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三十丈见方的一个簇新新的丈棚说没有便就是没有了?!众人皆是不可思议,郑逢时更是脑袋嗡的一声,并来不及细思量,只觉昏昏然,混沌沌的。
烛火掩映在铜壶滴漏的受壶里,耀得受壶的水面也金光熠熠的,漾出一圈圈的金色光晕来,烤得郑逢时一张黝黑的脸膛上似镀了层光。
忽地他一把抓住了庖人的衣领,一双若琥珀晶亮黢黑的眸子盯了他来看:“你说什么?”
郑逢时一贯的沉默寡言,敦厚笃实,庖人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一路疾行过来本就气喘吁吁的,被郑逢时陡然间这般拎了起来,心中脚下具是轻飘飘的,没有一丝踏实感,一时间被唬得说不出话来。
一双由于疲惫、惊慌失措而失神的眼睛只直直的盯了向茹默来看,口中喃喃的:“三姐儿,我讲的就是我亲眼所见的啊!”
事情向茹默是听清楚了,饶是在不愿意相信,也是三十丈棚没有了,邸顺昏睡于茅草屋内,一时间内心深处有百种情感交集于一处。
邸顺大哥昏睡,三十丈棚没有了,这两句话如蚊蝇般嘤嘤嗡嗡盘恒于向茹默的脑海,挥之而不散。
向茹默饶是心头焦灼至无以复加,可理智告诉她毕竟她是宁厂的主事,若果说她现下里便就失了分寸,那宁厂岂不是离大乱也不远了?!
烛影点点莹灿中,向茹默白皙如细瓷的面庞上挂的是超乎他这个年纪的淡然:“逢时,先将庖人放下来。”
郑逢时这才松开了手掌,失去了重力,庖人顺势贴了郑逢时的身子滑了下来,瘫坐于地面上,似一滩烂泥,心里只是悔之自己跑了这一趟谷底。
向茹默长身缓缓而立,朗声而道:“我说诸位,单单只凭了庖人来说,我们却是不曾亲眼所见。”目光缓缓瞧了众盐工而视,一字一顿的:“所以我说,现下里我同逢时、逢笕以及周宽大哥一同前往谷底一趟,一探究竟后再作打算不迟。”
李想一脸义愤难当,眉心拧的硬如石疙瘩:“三姐儿,我们一同去,有福同享,有难必然同当。”
一双铁蛋般的拳头攥得“咯哒哒”作响,骨节阵阵泛白,一双眼睛透出血红之色:“谁让三十丈棚消失不见,我李想便就要他也一道消失不见。”
“你们说如何啊,弟兄们,血债必将要血来偿还!”李想振臂一呼,众盐工这功夫也都反应过来了,看来这三十丈棚是让谁给拆了啊不由得纷纷而道:“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向茹默微微转睛,瞧了李想,一双眼眸澄明明的清澈,似六。月晨起时熹微光芒中大片碧荷上的清露:“李想,我了解你现下的心绪,可急躁是没有用处的,而且大家一道去只是会招人眼目,于处理了解事情上是不利的。”
向茹默思量着又补充道:“若果说真的是有人破坏我们的三十丈棚,那么现下里未必不存了要再来破坏我们外府的心,我们不能不防。”
又圈圈环视了一众盐工,终止在了李想的面庞之上:“所以,我带逢时两兄弟于周大哥一道去谷底,府上就由你们来照应。”
有几个年岁稍长的思量着点头:“三姐儿说的对,府上也不能离开人半步。”
李想也听明白了向茹默的话,重重颔首:“三姐儿就请放心,您跟逢时大哥,周大哥都走了,那么我跟大漠就在府上把守着。”神色万分凝重:“还请三姐儿放心便是。”
折腾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丑时一刻了,就连能为晚空照亮出一丝丝柔和光线的上弦月在一个多时辰前便也是没入了西方不见其芳踪,牖户外的夜空正属深沉之时,黑黢黢一片。
夜色过深便是不适合让套马拉车,向茹默他们一行四人于夜色中砥砺前行,前往了沧澜谷底而去。
进入了谷底,只行进了不足小半分的路程,向茹默遥遥的便就看到了小叶榕树林旁那一块在夜里也散发着莹泽又暗暗碧光的大青石,登时间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从心底里涌出,又无尽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可它旁边那才搭建好的簇新新的三十丈棚却是不见了踪迹,空余宽阔的玄色土地,以及吹不散的灰烬燃烧过后的呛人味道。
向茹默带着郑逢时他们三人,奔了大青石旁唯一矗立的茅草屋挺近,打开门的霎时,屋内浑浊腥臭的味道扑鼻。
邸顺已经渐渐转醒,只是癫茄的麻力还不曾过,身子动弹不得,唯睁着一双眼睛,见了三姐儿进来,登时间泪珠似开了闸的洪水,涌涌而泄。
向茹默移步至小床前,半蹲下0身子,刚刚大青石旁呛人的味道似扎在了鼻孔里一般,心里头思索着,也对此事有了些许的了然,许就是二表爷向怀章还记恨于韦木容一事,从而于其中作下的梗,不然别人也没道理这般歹毒阴鸷,竟是将三十丈棚一把火烧掉了。
声音温柔笃定,轻柔似一汪暖意融融的春水将人徐徐包围:“邸大哥,这是怎么了?”
听着三姐儿的口吻中无得丝毫半分的埋怨之意,邸顺一个七尺高的大男儿这一刻也由不得失声痛哭起来。
向茹默含笑着淡淡而道:“邸大哥,莫要哭,什么事情慢慢说来便就是好。”
周宽倒了盏清水,喂了邸顺喝下去,半晌后邸顺才又和缓了些,慢慢的由周宽搀扶着坐了起来。
细细的回忆了那夜之事,只是一时间许多的细节竟是想不起来,也难怪寻隐是下了大的药剂,原本是要取了他性命的,可邸顺盐工出身身体底子好,竟是躲过了这一劫,却是昏睡了七日之久。
邸顺现下里只记得一个半大的少年郎于自己对饮,至于那人的样貌于昨夜浅淡的烛火中却也是看之不清的,现下里脑中浮出的那人更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大框。
邸顺眸光有些凝滞,微微摇着头:“只是昨夜突然进得屋中一个人来,说要于我讨口水来喝。”邸顺偏着头又道:“后来我们两个便就对饮了。”
仰头看了向茹默,惘然嗟叹道:“三姐儿,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郑逢时一双面色沉沉:“三姐儿,看样子邸大哥是被人下了麻药。”
向茹默一双秀美的眉头微凝,透过茅草屋内如豆的一盏烛火,觑眼看向了牖户外,下麻药麻翻了邸大哥,而后又一把火烧了我的三十丈棚,他们果然做得若此决绝吗?!
凝睇看了郑逢时,郑逢时正好也在看了向茹默,二人眸光交汇,共同想到了一个人,只是向茹默终是顾忌了亲情了,不愿相信,也不敢启齿,终是郑逢时先开得了口:“三姐儿,这事能是谁做的?难不成是二表爷向怀章?”
向茹默立于小床边,许是二表爷将这些钻头与钻机给我了以为都是废弃的,可必有一失的是他却是万没想到我向茹默还当真找到了铁匠会接揽了此活,将这些他认为已经废弃了的工具又修整得焕然一新。
向茹默掖过鬓边碎发,片刻间心思便已百转千回,然后现下里见我只待天暖便就可以开凿盐井,所以便就悔之,才做下了烧我三十丈棚,弄没我工具的事情来。
茅草屋内的小门开着,谷底的清风徐徐缓缓吹入,将屋内的空气濯洗得清澈了许多,腥臊的酒气之味便就散去了不少。
周宽又添了些水给邸顺来,邸顺一味的只是眼神直勾勾的,却也不喝水,一头黑亮的发丝眼瞧着便就灰白了,只是坐在床边不停叹息。
由于是昏睡了七日七夜,便是也忆不起个甚来了,良久的沉默后,方附在周宽耳畔摇头低语:“是我的疏忽给三姐儿酿成了这么大个祸端。”
言语间便是涕泪横流,一双黑亮的眼眸此刻早已失去了光泽,猛然间一个起身,朝了门框边上便就撞去,由于这个动作极快,周宽来不及反应,只是双目圆睁怔忪着看着。
郑逢时立于门侧,便是一个箭步便就跨了过去,横身挡在了邸顺面前,邸顺的头撞到了郑逢时的肚子上,由于这一下邸顺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所以力道大且猛,郑逢时的腹部是一阵吃紧的痛。
邸顺无力栽倒与地,郑逢时腹痛也跌坐下去,不过好在俱是无性命之虞,周宽忙着扶起了邸顺。
郑逢笕则是满面愤愤之色,横了邸顺一眼,斜刺里冲出来,至郑逢笕身边俯身于地,盯盯瞧了郑逢时的脸来看,带了哭腔:“大哥,你没事吧?”
郑逢时抬起手臂轻抚了下他的头,含着笑意:“傻小子,哥没事儿。”郑逢笕只呆呆看了郑逢时,一张小脸儿天真而又稚嫩,滚圆的珠泪顺了黑黝黝的脸膛往下淌。
郑逢时饶是被撞得腹部疼痛,见了弟弟这般端的,仍旧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还呆呆的瞧什么,还不快将大哥扶起来。”
见大哥笑了,郑逢笕也方破涕为笑,这才将郑逢时扶了起来。
事情就发生于一瞬,向茹默唏嘘不已,语重心长嗟叹着开口道:“邸大哥,默儿早就说过,任何物质都胜不过有灵魂的人的性命。”
愈是此时,向茹默的面色愈是淡然而沉稳,一双明眸清亮而又澄澈,饶是于这般低矮的茅草屋内,饶是于这一灯如豆的昏暗光线下,也掩不住她眸中的灼灼熠熠之光,这光芒细观之下有振奋人心又催人奋进的力量。
含笑瞧了邸顺,只是淡淡的两句话,声音却是婉婉中有种堪不破的坚定力量,让人心底登时间便是有股暖流缓缓涌过:“邸大哥,其实三十丈棚没有了我们可以再建,凿井工具没有了我们可以再造。”
只这一个霎时,邸顺便化解开了心中的想不开,顿有醍醐灌顶之感,一下子便就跪到在了向茹默的脚下:“三姐儿,邸顺明白要怎么做人了。”
一抹淡笑一直挂于向茹默脸上,忙忙搀扶了邸顺:“邸大哥,你这是做得甚?”周宽也忙上前将邸顺扶了起来。
熹微的晨光透过敞开的大门以及牖户照进来,郑逢时出得门去朝东方看了看天,回来道:“三姐儿,现下里大概是寅时末近辰时了。”
向茹默淡淡颔首,眼神缓缓环视了下所在的这座茅草屋嘴角终是噙了抹笑意,好在茅草屋还在,更好在邸大哥还在,于是间便是疏朗朗道了句:“我们便是出发回府。”
于是乎,一行人在三姐儿的领队之下,折返回了外府兰苑,晨光洒在他们身、脸上,似镀将了层薄薄的金光。
兰苑内室里。
木研坐于平头案前的小杌子上,双眼未合的等将了一个晚上,木琳也陪着一起等,只是半个时辰前实在熬不住,额头抵于平头案上睡了过去。
向茹默推门而入,见到了木研,倦怠的身子再也撑不住,行至了罗汉榻上便就栽坐了下去,饶是刚毅如她,熬了一整夜,回到自己的居室也不由是泄下了一口气来。
木研忙忙推醒了木琳:“小姐回来了,你还有心思睡,去为小姐上盏热热的语嫣汤来,暖暖身子驱驱寒意。”从打上一次向茹默被冻到之后,木研可是被吓到了,唯恐向茹默再被冻到。
木琳睡梦中被推醒,听得了是向茹默回来了,忙不迭起身,满面上虽是不已的倦怠,却是急着朝前奔,却是没注意脚下,一脚却是踢到了小杌子腿上,绊了一个踉跄,却是浑不在意,趔趄着行到罗汉榻边上,兴奋奋的唤道:“小姐,您可回来了。”
向茹默见她那小样儿,止不住笑了起来,便就朝了她来看,木琳兴冲冲的,一忽儿的又朝了外面走:“我这就去为小姐上语嫣汤来。”一壁又怕自己忘记了般低声念叨着:“热热的就端来,驱寒。”
向茹默对着木研摇头笑了:“这个木琳啊,来宁厂都历练半年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木琳行出了内室,房门被关起,内室里恢复了静阒阒的一片,晨曦透过牖户射在樱草色平头案上的一只青花折枝勾莲六。方贯耳瓶上,那上面斜斜插了一只初春的大叶榕树枝丫,几芽新绿在枝干上簇新新嫩油油的打着卷。
木研为向茹默更了身青碧色卷边亵衣,向茹默就势斜倚到了罗汉榻上,一对秀丽的明眸现下里却是闭上了,木研心疼不已,本是想问下昨夜的经历,看着小姐这样,怎还忍心,轻柔柔开口道:“小姐累了,便是回到拔步床上躺下了睡吧。”
向茹默缓缓睁开眼睛,见木研满面焦灼,情知是她忧心昨夜离开府上后的事情,便是撑出一份恬淡笑意:“木研那,我乏得很,懒得换地方,就跟这眯会儿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