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府兰苑虽是废弃了些年月,可毕竟一度是巴郡最大的盐巴世家,一些奢华的基础设施还是有的。
碧清池外侧的一小间是换衣衫所用,光洁莹白的理石地面,牖户边安装的是一排青铜扶栏,木琳将大小两块绵织锦以及白羽鲛绡晾晒在牖户边的扶栏上。
门边一个描画珊瑚迎门柜木研,从柜子里拿出衣衫缓步移至原木镂空雕花屏风后,在那一处为向茹默更衣梳头。
简单的一枚殷红色丝带将长及膝头的秀发束住,上身一件茜素青色八答晕春锦长衣,一条品竹色旋涡纹纱绣裙,看起来轻松随意,却又不失婉约的大家之风。
室外间刚刚下过一场薄雨,带动得满庭都是清新怡然之色,一棵棵低矮的山荷叶花树在雨后尤是清新,原本素白的花瓣被雨滴滋润得片片叶子都变成了透明的,看着让人心动不已,而中间的花蕊却是灿灿的杏黄色,与透明的叶子相衬托,整个花蕊愈加显得娇滴滴的。
向茹默从碧清池出来,在木研、木琳的陪同下,一路穿花拂柳,移步至了三进庭院的兰苑内室中。
赵珏早就等在了这里,见向茹默回来,忙施礼道:“一别又是数日,向姑娘一向可还好。”
向茹默含笑微微颔首:“也还算好吧。”
木琳瞧了向茹默,终是忍不住“嗳”了声,叹道:“我家小姐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为了到现下里还不曾开凿出盐卤一事,都急得什么似的了。”
向茹默柔顺的一头乌发便就滑落至了胸前,向茹默轻抬手将秀发掠到肩后,秀发的这一来一回的掠动间,飘逸出了刚刚洗过头发淡淡的香气,让人陶陶然欲醉:“木琳,不要当着珏公子的面乱讲。”
旋即又对了木琳吩咐道:“去给珏公子湃壶温温的茶来才是首要的。”
木琳耸了耸肩,应声是下去了,香气缓缓传至赵珏鼻中,不仅心旷神怡,向姑娘的秀发当真好生秀美,念及此,不由得又蕴红了脸,赧然道:“多谢向姑娘为公子湃茶了。”
向茹默含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我府上作客岂是有连盏茶都不奉上的道理。”
赵珏瞧了眼木研,欲言又止,向茹默道:“公子有话尽管说来便可,木研跟木琳两个人都是我的心腹。”
赵珏这才长出口气,低声道:“不瞒向姑娘你说,珏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微微叹了声:“有个棘手的事情要跟向姑娘你说。”转身对了牖户负手而立。
见他踟蹰不已,向茹默没等他说完,便就抢先而道:“可是存盐又告急了?!”
赵珏转回头来,细瞧了向茹默,轻合双目,扬起脸庞淡淡颔首:“的确如此。”复又凄楚一笑:“现下里若不是这个事情,也当真不会有甚事情让三姐儿揪心的了。”
木琳奉了茶盏进来,将茶盏放至平头案边的樱草色月牙桌上,口中一壁道:“公子,啜茶还是要坐下来的,您站在牖户口却是要怎地喝来。”
赵珏这才缓过神来,就了月牙桌边的小杌子上坐下去,双手捧起茶盏,慢慢啜下去一口,才缓缓扬起脸来,凝眸看向前方。
半晌才正色开口而道:“向姑娘,这一次不比往常了,崖山一役我大尚朝完胜,然收复回来的崖山之民众极度缺少盐巴食,再加上这几年的战争,盐巴运送不及时,百姓皇上将库存的盐巴全部紧急调送去了崖山,供那里的百姓先食。”
向茹默静静听了,巴郡库存盐巴本就已不多了,只供给当地百姓来食顶多也就是个一两年的存量,现下里都调送至了崖山,那根本就是岌岌可危了。
向茹默不由得心急如焚,忧心忡忡,近乎无声一声轻叹,转眸向外瞧去,牖户外不知何时又飘将起了小雨来,纷纷洒洒的濡湿了层叠的大叶榕树叶子,濡湿了檐廊屋顶,濡湿了青色的阶面。
清秀的黛眉微蹙成一座小山包,崖山之役不出预料的胜了,那么佶郡王可也便是荣归了?那怎地他却是不曾亲自来于我相告知呢?!
思量着对了赵珏又道:“崖山之役完胜,将领们可曾全都安全返回我大尚朝了?”
赵珏情知她是有心打听九哥赵佶的消息,也不做瞒她,开口道:“其他将领全部回归,前日里皇帝为诸将开了庆功宴,唯九哥带着成扬还留在崖山为老百姓发放盐巴。”
向茹默心中不由得对赵佶又多了几分敬佩,双眸如秋瞳剪水:“那佶郡王他甚是可以回得巴郡来?”
赵珏透过牖户瞧了远处:“短也要六。七日,长就要十余日。”凝眸悠悠的又续道:“九哥不放心太守,要亲自称盐巴发放,故而时间会长些。”
向茹默螓首微颔,为赵佶的人品所折服的同时,亦是更加忧心了盐矿盐井上的事情,何时才可以出来盐卤啊?!
赵珏眼眶一热,眼中泛出红晕,据说九哥在崖山为当地百姓称发盐巴,所到之处那里的百姓俱是手拿着破旧掉漆的青铜簋,排着长龙行的队伍,苦巴巴瞪着眼睛等着盐巴的发放。
当地的确是缺少盐巴的,妇人中极少有见到秀发长及膝头的,长些的不过垂肩而已,年纪不大头发却都花白亦或枯黄了,就是因为缺少盐巴来食,才导致头发变脆变黄变白的。
木琳眼尖,嘴巴又直,瞧见了赵珏眼眶湿红了,遽然而道:“呀!公子怎地却还是哭了,可曾是想念你九哥佶郡王了吗?”
木研白她一眼道:“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
木琳耸耸肩,轻吐了下舌头,低声嗫嚅着:“人家也只不过说了几句心里话而已,动不动就说不拿人家当哑巴卖了。”
转眸间向茹默眼神微凝,面色沉然,遂便闭上嘴巴不在言语了。
赵珏微微侧身,抬手拭了两下眼角:“念及当地百姓没有盐巴来食,珏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还望诸位姑娘见谅。”
一时间内室里阒寂无声,唯铜壶滴漏滴答答轻声作响,受壶里的水一层层漾荡开去,刚要归于平静,又一滴水珠便是从月壶里又滴落而下,水面重又漾出一层波纹来。
向茹默凝神沉声而道:“珏公子还请放心,默儿对开凿盐井,打出盐卤定当不遗余力。”言及眼神又不由有些微凝,踟蹰着又道:“可何时能凿出盐卤来,有的时候真不是努力就有成就,当真是要看时运的。”
言及此端然起身,移步至平头案前,将樱草色竹简书《盐论解语》摊平开来,指了上面篆刻的一段话让赵珏来,但见篆刻的几行小字上清晰的刻着——木竹下之依旧凿,一下复一下,就若此般二至二十年之光景,凿至井底有盐卤冒出来方可,至于凿至多久,关乎于时也运也!”
赵珏对着竹简书细细看了,大有深意品咂《盐论解语》里的话,道:“原来竟是这般端的,珏今儿个可是学习了。”
觑了神色静静思量半晌,方平静却又正色而道:“我这次是带着朝廷的意旨来的,盐巴毕竟关乎生死攸关,向府作为巴郡盐巴世家还需想办法出打出盐卤才是。”
送走了赵珏,向茹默更加忧心不已,饶是说盐卤何时能开凿出来全凭的是时也运也,是命运的意旨,可向茹默总是觉得自己肩负着让天下苍生都有盐巴可食的使命的,怎地就不能有些个法子使盐井快些出卤来呢?!
日头渐渐升上正空,向茹默催促木研道:“木研,我们还是快些回到谷底去,我就说我离开谷底半步心里都不能安宁。”
木研麻利的整理着包裹,一壁道:“天儿渐渐凉了,这再不回来取些换季的衣衫,可怎么是好。”
木琳也悄声道:“这要是不回来,也还见不得公子珏,也就还不知道崖山之事情呢。”
木研道:“公子珏见小姐不在府上,还不就去谷底寻去了,这个倒是不成个甚问题的。”
木琳不服道:“小姐不回来可也洗不得一个热水澡呢,怎么缓解身体的疲乏。”
木研白她一眼道:“就你话多。”含笑而道:“还是那句话,不说话没人那你当哑巴卖了。”
木琳哼声道:“研姐就晓得说我,你们回来一次我可是多见你们一次,要知道平时你跟小姐不在府上的日子,我有多想念你们。”
向茹默假意嗔怪道:“好了,好了,赶忙收拾着手里的活计,待会儿子拎了包袱直接赶路去谷底。”
木琳一拍大腿:“小姐不说我都忘记了,我灶火上还炖着碧梗粥呢,又拌了几样清爽小菜,待会儿要小姐跟研姐热热的用些再出发才好。”
言语着木琳便是快速移步出去了,不刻后就提了个食盒进来,打开来翠碧碧软糯糯的碧梗粥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几样小菜看起来亦是清新爽口,木琳服侍着向茹默用了些粥和小菜,木研又端来了洗澡前就备下的语嫣汤,向茹默亦是用了些。
正午的阳光渐渐西移,日头也没那么毒了,向茹默跟木研两个人出发了,木研身上背着一个大的包裹,里面装的是向茹默秋日里的衣衫。
木琳送了她们两个到了大门当口,眼瞧着主仆两个人的背影渐行渐小,直至消失在转弯处。
沿着大路又转走到了青石小路,穿过大片的小叶榕树林,又行走了广阔的土地,近乎两个时辰后,主仆两个方行至了沧澜谷口。
沿着谷口又行了一段路后,远远的就瞧见了耸立于光洁的大青石于蜿蜒流淌的沧澜江之间的三十丈棚。
棚子里人影攒动,大盘车舂凿井底的“砰砰”之声遥遥传来,邈邈似从天际而来,夕照下微风吹拂的三十丈棚顶上的乌金色茅草闪闪而动。
向茹默迫不及待加快了脚步,踩得路边杂草簌簌而响,木研背着包裹紧随其后,细细一抹斜阳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又斜又长。
渐渐行进了三十丈棚,已是晚膳时分,庄妈端了一个大大的木盆来,一盆冒着热气香气的糯糯白粥被放到了大青石上。
大个儿的葱肉馒头齐整整端列在竹篾筐里,散发着阵阵扑鼻的香气,几样小菜也俱是用木盆盛放着。
庄妈远远的瞧见是三姐儿回来了,兴冲冲不已,连步迎接上去,胖乎乎油渍渍的双手反复在粗布围裙上擦拭着:“这会儿子还是回来了,我跟逢时说许是要明日用了早膳才会回来的呢。”
向茹默本是想直奔了三十丈棚而去的,被庄妈截住,也不好说甚,只得笑吟吟道:“在府上住的一日也就好了,今日再不回来,不看看谷底的这一口盐井,我是连觉都睡不好的了。”
庄妈瞧了瞧向茹默又看了看木研道:“你们两个不会想步行回来的吧?”
木研道:“可不是,小姐说逢时大哥忙碌,就不派人过来叫他去接我们一趟了。”
庄妈“嗳”了声:这可怎么话儿说的,三姐儿娇嫩嫩的身子竟是一步步从外府移步行回来的。”摇头叹息不已:“那可当真是累坏了,累坏了。”
忙忙的一拍大腿:“瞧我这就只顾得说话了,你们两个行了这么些个路程,定然是累坏了,饿坏了,那就先用些晚膳来,然后好生的歇歇脚。”
快速移步至竹篾筐前面:“我这才蒸熟了的豕肉馅料的葱肉大馒头,香着呢,三姐儿跟木研姑娘快快用些个吧。”
言语着又去盛白粥,盛小菜,一壁又道:“你们先用着,我这就去叫盐工们过来食。”快速的移步朝了三十丈棚而去,口中连连念叨着:“这人是铁饭是钢,盐工仔们日夜里做活计那般辛苦,不好好的用膳那可不得了。”
向晚的夜色中,有微风徐徐而过,带动得小叶榕树层叠的枝叶扑簌簌作响,青草也缓缓摇曳着,和了蜿蜒流淌的一条沧澜江散发的蒙蒙水雾之清澈的味道,整个谷底愈加显得迷人而趣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