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刮得愈紧的旋风里陡然响起来向竹里阴沉中略带沙哑的怒极后的狂笑之声:“你不知道!这好!很好!非常好!”
他站在狂风里,鬓边灰白的发丝迎着风剧烈的舞动着,声音中的阴鸷让人听了不寒而栗,似覆了层冰的雪地上又贴着冰面吹过来一股股的冰屑雪粒:“那么就让我来告诉告诉你,为什么凿不出盐卤来!”
向茹默跟向竹里对峙的站在风里,全然不顾陡峭的旋风吹得呼呼作响,刮得人满面生生的疼,她咬着下唇,看着向竹里一张略显干瘪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间对自己的申斥。
向竹里沉着声音将答案说出口来,口吻中满是笃定的清寒,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之味:“三日前,我跟你姑姑向月光在四宜苑做龟卜术,当时龟甲的占坼上就表明是你开凿盐井触碰了地神娘娘的龙骨,”
向茹默一脸的茫然,龙骨?!地神娘娘?!口中咀嚼着这些她第一次听到的词语,好半天才将它们连成一句话——龟卜术上显示我开凿盐井凿到了地神娘娘的龙骨?!
谷底的天气就是这般奇怪,风适时而住,就像从未刮起过般,天顶的那一块乌云骤然间散去,露出了午后澄明的阳光来,似点点碎碎的黄金遍撒满地。
向月光适时款步姗姗移步出三十丈棚,一袭赭色撒花长裙在阳光下闪着华丽丽的灼灼异彩,她压着心里头从内而外层层递进的喜悦,只微微别着头看着向茹默,眼中是玩弄够了猎物后就要将之飨食的快。感,唇角挂着一丝鄙夷的不屑。
她轻扬了扬眉角,却是愣生生的要装出一副可惜了我也心疼你的口吻:“是的三姐儿,是我跟你二爷爷在四宜苑里做的龟卜之术。”
又做出一副哀叹的样子:“龟甲上所篆刻的代表地神娘娘的那一块断裂了,而且在断裂的正中央显示出了你的名字,这就说明你选盐址的位置不对,凿到了地王娘娘的龙骨。”
向月光陷入了回忆,悠悠而道:“三日前的那个夜晚,二叔将龟甲烧灼随后冷萃上水后,代表地神娘娘的那一块便就裂了,为了保险起见二叔又用红绳将龟甲完整的捆绑好用香火供奉,直到了三日后那龟裂之处便就愈合完好如初了,只是那裂开过的缝隙处却是依稀可辨的。”
向竹里觑着神色接话来,双手合十对着头顶的天空做了深深一揖,肃然而道:“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这说明上天在龟甲上做的意旨是完全正确的,并且是唯一的。”
言语着便就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了那一个占卜的龟甲,龟甲右侧的一个小格子上面篆刻着地神娘娘的位置是有一处合拢后的清晰可辨的缝隙的。
向月光一唱一和的:“是的,之前姑姑我亦是不明白,为何二叔都已经灼烧过了龟甲,却还要供奉香火等上三天,原来若是这个结果还不甚确定,三日之中龟甲就不会自动愈合,而这个愈合了,裂开过的缝隙又可明辨,恰好说明就是向茹默你震怒了地神娘娘无疑了。”
向竹里将龟甲送至向茹默的眼前,眼中泛出一丝的怜悯,可念及她明明应该是个男胎,可却偏生投生成了女娃,惹得我向府这一辈子竟是连个男丁都没有了,眼中竟有的一点怜惜也都消弭殆尽了,只冷冷道:“你看看吧,这是上苍的意旨,你可别说二爷爷错怪了你。”
向茹默看了那龟裂处,的确是在刻有地神娘娘的位置有一道虽然愈合却也清晰可见的痕迹,痛苦的阖上了双目,任由晶莹的珠泪静静从面颊上往下淌着,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来生与死竟是只隔了小小的一步而已。
向怀章第一个道:“二哥,还跟这小丫头废什么话,直接按家法处置了就完了。”
向怀垣本就一脸肥腻的肉,又眯着一双本就小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整个一张脸都看不到五官了全都是肉,他义正言辞道:“虽说我们哥三儿不是嫡出,可关于龟卜术我们亦是听说过的。”
他眼光逡巡过他的几位哥哥:“听咱们的爷爷讲,他的那一代不就是龟卜术占卜出七爷爷开凿盐井凿坏了一位上神的龙脉,肉身被填了井嘛。”
向怀法一直在沉思,他一直都是向府最为理智的一位长者,听了他的二弟向怀章以及三弟向怀垣说完,也亦是沉吟着道:“三弟说的这个事情的确是有的,七爷爷肉身填井后不出几日,盐卤便就泉涌而出了。”
向竹里觑着深褐色凹陷进去的眼睛定定看了向茹默,声音平淡得一丝波澜也无,似乎向茹默一早就该承受了这样的结局,似乎她活的这十五年亦是向府对她的恩赐,更似乎她向茹默作为一个女孩子就不该生下来,他们向府要的是一个男孩子:“所以今儿个我们来到宁厂,就是要看着你以肉身填井的。”
看着向茹默又道:“至于你的父亲,他现在在慎行司服役,待他出来的那一日,我们自会告知他,而你的母亲一介女流又不姓向,自然是无权参与其中的。”
七爷爷肉身填井的事情向茹默是从小就听祖母说过的,也知道龟卜术在向府的权威性以及震慑性,那就是向府人人坚信的法则。
向茹默紧紧抿着嘴唇,如果自己以肉身填了井,当真也如七爷爷的那次填井,几日后就可以出盐卤了,那填井又有何惧!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只看了向竹里静静问道:“那祖母呢,她有权利来宁厂吧,默儿想在临走前见祖母一面。”
向竹里摇头道:“大嫂现在在温泉古镇疗养身子,是不能长途跋涉的。”
她淡淡点了点头,跪下0身子朝了温泉古镇的方向郑重的叩了三个首:“别了!祖母!”
又朝了向府正府的方向郑重叩了三个首:“别了!母亲!”
最后朝了大尚朝朝廷的方向郑重叩了三个首:“别了!父亲!”
心中对父母双亲,对祖母有着万般的不舍,原谅默儿不能当面跟你们辞行了,就在这里跟你们遥遥拜别了。
缓缓环视着谷底的一草一木,层叠的小叶榕树叶片,远处依稀可见的蜿蜒的沧澜江,而后眼光又一一扫视了木研、木琳、郑逢时、郑逢笕、李想、大漠、邸顺以及众多盐工,最后将眸光停留在了一井口处,好似看到了自己填井后,一井便就盐卤如泉喷薄的汩汩的涌出。
别了!沧澜谷!
别了!宁厂!
别了!大家!
事情似乎毫无转机了,向竹里他们欲要向茹默填井无疑了,众盐工俱是纳罕不已,纷纷朝了三姐儿这边围拢过来。
木研早已啜泣到不能自已,木琳双目血红,欲要喷出火来,双手攥握成拳,直直盯着眼前的这一切。
此时此刻,向月光就是连伪装亦是懒得去伪装了,她唯恐夜长梦多,赵佶的存在她一直都不曾忘掉分毫,他知道那个朝廷的郡王真是不知喝了什么迷魂药,竟是对向茹默这个丫头言听计从,言从计纳。
向月光面色冷凝起来,凡事皆有万一,万一赵佶那个小子这功夫闯到这里来,救走了三丫头那可就全完了,她即刻冷冷道:“二叔,解释也跟这个丫头解释过了,天色也不早了,就执行家法吧。”
向竹里神色笃定,抬手轻拍了几声,几个随从噌噌的从后边疾步行出来,到了向茹默的身侧。
抬手架起了向茹默不由分说便就朝了三十丈棚里走去,口中齐声喊着,声音听起来异常诡谲:“填井了!填井了!白花花的盐卤就要出来了!”。
向竹里、向月光、向怀法、向怀章、向怀垣无端的就站成一字型,以幸灾乐祸,坐视不救的态度觑着眼睛看着向茹默被拉拽着往三十丈棚里走。
初秋时节近黄昏时分,整个沧澜谷底由远及近的被浓阴遮蔽得如苍翠碧玉的景致在向茹默那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凝固了成了一个固态定格了下来。
眼前的这一片由远及近的大片大片的翠碧色慢慢的就从清晰转至了氤氲着水雾般的朦胧,原来是有珠泪蕴满眼底,终又承受不住重力而落了下去,濡湿了白皙的脸颊。
向茹默想将这个从自己的髫年起,便就对之有着深深情感的宁厂的朝夕短长都永永远远地映刻在脑海里,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要记得。
宁厂太美了,沧澜谷太美了,三十丈棚太美了!
对了!真的有下辈子吗?!如果有!那么就还让我回到这谷底吧,哪怕是做一只快乐的鸟儿。
向竹里脸上的神色只是淡淡的,静静的看着向茹默的脚步挪动,离一井口越来越近,神色中又多了几分木然,只怪自己没有早些用了这占卜之术,也好早日查出向府几年都出不来盐卤的原因,早一日解决了,向府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寄北亦是不至于去了慎行司。
向月光面色冷冷的站在那里,面对着一个即将要消失的生命无动于衷,尤其这个女孩子还是她的嫡亲侄女,叫了她十五年姑姑的人,她竟是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也没有,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就那般冷淡的看着向茹默一步步步往井边。
东边天空霎时间出现了一弯明艳的彩虹,从彩虹的底下乌泱泱飞来一群珠颈斑鸠,它们在谷底上空低徊盘桓,而后齐齐又朝了向茹默的头顶飞去,聚集在她的上方,似在为这一刻的不舍离别而鸣叫。
向茹默抬头看着这群可爱至极的小鸟们,眼中透出一丝绝望中的希冀,怎么我还看到了这么多可爱的鸟儿了,难道这就是下辈子了嘛!
珠颈斑鸠盘桓在向茹默头顶发出低沉的悲鸣,久久不肯散去,向茹默昂首笑看着它们,多好啊!你们还可以自由飞翔,自由的鸣叫!
向月光看着这一群鸟儿,眼中满是厌恶,急不可耐地吩咐几个随从将这群鸟轰走,半晌后在这些年轻男人的哄打追击下,这群鸟方扑啦啦扇着翅膀恋恋不舍地咕咕叫着飞远了。
向竹里亦是将看着鸟的视线收回,看着向茹默的眼光更加厌烦,就如同看着刚刚被他们厌烦的哄走的那一群飞鸟,口中喃喃的:“上路吧,该走的就得走。”
遽然间,有一声凄婉哀恸的悲鸣声响起:“你们不可以这么就拉小姐去填井的!不可以的!不可以!”
木研哭红了的双眼如晚秋发溃的桃子,她整个人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死死的拉着,却还拼了命的朝外挣,却是如同断了线的蝴蝶风筝,兀自在风里无力的摇动。
可她的嘴巴还能说话,便就拼了命的喊:“你们不能拉小姐填井。”可这份悲鸣的、声嘶力竭的喊声听在向竹里他们一行人的耳中却是跟刚刚飞过的那一群鸟的叫声无甚两样、聒噪且无视。
眼看着向茹默拖着茫然的脚步,离井口越来越近。
陡然间,一个人影如闪电般飞奔出去,直接冲着三十丈棚而去,最终只身停到了一井口处。
她长身玉立,竟是木琳,此一刻看起来她一个丫鬟竟是颇有几分正大仙容之姿,只身站在井口边如泣如诉、含冤凝露,静静的看着向竹里:“二爷爷,我木琳就问一句,是否必须得有人填井,才可以平息地神娘娘的愤怒,才能让向府出盐卤。”
向竹里看了木琳两眼,哪里冒出这么个小丫头,不胜其烦道:“你给我躲开,这里没有一个小丫鬟说话的份儿。”
见木琳依旧定定的站在那儿,向竹里伸出手狠狠推了她一把,不承想木琳双脚似被什么黏住了般,纹丝不动的站在井口边,眼中有两团旺旺燃着的火,声音低沉却又让人听之便无端生出森森寒意道:“我问是不是只要有人填井就会出盐卤了。”
饶是老谋深算如向竹里亦是被她的这份护主之忠所染,更是感叹自己大半生了竟是没有遇到一个这般忠心的仆人,脸上兀自出现了一哂,旋即便就恢复如常,沉声正色道:“当然要有人填井才可以出来盐卤啊!”
话还不曾说完,就只见木琳就已经站上了井口,朝了向茹默的方向满面含笑道:“小姐,你对木琳的好木琳都记在了心里,今儿老天给了木琳一个报答小姐的机会,木琳便就替你填井了,宁厂缺不了您的,缺了我木琳却是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