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谷底,日影由南向了西渐斜而去,只是夏日昼长,天色却还是明亮的,灿灿的光影将谷底耀射得晶莹剔透。
今儿个这天色清明,三十丈棚的一整个轮廓于这广袤阔敞的沧澜谷底则是愈发清晰起来,黄昏时分里澄明如镜的天儿,到了夜晚自然是会是满月显现。
向茹默静静坐在茅草屋前一块圆形石头上,一双清澈澄净的明眸遥遥看着天际,心中默默诵咏着今儿个晚上中月祝祷时所要诵咏的唱词,饶是这些句唱词早已于她的心间静默诵咏过数次,可仍旧习惯性的温习着。
木研端了个描金线珠花的白瓷茶盏远远行过来,一忽儿的看到向茹默满面的神清气爽,正坐在茅草屋的门当口。
向茹默瞧着木研渐行过来,面上的微笑之意又多出了好几分,整个人春风满面的,恰似夏日阳光下最高处的枝头上开得最灿的那一朵颤微微的殷红色的海棠花,饱满而娇俏。
木研心下登时间便是欢喜不已,急急的朝前移动着脚步,待行至了向茹默身侧,将手中的茶盏找了块干净的地面放下。
茶盏中有半盏莹碧碧清亮亮的香茗,在日影的斜照下晃晃若碧泉,一片雾气中氤氲着淡淡茶香:“这茶可还热热的,待温凉下来,小姐就用些来。”一壁就抬眼瞧了向茹默:“小姐,您可是睡得好了!”
向茹默莞尔道:“可是睡的好,现下里就觉得精神百倍。”指了门当口墙边上的两个麻灰色褡裢道:“那里面可曾是中月祝祷所需的物什?”
言语着便就起身去取了那两个褡裢,一壁将两个褡裢之口一一解开,见鼗、柷、敔、埙、箫、管、弦这七种乐器并一件殷红斗篷,与一方殷红色布帛尽在其中。
向茹默禁不住赞了木研道:“还是你心细如发,这七种鼓乐之器竟是一件都不曾少。”
木研被夸赞,亦是含笑:“从前在府邸的时候,我见大老爷跟大夫人做过祝祷的,后又听小姐说过祝祷所需之乐器,便也就记在心下了。”
向茹默唇边泛起了淡淡笑意,含蓄朦胧若清泉之上的那一抹山岚:“其实木研,你知道吗?关于祝祷的事情,除了竹简书最后一页篆刻的那一篇《中月祝祷》的文辞之外,祖母还教授给我另外的一篇文辞。”
木研眼神中满是讶异与纳罕,禁不住大大的“哦”了声,旋即反应过来,眼瞧了四下里,见并无一人,才稍稍放下心来,便又压低声音询道:“竟然还有秘密的文辞?!”
向茹默清浅一笑,眼瞧着手边的香茗,伸手端起茶盏,缓缓啜下一口,清新淡爽之味从喉间留下沁入心脾深处,让人愈加的神思清明起来:“也算不得是秘密文辞了。”
木研只顾着的急切又询:“那可是怎样的一部书籍?是跟《盐论解语》一般的竹简书吗?可是藏在了哪一处?安全吗?”
向茹默手中慢慢转动着茶盏,被木研的一番话逗得咯咯笑出声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和婉道:“你放心,祖母教授于我的文辞并不曾篆刻于竹简书上!却是字字句句都映在了我的脑海中。”
木研这才恍然,又抚了胸口:“那边是好,那边是好,既安全又不怕遗失。”须臾又疑惑道:“那老夫人为何不将文字传给小姐你呢。”
向茹默唇角向上泛出轻微弧度:“倒是谈不上安不安全的,祖母将这篇祝祷文辞也一并教授与了大姐跟二姐,只是两位姐姐诵咏得如何了,默儿还当真不知。”
向茹默似忆起了往昔,口吻平和道:“当初从祖母教授我这一篇祝祷文辞时,就说明了这篇文辞并无文字,只是代代的口耳相传,祖母告诉我们后,我便是日夜的诵咏。”
向茹默轻微阖着双目,祝祷文辞中的每一个字又幻化成了翩跹的彩蝶,一只只振翅飞舞着,向茹默道:“现下里它们还当真就记忆在我脑海的最深处。”
庄妈端着榉木托盘从庖屋那边行过来,近了跟前便笑吟吟道:“我看这魔芋儿鸡炖得熟了,便就给三姐儿端过来了。”
庄妈将榉木托盘上盛放的那一盏白瓷碗盏的盖子打得开来,登时间杂糅了魔芋淡淡清甜香气与鸡肉浓浓肉香的魔芋儿鸡的味道飘散开来,让人食指大动。
这流火的夏日白昼冗长,用了魔芋儿鸡后,天色渐渐向晚,比晌午后要清亮了些许,叶底的蝉有一搭无一搭的嘒鸣着,慵懒而惬意。
可人却是来不得丝毫的慵懒,向茹默回到了茅草屋内,就静待夜晚月上枝头了。
三十丈棚内,一井口旁。
赵佶带着六。名盐工依旧在不间断地舂凿盐井,过了今晚可就过了这一个月的期限了,赵佶将心里的焦虑化成了脚下更为笃定的步伐。
心底里一直不停不停的祈盼着,老天啊,不凭别的就冲着三姐儿的这一份对盐井笃定的执念,就快些出得盐卤来吧,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蜿蜒下淌,将衣衫濡得湿得透了。
在这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日里,沧澜谷底三十丈棚内的一井二井处依旧紧锣密鼓的忙碌着,每一位盐工的面上俱是沉着的,他们清楚的知道,过了今夜,待得明日的太阳东升后,一切便就都成了定局。
就饶是到了现下里的这一刻了,每一位井口上推动大盘车的盐工心中仍旧存着希冀的,总希望哪怕到了今日的最后一刻舂出盐卤来也是好的啊!
如若不然朝廷不知会治下个甚样的罪来,那可如何是好啊!夕阳渐渐西沉,晚霞灿若妃妃桃红的余晖终于沉下了地平线,整个天际俱是灰蒙蒙的微蓝,天空看似也低沉了许多。
一轮、大而圆的皎皎明月悬挂于天顶上了,夜幕低垂,一丝丝的云彩也不曾有,就连清风亦是都淡下来了许多,宁静的沧澜谷的夜晚便就这样不偏不倚的如期而至了。
向茹默安排了二井处暂且停工,所有精力俱是集中至一井处。
现下里,一井处由郑逢时带着六。名盐工继续舂凿盐井,而其他人包括佶郡王、珏公子、郑逢笕、邸顺、大漠、李想等所有宁厂沧澜谷的盐工俱是聚于大青石一侧。
他们端端而立,所有盐工包括赵佶于赵珏拢共四十四名,站成了两排,赵佶与赵珏长身玉立于前两个位置,郑逢笕、大漠、李想、邸顺等盐工依次向后排开。
饶是四十几个人汇聚至了一处,仍是静阒阒的悄然无声,每个人俱是庄严而肃穆地祈盼着中月祝祷的开始,为盐巴,为三姐儿!
耳边唯郑逢时带人舂击的井底发出的砰砰之声,在这阒寂中愈发显得生机勃勃,似一个个跃动的精灵,在谷底轻灵的回旋舞动,永不止歇。
大尚三十年七月十四夜晚,月上中天之时,中月祝祷正式开启。
沧澜谷底,天顶之月,莹白皎洁,悠然然漫行于天际,恰似冰破处莹灿灿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远处的风带来花木肆意张扬的清香,这般好的月色,将整个沧澜谷底晃衬得如凝霜般地冰雪洁白。
三十丈棚与小叶榕树林之间的那一块大青石上,被殷红色的棉质布帛将一整个三丈余长近两丈宽的大青石以及四周围覆盖住,在皎白如雪的月光映衬下愈发的殷红,烈烈如血。
皎皎月色下,肌肤白皙剔透,明眸贝齿,仙姿佚貌的向茹默朝了大青石处稳稳行来。
她身姿纤秾合度,里面是一袭绛朱色绢云行千水裙,肩上披的是一袭与覆盖大青石之棉帛同色的斗篷,一头及膝的秀发泼墨似地于肩头散落,随着脚下移步而轻缓漾动。
木研与那位庖人各自提了一个褡裢在向茹默身后两三丈后面稳稳跟随,在大青石的正前方,向茹默渐渐止住脚步,面色沉稳而凝重。
木研带了那名庖人跟了上来,将褡裢里的七种乐器鼗、柷、敔、埙、箫、管、弦一并取出,轻缓放于铺了殷红布帛的大青石上。
一位昨日里郑逢时便就从宁厂古镇里请来的瞽蒙老者与她的助手胝蒙者搀扶上来,两人被安置于大青石旁的一个原木小杌子上坐好。
瞽蒙老者与其助手胝蒙者会演奏鼗、柷、敔、埙、箫、管、弦这七种乐器,以在祝祷会上为祝祷者提供演奏服务为生。
谷底阒寂的夜色之中,一阵“蹦蹦蹦”的播鼗之声骤然响起,场上的所有人即刻屏住呼吸。
旋即“咣咣咣”的击柷之声有节律的响起,不知何时起,向茹默已经站好到了铺了殷红布帛的大青石上,大青石之下站立的众人一刹那间眼神俱是移向了三姐儿的身上。
耳边鼓乐声交杂纷乱的响着,震人发聩,让人热血澎湃,须臾后便又归于一种乐器之声,人的心神又随之平静下来。
月色下,向茹默俏生生的脸蛋的神色跟以往大有不同,双眸中精芒闪烁,透着干练的沉稳。
向茹默面色凝重,双臂向上举起,掌心合十于项顶,庄严对对月做了虔诚的祈拜,而后便是跪下0身去,以头重重三声叩地后缓缓将头抬起。
继而的鼗、柷、敔、埙、箫、管、弦这七种乐器之声交错响起,向茹默猛然跪于大青石上仰望明月,口中念念有词:
“春祭曰祠,
夏祭曰礿,
秋祭曰尝,
冬祭曰蒸。
祭天曰燔柴,
祭地曰瘗薶,
祭山曰庪县,
祭川曰浮沉,
祭月曰布,
祭风曰磔。
大祝掌六。祝之词,
以事鬼神示,
祈福祥,
求永贞,
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
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
瞽蒙掌播鼗、柷、敔、埙、箫、管、弦、歌,
讽诵诗,世奠系,鼓琴瑟,掌九德,六。诗之歌,以役大师。
祭祀形势好多种,今我向家单祭月!
祭月曰布曰布曰布呼!”
大青石下面站立的人群早已被震撼至无以复加,他们亦是心潮澎湃,犹如千军万马踏过
无垠广袤的大草原,就只听四十四名精壮汉子并少年郎扑通通齐整整地跪倒了满地,皆是仰头仰视着苍天,以及苍天之顶的那一轮亘古永存的皎月。
在这种场合之下,无关郡王于小民,众人眼中皆是含着泪珠,亦是跟随着三姐儿的节律齐齐的呼喊着,声音似阵阵热浪,高低彼伏,久久回荡盘桓与于谷底的上空:“曰布曰布曰布呼!”
众人齐声附和的声音之大,使得三十丈棚内里亦是听得真切,郑逢时听了愈加振奋不已,回响在耳畔的声音给他本就恳切的心情又加了一味强心剂,咬了牙关拼了命的使劲推动着手中大转盘的青杠木杆。
其他六。名盐工亦是如此,千余斤重的大盘车被推动得呼呼作响,七个人亦是齐声念着:“曰布曰布曰布呼!”
向茹默跪在皎皎明月之下,这一轮圆圆的明月正在她的头顶,远远望去恰似头顶上戴了顶圆而大的帽子,口中复又沉稳述着:
“月圆之夜对月祷,
不求富贵不求老,
只要井底出盐卤,
便就吉祥又安好,
子孙虔诚跪拜倒,
一步一步叩首虔
盐工不迭舂凿紧,
直至盐卤舂凿出,
对月祝祷方可止,
如若不出卤半点,
一叩叩至天明晓。
口中亦是词唱早,
祈天祈地祈神祇,
盼星盼月盼盐卤,
哗哗卤水若泉涌,
汩汩冒将濡半井,
子孙同享盐巴福,
苍天垂怜爱戴好,
待得昌兴万万年。”
疏朗月光之下,跪在地上的众盐工亦是跟着齐声高高而呵着:
“哗哗卤水若泉涌,
汩汩冒将濡半井,
子孙同享盐巴福,
苍天垂怜爱戴好,
待得昌兴万万年。”
向茹默一遍又一遍的复述着《中月祝祷》的这两篇文辞,众盐工以及赵佶、赵珏亦是跟着附和着。
瞽蒙于胝蒙的乐器奏鸣声在谷底一遍遍响彻着,诵咏文辞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谷底响彻着,舂凿盐井的声音也一遍又一遍的响彻着,渐渐的,三种声音杂糅至了一处,形成了一个绝美华彩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