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宿加一个清晨的雨止住了,云开雾散后一轮、大大的太阳浮浮悬挂于天顶,外府兰苑地势颇高,此一刻于灼灼光芒耀射下,大门当口处的土地已经被晒得半干了。
外府兰苑三进庭院内。
大叶榕树枝头上两只小弯嘴画眉在婉转鸣叫,鸟鸣啁啾,在庭院一隅是一座灰色琉璃瓦顶的撮角亭子,环绕着亭子的是一湾翠碧碧的湖泊,周围盛放着一簇簇细枝的淡淡丁香色的格桑梅朵花,感受不到有细风抚面,但只见格桑梅朵缓悠悠轻漾。
撮角亭子的中间是一张浑圆形石桌,桌上放着一把描花缠枝白瓷茶壶并两个白瓷茶盏,茶盏中各有半盏香茗,澄碧色氤氲着淡淡清香,四碟干果点心精巧别致,在圆桌中间顶碟摆放。
向茹默跟父亲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脸上还带了几分惊颤,盯盯的看着向寄北,直到确定了父亲大人的确就在自己的对面坐着,心才渐渐平静了些。
一壁就抚着依旧有些扑通通狂跳的胸口:“今儿被佶郡王忽然的抱到马上飞奔离开谷底,默儿的心都要随着马蹄的颠簸而颠簸出去了。”
向寄北静静的和颜看着自己这个小女儿,唇角微微含笑,眼底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疼惜,声音柔和似清泉孱湲着缓缓流淌而过:“那现在怎么样了?可还好些了吧?”
向茹默笑呵呵看着父亲,娇声道:“见了父亲大人,默儿可就是好得多了。”
侧了头凝神瞧着向寄北,声音中不自禁地便就带了几分小女孩见到长辈时的娇憨,切切道:“父亲,您是怎么会突然赶过来的?”
向寄北闻之禁不住开怀大笑,爽朗道:“是苍天派我向寄北在那样一个急迫的关头保佑我的小女啊!”
向寄北眼风愈加慈爱,轻轻抚着向茹默的肩头,灼灼看向远方雨霁天晴后被濯洗的清透透碧油油的大叶榕树叶子:“所以啊,向寄北奉苍天旨意,就在那一刻,就在谷口,带着人马,驮着盐卤出现喽!”
明明是说笑戏语,可向茹默依旧饶有兴味的听着,她亦是知道这其中的过程必有万般艰辛,父亲这般说亦是为了让她宽宽心,心绪不要总是绷得太过紧张。
向茹默静静的坐着,只感受着难得的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心口有微微的暖意驱散了之前的惴惴不安,就像髫龆之年骑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仰望星空,只若是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光,便就是快乐的。
向寄北含笑看着向茹默,疼爱中又有几分怜惜,向寄北独撑向府盐场经年,又怎会不知各种辛苦,以默儿这般年幼又是女孩子,一个人撑着偌大的宁厂他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这一会儿子,澄碧碧天空下流金泼洒似的日光便就将三进庭院内的雨水都蒸发掉了,石砌的地面干爽爽的清透。
远远的就见木研、木琳各提了食盒过来,渐渐行的近了,将食盒放至石桌上,木研面上依旧是微沉的,从昨晚到现在这如梦似幻的一幕幕太过震撼又太过戏剧,
木琳本就心大,而且她一直也没有在现场,只是听闻木研的转述,所以心绪还算平和,只恭敬道:“老爷、小姐,庄妈做了几样小菜,您跟小姐用了些吧。”
言语着便就将食盒中的小菜一一取出,放于石桌上摆好,小菜做的色相俱佳,向寄北看过亦是食指大动。
木研知小姐难得见到向大老爷一次,摆好了饭食便就将带了木琳下去了,向寄北影影绰绰记得她们两个,询道:“三姐儿这里可还只有这两个人伺候着?可还够用?不如为父再从正府指几个得手的人过来吧。”
向茹默含笑摇头道:“那倒是不用的,默儿这当真用不上那么些丫鬟的,有她们两个足够了,况且不熟悉的人来伺候默儿,默儿也还不大习惯的。”
向寄北知女儿向来言出必行,便也就不在纠缠于这个,抬玉箸先就搛了块茄鲞来放入向茹默的小碟中:“吃块这个来吧,你最喜欢的。”
向茹默心头一暖,骀荡若三春的微风轻拂而过,将茄鲞放入口中,慢慢品着:“父亲还记得女儿喜欢吃这个?”
向寄北缓缓颔首,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里:“是的,父亲记得你最最喜欢食的有魔芋儿鸡跟茄鲞。”
向寄北也搛了一玉箸茄鲞放入口中,细细品了,微微侧首正色道:“这茄鲞味道做得当真不错呢。”不由得又摇头叹笑:“父亲也好多时日不在府邸用膳了,竟也是好久都不曾吃到这般地道的茄鲞了。”
向茹默用小银匙搅动着碗盏里的糯糯白粥,询道:“父亲,想必江口依旧忙碌得紧?”
向寄北正色道:“正是,江口的忙碌也绝不亚于宁厂这里!”向寄北放下了玉箸,喟然道:“也是险象环生啊!”
向茹默只静静看着父亲,听他絮絮说着,向寄北凝眸沉声:“两日前,一个小男孩跑去了江口,说了你这里情况紧急,朝廷限时一个月,若今日若再出不来盐卤,便要将你带去朝廷问罪!”
向寄北微微垂目:“为父听了这个消息,当真是心急如焚!”
向茹默莞尔一笑,饶是没看到小男孩,但猜也猜到了,一定就是告诉自己六。合铁制工具沉至何处的那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为何要这般帮助自己呢,向茹默仍旧不得其解,可是疖子总会出头,既然现在无解,那么静待花开又何妨。
略一沉吟,含笑对向寄北道:“父亲,您就那般信得过那个小男孩,那般断定那个小男孩说的是事实?”
向寄北摇摇头,无奈笑道:“可今日的事实证明,小男孩说的的确就是事实啊!我的三姐儿!”
向茹默搛了一箸香麻豕肉给向寄北:“父亲,夏日里用些麻辣的,倒也是别有口味呢,您尝尝宁厂庖人做的这道菜如何?”
向寄北用了一口,麻辣的味道在舌尖溢开,而后又层层递进,搅得口腔里头都火辣辣的,汗水也噙出来了。
向寄北递了个鲛绡帕子给父亲,向寄北将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子抹去,爽朗道:“的确好味道,辣的让人不想食了,可还是不停的食下去。”
不仅又搛了一箸放入口中嚼了,辣得欢快,询道:“三姐儿,这可是怎么菜品,为父竟是从不曾用过!”
向茹默见父亲用的这般爽快,呵呵笑个不已,半晌缓过来方道:“菜品的名字倒是极简单不过的,叫做香麻豕肉,是庄妈研制的菜品,盐工们特别喜欢食,用了爽快还长劲,深得他们喜欢。”
向寄北连连道:“这般好的菜品,我也要将制作方法带回江口,让江口的盐工也多长些力气才更好。”
木研过来撤桌子的时候,向茹默嘱她将《盐论解语》跟木琳两个人抬过来,而后再将香麻豕肉的制作方法跟庄妈要来。
向茹默哧哧笑起来:“其实父亲,这个香麻豕肉我也会做的,只是不一定比庄妈做的好,所以您可以两下对比后,在决定怎么做才更好。”
向寄北觑着眼睛,淡淡颔首:“自然是要比较一番,方可做出改良配方的。”父女两言笑晏晏,絮絮说了许多。
木研跟木琳两个人将近乎一人高的竹简书《盐论解语》抬将过来,放至了石桌上,木研又将抄写到澄心堂纸上的香麻豕肉的做法给了向寄北。
向茹默将竹简书打开至所需的那一个片段,其余部分卷曲起来,这般这个石桌上才将这本巨大的书放得下了。
这一段是讲述如何熬制盐卤的,篆刻于樱草色竹简上的小字经过了数百年的风雨洗礼,依旧清晰如昨——
盐卤汲起后,
便就可始熬盐巴,
些许盐井远离熬盐之地,
惯常便用连续的竹管,
而将盐卤输送至盐灶,
而灶下之火昼夜不得熄。
从井里汲出的卤水
黄且浊,
需得澄清滤之,
才方可放于锅子里去熬煮,
有火工不断地,
将煤炭亦或烧柴,
送入灶门,
灶上面锅子成排,
而内里的卤子
便就是浓淡各不相同。
盐工将卤子从淡锅转至浓锅,
不断搅动之,
而锅内盐卤之水分,
便就逐渐蒸发干,
浓的盐水锅里,
便就结成了一颗颗洁白的盐巴来。
至少需熬一昼夜,
方可出盐巴一次,
而那口盐卤最为浓郁的锅里,
水分几乎蒸发殆尽,
结成了雪白的盐粒,
将盐巴铲出,
盛放于蔑篓里,
再以清水几瓢泼之,
其中杂质便就溶于水中,
而将水漉干,
方可成之为雪花盐巴。
将雪花盐巴,
盛于模子里,舂得实诚了,
成为了砖头般样子,
块块而成,
方称为砖盐巴。
砾盐熬法稍作不同,
少则也需熬煮三两天方可,
火也需昼夜不断,
锅子里的水渐次蒸发,
需得随时加添盐卤,
使盐巴与锅子之底凝结于缓慢,
愈结则愈厚,
直至整锅结成一方大块之状,
铲之于下,
便就称之砾盐。
父女两仔细看着这一段话,饶是整部《盐论解语》的内容早已熟记于心,可两个人依旧是不敢松懈丝毫,每读一次俱是温故而知新。
若先祖向乾泉下有知,定然会喟然长叹,这一部呕心沥血的鸿篇巨制果真是编撰的万分值得的!
向茹默双手支颐,静静看着竹简书,指了书中的一段话,侧目凝神缓缓念出声来:“父亲您看这里,将盐巴铲出,盛放于蔑篓里,再以清水几瓢泼之,其中杂质便就溶于水中,而将水漉干,方可成之为雪花盐巴。”
向寄北沉吟道:“三姐儿是想问什么?”
向茹默道:“这里面所说的再以清水瓢泼之,其中杂质便就溶于水中,是说杂质被水从蔑篓的缝隙里冲淋的渗透出去了吗?”
向寄北沉思片刻,终是点头道:“是的,正是此意。”
向茹默道:“那为何先祖不写杂质便就被水冲出渗透至蔑篓外,而要写溶于水中呢?!”
向寄北的一双眉头蹙紧,思忖半晌方道:“其实为父也曾有过你这般的疑问,然向乾先祖的意思跟我们是相同的,只是表达的语句不同而已,毕竟已经过去数百年,语法上难免同我们有些出入,我们只按这个方法做便好。”
向茹默终是点头道:“父亲这般解释,默儿的心里可是敞亮多了,果真我们父女两的心思不谋而合。”
向寄北欣慰不已,他知道其实默儿的心里亦是早就知道答案的,只是想寻个父亲的想法罢了,看着阳光透过大叶榕树叶子射在地上斑驳的影子,满心慰藉,得女若此,夫复何求!
父女两又谈了些如何更好的熬煮盐卤的方法,直至日上了中天,向寄北才起身离去,向茹默清楚的知道江口那边也是离不开父亲的,而自己这边又是要急着熬煮盐卤以给朝廷交差,所以便也不在挽留父亲了。
行至了外府的大门当口,父女两依依惜别,这之前两个人已经是近乎两年都不曾见面了,光阴当真匆匆似箭,日月当真急急如梭,而今只待了一个上午,便又迎来了分别,让人不得不生了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深深慨叹!
向寄北牵马行在前边,向茹默静静跟在后面,就这样默默的送着父亲一程路途,向寄北缓下脚步,看向向茹默:“三姐儿啊,有句话父亲思量了好久,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向茹默凝神道:“父亲大人,讲来便是。”
向寄北沉声道:“这一回的盐卤是你大姐夫开凿出来的,也算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向茹默静静听了,半晌方道:“默儿知道,这次真的要感谢大姐夫跟大姐的。”
向寄北恳切道:“其实默儿,说来话长,当初你跟你两位姐姐比试招婿的时候,为父知道是你将这个赢的结果让给你姐姐的,也便是生生将这个向府第十八代功德锦帛传人的位置让给她的。”
向寄北抬眼朝了天上看,蓝天空旷,浮云悠悠:“你们都是父亲的孩子,为父自是希望你们好生的团结起来,共同为我们向府开凿出更多的盐卤,熬煮出更好的盐巴。”
向茹默感怀不已,毕竟是一家人,这一次的事情也多亏了大姐夫了,对向寄北恳切道:“父亲放心便是,前尘往事就让它付之东流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