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父亲,向茹默心里说不出的失落,虽说同在一个巴郡,可各自为了凿出一井盐卤,熬出一锅好盐巴在各自忙碌着,相见一次太是不易了。
向茹默不由得又念起了母亲、祖母、姑姑、以及两位姐姐、大姐夫还有修羽、祁妈,他们可都还好,想着想着便就泪花打湿了眼眶。
木研一直在门当口处等着她回来,现下里见三姐儿一个人落魄般茕茕伶俜,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她上前几步,搀住向茹默:“小姐,先回内室歇上一歇吧,昨儿个夜里曰布做了一整夜,又淋了雨……”
言及此木研竟是说不下去,忍不住泪眼婆娑,缓了好大一会儿子,才复又道:“今儿个一大早受了那么一档子惊吓,我跟庄妈看你被赵家大哥拦腰抱上马,吓得心都要掉出来了。”
向茹默又何尝不明白木研的心绪,可眼下熬煮盐卤迫在眉睫,定然是不好同她主仆二人相互诉说各自苦楚的。
微笑着道:“木研啊,其实我们是要该知足的,就在最最紧要的关头,父亲大人送了盐卤过来救急。”眼角虽是含着笑意,可口中却是低低叹息了声:“若不然我跟赵家大哥此一刻还不知已经藏身何处了!”
看着木研,眼神温婉明丽:“那现下里我不急着带人将盐卤熬煮成盐巴,就暂且遑论别的,就是父亲大人急急送来的盐卤我都对之不起呀!”
事情也的确如此,木研又能反驳什么呢,左不过就是国事为重,家事为重,而在这些面前小姐各人的心绪体魄乃至少女情怀不过是低微如水中浮萍,随风飘来荡去的。
她静静看着向茹默愈发静雅的一张脸,那是一张远不像豆蔻之年少女的脸,有着不和年纪的成熟于庄重。
是呀!木研静静低叹,小姐操着整个一个宁厂盐场的心思,又怎能不成熟?!
向茹默淡淡一笑,蕴着无限的力量,对了木研道:“那我们便是回谷底去吧,那里需要我。”
脸色绯红如霞光晕染,抬起明眸眼眸,口吻中是轻轻的兴奋,如灿灿的木槿花开在和煦的春风里:“木研那,你可知道,我也当真是迫不及待的要看到一桶桶盐卤变成雪花盐巴的样子呢。”
看着向茹默这般神采飞扬,木研不仅有些惊奇:“小姐,能问您个问题吗?”知道留定然是留不住小姐的,言语着也就朝一进庭院里面走:“您这般熬将着,身体上亦是不累的吗?”
向茹默便也就随着木研进了去,要带几件衣衫去谷底的,本以为木研要问出什么来,原是问的这个,不由得哈哈笑了,声音爽朗又恳切:“不瞒你说木研,我见到了父亲,见到了盐卤累也不累了。”
抬着一双纤纤玉手细细精算着,不自禁就透出可爱又萌媚的样子,看得人不舍移目:“更是想来也就不出几日,父亲大人送过来的这一桶桶盐卤就可以变成白花花的雪花盐巴了。”眼风飞转向木研:“你知道我的这个心就止不住的澎湃如潮。”
行了一进庭院,又过了二进庭院,终是进了向茹默的内室里,在罗汉榻下面有一个紫檀色樟木箱子,木琳早就将要带走的衣衫备好装在里面了。
木研呵呵笑道:“木琳这丫头倒乖觉,这衣衫也都备好了。”明知她没在屋子里,却仍是左右四顾着道:“这会儿子也不知这丫头跑去了哪里?”
向茹默坐到罗汉榻上,樱草色胭脂木的榻子上被午时灿灿的阳光耀得微微发亮,衬得她整个人亦发明媚起来:“那丫头若是不回来,我们便是不等了,找个庖人将木箱给我们扛去谷底也就罢了。”
木研倒了盏香茗,轻轻放到小几上,茶香袅袅氤氲,将小几一周带得雾沼蒙蒙的:“小姐先啜口子温温的茶,我出去叫个庖人来。”
内室门倏然而开,带得一阵夏日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舒爽而惬意,让人忍不住要大大的呼吸着,恨不能将整个人的肺腑全部浸透在这一片清逸里。
木琳欢喜的进得内室里,赵佶颀长的身影立在后头,面上是馨然而淡定的一抹笑意,看着莹白理石地面上的木箱:“还找什么庖人,区区一个木箱而已,我来就好啊!”
向茹默微微一怔,旋即宜喜宜嗔道:“怎地赵家大哥还有他听墙角的习惯呢!”
木琳:“嗳”了:“小姐,这您可是误会赵家大哥了呢,他知道小姐一会儿子急着要回谷底去熬煮盐卤,特地去给您寻了两口铸铁锅,熬盐巴的时候用啊。”
向茹默眼神讶异不已,似有不信,铸铁锅子谷底没有,二表爷向怀章那里又不得力,去要锅子要不来不说,还要惹一肚子的气,自己还琢磨着打发了郑逢笕去郭记铁匠铺重新打造两口锅子先用着应急呢。
木研指了牖户外,郑重其事颔首道:“就戳在牖户根儿底下,不信小姐出去一看便知。”赵佶亦是侧头欢喜的看着她。
向茹默畅然而笑:“那我还看什么了。”长长舒了口气:“这件事可真真是做到我的心里头去了,熬煮盐巴最最要紧的便是要先备下了铸铁锅,不由得又凝眸询道:“赵家大哥是从何处寻到这两口锅子的?”
赵佶道:“三姐儿别急着询这个。”向前行了几步,弯下腰身将罗汉榻边上放着的紫檀色樟木箱子扛在肩上,朝了门当口行去:“待到了闲着的时候,我在慢慢说与三姐儿来听。”
言语着赵佶便就几步飞身至了院中,肩头上扛着木箱,手上提搂起了两个铸铁锅,步履轻盈朝了二进庭院而去,喊了声道:“三姐儿,你们一会儿去大门当口处等我。”
木琳忍不住在后面咋舌:“赵家大哥这身手也太利索了,这般重的东西提着走竟然健步如飞!”
向茹默却是默然不语心中泛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心绪,堂堂大尚朝一个郡王,竟然给我扛箱提锅,却是硬生生转移了思绪看了木琳询道:“赵家大哥是在哪里寻的锅子?”
木琳长长:“唉”了声,咯咯笑个不已,喘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小姐您就别提了,我提着豕肉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当口遇见了他,脸上还噌了好几道黑黑的痕迹,我询他,他只是随意说这两口锅是在树林子里拾到的。”
木琳抚着笑疼了的肚子:“哪有他讲的那般好,那么老大口的锅子是随随意意便就能拾得到的嘛!”忽而的好容易止住的笑又开始笑不停了。
木研白她一眼:“这是得了笑病了。”
木琳撑着肚子:“我一想到赵家大哥他脸上那道道黑印,便就觉得好笑。”掩唇偷笑着又道:“要是不告诉他便好了,让你们也瞧瞧赵家大哥当时的那副模样,让小姐跟研姐也笑笑。”
向茹默看着木琳这副狡黠的样子,也忍不住想笑,可却不得不生生忍将住了,假意嗔怒道:“木琳,不许对赵家大哥调皮。”
赵佶的喊声从一进庭院的大门当口外远远传来,木研挽起向茹默的手:“小姐,我们快些吧,赵家大哥想必都是套好马车了。”
主仆三个匆匆移步朝了一进庭院那而去,待到了外府大门当口,果不其然赵佶已经将东西都齐整整码放到马车上了,自己业已在架夫的位置坐得端正。
向茹默跟木研便也就上了马车,掀开马车的软纱帘帐挥挥手跟木琳就此别过。
车子一路前行,在急转了两个弯路后,便就上了通往谷底口的幽深小路,两边绿荫匝地,马车快速行过带得层层叠叠树叶略带一丝丝清苦的新鲜气味直冲鼻翼。
两旁的风景疾驰如飞,坐在马车里看到的只是有大片大片的深绿、黛绿、浅绿、淡绿从眼底一一闪过。
四下里静极了,唯萧萧风声和了嘚嘚马蹄声回响耳畔,听得久了便就只觉不闻了,向茹默缓缓开口道:“赵家大哥,默儿能询你个事情来吗?”
赵佶坐在架夫的位置,策马扬鞭,听得三姐儿这般问询,知她要问的许就是这两口锅子的来历,便就先道:“默儿要问佶的可是这两口锅子的来历。”
向茹默见他直爽,也不作他言,只道:“默儿正是问此。”
通往谷底的路崎岖不平,车前方一处石头横亘于路上,赵佶长长一声:“左喔”枣红马驾车险险绕躲了过去。
行至了一片略为平缓的地方,才缓缓道:“三姐儿啊,其实也没什么的,那两口锅子是佶得了个信儿,在古镇上的一个大户人家花了大价钱买得的,那家人看着是要远行,便就将经年存的熬煮盐巴的大铁锅卖掉换了现银。”
赵佶忍不住笑起来:“那两口锅子底下还有厚厚的积灰,搞得我脸上还蹭抹了好几道,得亏了看到木琳,她告诉我我才洗了把子脸,不然刚刚就得带着锅底灰见三姐儿你了。”
向茹默咯咯畅笑不已,清灵灵如风中串串银铃轻轻撞击的笑声回荡在山间谷底,带得花儿缱绻,草儿清幽,鸟儿啼呖。
未时初刻,向茹默他们行至了谷底三十丈棚一处,一井二井两处井口开凿的砰砰之声接连起伏,此消彼长一刻不停歇,一下下生生敲打出生的气息。
虽然三姐儿不在了,可郑逢时带着盐工们依旧在三十丈棚之内各自忙碌着,跟三姐儿在的时候一般不二。
只是盐工们俱是粗人,三姐儿被带走了的那份沉重阴鸷若头顶挥之不去的重重阴霾,化为凝重的悲愤写满了每个人黑黝黝的脸膛。
郑逢时忽而的高声喊起了号子,声音嗡嗡如重锤不断猛烈的敲击高山:
“一舂土呦,二舂泥,三舂石块,嗡嗡响呦!
快些夯呦,快些舂,舂出盐卤,咸当当嘞!
一舂金哟,二舂银,三舂雪花,遍撒盐呦!
用力舂呦,用力夯,夯出卤水,煮大豕嘞!”
众盐工亦是随声附和:
“快些夯呦,快些舂,舂出盐卤,咸当当嘞!”
“用力舂呦,用力夯,夯出卤水,煮大豕嘞!”
郑逢时不知何时早已是泪流满面,他任由泪水顺着他黝黑的脸膛无声缓缓下淌,可口中喊号子的声音却是更大了:
“用力舂呦,用力夯,夯出卤水,煮大豕嘞!”
逡巡场地的盐工在丈棚外边上一忽儿的看到了向茹默,一下子捂住惊得张开了的嘴巴,定定看着向茹默,半晌才在喉头嗫嚅出声:“您可是三姐儿!”口中声音更低下去:“您不是被朝廷带走了吗?!”
向茹默莞尔一笑,还不及答话,赵佶先是道:“不是三姐儿,这还能有谁这般仙姿佚貌,聘婷楚楚?!带走了我们还可以回来!”
转而含笑对了逡场的盐工道:“知道为何叫你们逡场工吗?是取了逡字的从容不迫、小心谨慎,而不是犹豫不决、徘徊不前。”
转头看了向茹默:“三姐儿,佶说的可对否?”
向茹默淡淡一笑:“赵家大哥对逡字解释得很透出呢,默儿当初取名逡场工的时候正是此意。”
那盐工也是个聪明的,略一思索便就明白过来,请示道:“那我这就去告诉逢时他们您回来了。”
向茹默探头朝丈棚里处看去,隐约见到郑逢时他们仍旧在埋头苦干,饶是离得不远,可中间间隔了两个大盘车的阻隔,他们又是只专心其中,并不曾抬头朝这里看来。
向茹默终是道:“算了,先不要打扰他们做活计,你找几个休班的盐工,跟我去谷口那边抬盐卤来。”
逡巡工一听,纳罕不已:“有盐卤?!”
木研笑着道:“没有盐卤,你当小姐是怎么回来的。”
盐工便也不再多问,有盐卤终归是极好的事情,于是颔首不已:“我这就去唤那些休班的弟兄们去。”飞奔着向前:“告诉他们三姐儿回来了。”
向茹默含笑看着那位逡巡工远去,午后和暖的阳光晃得向茹默的背影金灿灿的,似镀了一层耀目的轮廓。
赵佶看着向茹默,凝神思忖道:“待会儿子还要预备出几个置放铸铁锅的架子和一些干树枝来。”
向茹默思忖着,颔首道:“赵家大哥说的是,干树枝好说,只是架子要费点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