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茹默站在三十丈棚之内的井口边上,一头浓密的墨黑色秀发在亮白月影的映衬下泛出柔和乌亮的光泽,一双妙目盈盈,黑黝黝的眼波一波千顷,似一潭见不到底的浩瀚汪洋。
众盐工分立于向茹默的左右两侧,由于盐工多,这已经是向茹默带着大家开凿的第二口井了,之前开凿的那一口井唤作一井,那大家伙儿亲切的跟这口井叫做二井,二井距一井有五丈七尺远的距离。
一井那边已经成型,每日里只需诸人围着二井口一周呈分散状绕成了一个圈的形状,这时若是有人从沧澜山脉上望过来,向茹默率领的这个队伍,正是一个紧密相连接的一个圆环,而向茹默正是这个圆环中的熠熠生辉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向茹默吩咐好了今日的活计,一声号令下去,众人像是四周散开去,只余郑家两兄弟在场,他们两个同大漠跟李想是两个组队,轮番舂凿盐井。
郑逢时跟郑逢笕兄弟两个依着井口对面而立,郑逢时身子结实,壮硕如宝塔,上身着一件赭色无袖外挂,一双粗壮的手臂暴露在外,经年做活计下来,青筋一根根暴突在外,似一条条蚯蚓依附蔓爬于手臂之上,下0身着一条青色单裤,足下登的是一双驼色草履,更加显得干脆利落。
而郑逢笕略微清瘦些,眼光却是炯炯然,经过了这几年的历练,他也成熟沉稳了许多,也不是从前那个只一味躲在哥哥身后,跟哥哥要好吃食的孩童了。
郑逢时的手里是一把九曲舂,这把舂的柄头是用青杠木制成,而舂身则是用极其结实的坩埚钢锻造的,整个舂身拧成了麻花劲,可以使得在舂击盐井的时候,舂身同井壁可以更加深刻而紧密的摩擦,从而更加有利于盐井的舂凿。
这一把十丈余长,白余斤重的九曲舂在郑逢时手里拈来颠去,忽而的一聚力量,将九曲舂奋力开凿下去,就只听到沉闷的一声响,九曲舂与井底发出的强烈的撞击声,随着这一声下去,在黄昏中,在肉眼看不仔细的井底,已经是嘣出了小小的白茬一点,而郑逢时却似在玩耍一般,看起来丝毫不费力气。
郑逢笕手持的是一把坩埚钢与青杠木和制而成的工具,跟郑逢时所用的那个九曲舂长度重量几乎等同,区别只在于郑逢时那一个是拧成了九曲麻花状的,而郑逢笕的这一个是直来直去的一根钢棍,锃锃亮泛着森森寒光,索性就叫了它为直戟。
兄弟两个便是这样一下下往井口的最下端舂凿着,这一口井挖到现下里,已经有了近十丈了,两兄弟的九曲舂跟直戟已经是将将可以够得到底了,愈是这样,却愈加的可以使得上力气,可以一杆捣舂至井底。
“砰!砰!砰!”
随着郑家两兄弟两双手臂此起彼伏的轮番下舂,一声声沉闷的响声接踵而来,一声声敲击入向茹默的一双玉耳中,又从耳中缓缓下落入心。
听着这个声音,她的心里就如被温温软软的一双小手抚,摸过一般,又似被三月间和煦的风拂过,安定而妥帖。
可妥帖归妥帖,但这一口井饶是舂凿时日已久,可这一块土地却是坚硬如铁,几队人马轮番日夜不停息的舂凿,却是只凿了十丈深,离得见到盐卤还有漫漫的舂凿过程要经历。
夜色不知何时起已经侵透了整个谷底,如水的月华将三十丈棚之外的土地掩映得如地面上泛出了一层浅浅淡淡的霜花,而三十丈棚四周的茅竹之上挂着的一盏亮亮的明烛又将三十丈棚映衬得昏黄一片,蒙蒙的亮意将郑家两兄弟的影子于井口处拉得斜长。
不觉间,向茹默一双秀眉微微蹙起,无意的看着郑家两兄弟落在地面上的影子陷入了沉思,思绪游离于现实于梦幻之间。
向茹默缓缓将一双明眸轻阖,渐渐的许是习惯了,又许是凝神过久,就连回响在耳畔的舂凿盐井的砰砰之声也是听之不到了。
髫年时候在宁厂见到的一座座堆得同小山似的雪花盐巴若同一副流动的画,在脑海中盘桓,一忽儿的又是那个年岁的盐工们肩上背负着装满了盐巴的竹篾筐,于盐巴堆间砥砺前行。
澄碧碧天空下鎏金泼洒似的日光映衬得颗颗盐巴粒子晶亮亮的,随着力道的起伏,偶有雪白晶莹的盐巴粒子随着盐工的前行而在盐工厚重的脊背上跳跃而后倏倏然滑落。
渐渐的,渐渐的,雪山般的盐巴撒满了宁厂的每一个角落,尤以外府兰苑的大门当口处更是白晃晃耀目目一片,阳光漫洒下来,映衬得整个兰苑的朱漆大门都愈发的亮泽了。
忽而的一阵疾风刮来了一场骤雨,满眼满处的雪白白耀目目的盐巴霎时间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空余一地稀巴烂的泥泞。
向茹默的心骤然间一个激灵,忽而的又坠沉入底,冷汗沿着柔和的发髻线,白皙瓷滑的脖颈,曲线柔和的背脊一路淌下去,濡湿了整件衣衫,猛然间睁开眼睛,才不至于使自己摔倒。
和煦的晚风拂面,一缕发梢被风吹得轻扫向茹默秀丽的面庞,她这才感觉回到了尘世,一颗受惊的心也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砰!砰!砰!”舂凿盐井之声在向茹默的耳中渐渐的由小极大,回响在了向茹默的耳畔,看到了郑家两兄弟在不停的舂凿盐井,向茹默的心神也愈加笃定了下来。
李想身子灵巧,动作灵活,颠颠一路小跑过来,恭敬道:“三姐儿,一位公子在大青石旁等着您了。”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您现下里过去一见。”口中喃喃而道:“那公子一看便是气度不凡!”
向茹默一个愣怔,一个公子?气度不凡?那可会是珏公子?却是万万不敢想是佶郡王的,可心下里仍旧是报了丝祈盼的,于是乎不觉的气血上涌,向茹默连忙摸了下发烫的脸颊,欲要用手的温度将面上的红晕降下去些。
见李想只顾看着郑家兄弟开凿盐井,却是并不曾注意到自己的神色,心下稍安,询道:“他可说他是哪一位了吗?”
李想道:“三姐儿去看下就清楚了。”
向茹默沿着三十丈棚走出去,每朝前迈一步,就觉得离了那个来人更近了一步,心中猜测着会是谁呢?希望是佶郡王,却又丝毫不敢祈盼是佶郡王,就怕会希望过后的巨大失望。
缓缓移动着一双纤纤玉足,迈过了三十丈棚的土地,又迈步过了青草茵茵的小路,一双平头小花履云头锦履上濡满了细密密的水珠,晶莹莹的。
终是走到了大青石旁,就只见一个颀长的背影静静伫立,饶只是一个背影,向茹默也一眼便就认出来,这个人不是佶郡王又是谁!
久远的分别,今当一朝得见,那一份蕴满了心底的悸动使得胸腔里的那一颗心要跃然跳出来。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起化成了唇边那一抹淡淡的如花笑靥,细观了那背影半晌,方轻轻启齿:“可是佶郡王。”
闻声,赵佶缓缓转身而过,一双明眸里映出灿灿的繁星的光芒,一张唇柔和中透着坚毅,唇角微微上扬,这一张明目朗星,美髯凤目的俊美脸庞耀得月色都失了华光。
赵佶在看到向茹默芳华的刹那,心头为之一震,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来,大青石边上所有翠碧碧小叶榕树叶子都扑簌簌的随风响动,每一片树叶都好似赵佶一颗扑通通跳动的心。
赵佶暗自调整了呼吸,抑制着心中的激悦,可饶是如此,依旧一双手微微有些发颤,这位战场上枕戈待旦、秣马厉兵的战将,当着向茹默竟是激动至有口难言,心中无数句要表达的话语,只化成了简简单单,甚至有些期期艾艾的一句问询,但这一句问询却也是他心底最最欲要急着知道的:“三姐儿,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一别经年,向茹默见了赵佶也是心湖泛波,欲要诉之而后快,可一个女孩子毕竟性子还是收敛而矜持的,但见了赵佶这副期期艾艾的样子,终是忍不住笑了出声来,声音似银铃般动听悦耳,又似落入玉盘的大小珍珠。
笑声被谷底晚来清风刮散飘落零散至了大青石边上的各个角落,又辗转覆上了每一片翠碧莹润的小叶榕的叶子上,整个大青石与小叶榕树林便就透出了喜庆与欢愉来,让人煞是暖心暖意。
青碧碧光滑滑的大青石面上层层蕴漾着似水纹波,树叶的清香阵阵飘过来,月色透过树枝落到地面上,透着斑驳而疏离的影子,被细风带过,地面上的树影亦是缓缓而动。
偶有夜鸟在小叶榕树林里轻飞慢转,鸟鸣婉转啁啾,似一副流动的旋律缓慢慢漾出来,叶底虫鸣蝉嘒,奏出一副和谐的交响曲,于这静谧谧的谷底之夜。
这样一对璧人就这般端端立于谷底的大青石旁,和着身侧那一处流动的有着天然曲乐的背景,恰似一副绝美绝伦的画卷。
气氛缓和了许多,向茹默抬眼见了就立于面前的赵佶,高挑儿的人就好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定然是再好不过的,可仍旧忍不住轻启芳唇问道:“久不曾见,郡王可曾好吗?”
沙场上智勇双全的战将,站到了向茹默的面前,竟是失了灵光,星目对着向茹默灼灼而视,似要将她完完全全的看个明白,心思百转间眉头轻蹙:“佶是先问的默儿可好?”
就似向茹默不回答他,他便就万分不能安心般,向茹默缓缓而笑,笑意似仲春时节的流水潺潺,又似初夏最高一抹枝头绽放开来的太阳花,楚楚动人,又婉约俏丽。
一双素白柔荑缠着裙边的一缕湖蓝色丝绦,渐渐在葱笋似的手指上绕得了一道道的,若碧湖的水,又若苍穹之顶的色彩缠绕盈满了指间。
向茹默盈然然一笑,郡王也是太多虑了,我整个人好端端站在这里,他还要这般诚惶诚恐地问询,不由得开口道:“若是默儿不好,此刻又怎会端端的立于郡王的面前。”
言语着又不免哑然失笑,自己若是真的弄明白了,也不会看到郡王好端端站于自己面前,竟还是要问询他现下里可好。
听得向茹默的话,赵佶不由得笑了起来,唇角向上微扬,一张俊脸明朗若星辰万丈,心下万分欢喜,是啊,三姐儿可不正好端端的站在我的面前嘛!
见对方都好生生的,两个人心下俱是欢喜不已,言语着便就向着谷底的里面缓步走去,行至沧澜江边,便就顺势沿着蜿蜒的江边向前慢慢行着。
逶迤、绵延的沧澜江缓缓东流,潺潺流淌,偶有泛起的小小浪花在旋涡处打了个急转便又归复了相对的平静。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朝前行着,走着,江边的榕树叶子偶尔倏然然落下来一片飘到了江面上,似一只小小的碧绿的船舶,无声的顺流而下。
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两个人行到了沧澜江的一处转弯,这一处更加蜿蜒曲折,大有九曲回廊的美感。
“郡王,在崖山之巅一役可是吃尽了苦头!”向茹默打心底里心疼赵佶,口中却是装作若无其事的闲谈。
“三姐儿,在宁厂开凿盐井可是受尽了磨难!”赵佶又何尝不是打心底里心疼向茹默,看起来也是在闲话叙旧。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了这句话,说完不由得相视而笑。
“在宁厂开凿盐井,默儿还好,默儿还好。”向茹默唯恐赵佶担心她,想也没想便就答出口来。
“在崖山之巅,佶还好,佶还好。”赵佶亦是同样的想法,于是乎两个人便又是答到了一处,不由得又是一起拊掌而笑。
笑声随着蜿蜒逶迤东流的沧澜江飘出去很远,很远,笑声感染得江水愈加欢快的朝前奔腾了。
美好的光阴总是过得飞快,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了丝丝的鱼肚白,两个人沿着江边慢慢行着,闲话着,慢聊着,不觉间竟已是行至了沧澜江的源头处,见到了源头处的那一片花海,以及映在花海中的巨大的嶙峋的石块。
两个人一夜未睡,却也不曾有丝毫的困倦之意,互相看着对方,竟是都傻傻的笑了起来,无缘由的,只是开怀,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