人性的马儿们。
离别时,我看着老人与老马,在高原阳光下渐渐远去。对不起,不能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来形容,我只能说:这是老人与马。
这是老人与他的老马儿们。
假如有一天,黄浦江结冰了
几周前,上海下了第一场大雪,那个时候,我正穿着短袖T恤,在新加坡三十几度的赤道阳光下散步。当我带着热带的温度回来以后,看到公司露台上堆起雪人的照片,心底不免好生遗憾。直到昨晚,我独自从苏州河的桥上走过,听着黑暗中脚下冰凉的河水在流淌,忽然感到有细小的雪籽打在脸上。
雪,终于又来了。
黑夜里小区的池塘上,反射出平滑的微光,水与空气的界限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看不到鱼儿游过的痕迹。我伸手触摸冰面,指尖的寒冷还未入骨,就已湿了掌心。我知道,绝无冰上行走的可能。
于是,我想起北京一月的后海,那片雪白封冻的水面上,身穿各种颜色外套的人们就像鸟儿一样,有的疾驰而过旋出一团锦簇;有的跌跌撞撞饱含初飞的笨拙……
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上海再冷的天,顶多也就是小水坑冻凝,从未见过苏州河乃至黄浦江的水面凝固过。
可是,我总是这样幻想——明天或后天早上醒来发现,在史无前例的凛冽风雪中,黄浦江已然凝结成为一条宽阔的水晶玉带。路过的人看到,都会怀疑自己眼花,揉几下眼睛、狠狠掐了自己几下后,才能确定没有做梦也不是精神错乱,确实是看到了一条结冰的黄浦江。
江面就像雪白的大理石,完全凝固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再也没有往日的波涛汹涌,那股带着泥土味的水气也被封闭在了冰层下,潮汐间搅动的某些不安的梦境也消失了。
江面上或许还残留着各种吨位的船只,有从太平洋另一端远航而来的艨艟巨轮,也有从苏州河打酱油而来的小小驳船……它们被冰层封锁在江心或者岸边,就像是电影中某一帧定格了的画面。
飞临水面的江鸥,悲伤地为黄浦江的封冻而哀号,只得选择飞往南方寻觅水草。
胆儿大些的人,会翻过外滩防汛墙的护栏,径直跳到冰封的江面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得冒着冰裂被江水吞噬的危险。不过,请放心,冰层很厚,厚得足以开过一辆坦克!
那绝对会让上海的人们兴奋过度,因为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从未试着在真正的冰面上行走,更未在黄浦江上的冰面上奔跑过。
这并非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话,这也不是末日到来之前的某种警告,这仅仅是上天恩赐的新年礼物。
好啊,多么美好的新年礼物啊!我几乎要跪倒在冰面上感谢上天。
也许我还会看到一个女孩,一个穿着红色靴子和红色披风的女孩,看到她在冰封的黄浦江上翩翩起舞,旋跳一段施特劳斯的华尔兹,穿插几个MJ的月球步……她闭着眼睛,随心所欲地旋转跳跃,实在令人沉醉。
此时此刻,冰封的黄浦江两岸,已变成钢铁与水泥的白色山谷,风雪点缀了她的头发与睫毛,更吸引了无数的观众在护栏后欣赏着她。我看着她欢快地跳到黄浦江心正对着苏州河口的最宽阔的那方冰面时,我觉得我遇到了深爱的人。
然后,梦碎了。
我摇摇头对自己说:“下辈子吧。”
我确信无疑,在上海年纪最大的老人也确信无疑——黄浦江绝对不可能结冰。
事实上,这并不是史无前例的事。
史籍记载,黄浦江有过十次以上的冰封记录。最严重的一次在明朝正德元年,黄浦江足足冰封了一个月。
其次是清朝咸丰十一年,那年冬天太平军猛攻上海,突然遭遇剧烈的风雪,黄浦江冰封直至次年正月十四日才融化。
最近一次是光绪十八年腊月初二,上海的最低气温零下12.1摄氏度,黄浦江苏州河全部结冰,“累日不开,经旬不解”。这件事距今已有118年了。
只要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我们就依然可以抱有这种可能性的期待——
假如有一天,黄浦江结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