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分分沉下去,弯弯的娥眉月高挂黄桷树枝丫梢,偶有的一两声隐约的蝉鸣顺着四宜苑外间内室的牖户透进来。
向月光微微扬了扬脸,堇茵这才将一直奉在手中的茶盏递到了向月光手中,声音轻的如棉絮缓飘:“姑姑”
向月光轻缓缓啜了口茶,闲闲道:“这千叶玉玲珑还是那般清爽。”砸了下嘴唇:“哦不!是比从前更加清爽了,隐隐带了缤纷的凉意,饮在口中满口生出凉香来,如此甚好、甚好。”
堇茵眉角蕴上了喜色:“堇茵不瞒姑姑说,这玉玲珑里又加了和了百花蜜的冰块,所以才会出来这般清爽如甘霖的味道,只要姑姑喜欢,堇茵就算是没有白忙活。”
主仆两个正在外间絮絮的说话,忽而的房门外有匆促的脚步声响起,轻且急,在这幽暗的夜里,在这静阒的四宜苑外间内室里听起来尤为明显。
向月光一侧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笑容溢满眼底看向堇茵,堇茵侧目看着向月光,含了几分不解,向月光站起身来,轻一仰脸:“妥了堇茵,二叔来啦!”
堇茵犹自不解,向竹里便也是大步迈进了外间的内室里,一脸的风尘仆仆,眼角眉梢带着愤然怒意,短而硬的八字胡甚至还一抖抖的。
见到了向月光,又看了痛心疾首的:“月光啊,你怎地还有心情在这里弹琴奏曲,你的大哥被抓进了慎行司,现下里巴郡地区都已经甚嚣尘上了啊!”
向月光命堇茵即刻备上千叶玉玲珑,这边就欲要请二叔坐到了梨木镌花椅上,向竹里眉头拧成了一个硬心疙瘩,哼声道:“月光啊,都什么时候了,我哪里还有心情坐下。”
双手颤颤指划着,哀叹悲鸣:“你的大哥,向府功德锦帛第十八代传人,现下在大牢里,在坐牢啊。”捶胸顿足的:“他可是我下一辈以后向府上唯一的一个男丁了,月光啊,你的大哥不能就这么一辈子呆在大牢里啊。”
昏花的老眼淌下浑浊的老泪:“月光啊,向府不能失去你的大哥,江口盐场不能失去你的大哥啊!”
堇茵奉了上好的千叶玉玲珑上来,放至了小几上,向月光缓声道:“二叔啊,您先喝口茶来消消气,且听听月光的想法。”含笑看着向竹里:“可不可以呀。”
此时是晚夏初秋时节,饶是在晚上,可在巴郡这地界天气还是会有点热的,向竹里行了大半天的路,也的确是口渴了的,便就端起了茶盏,一口气便就喝掉了半盏下去。
向月光看着二叔喝茶,不仅笑了:“二叔啊,您老人家坐下来慢慢喝,月光这里的千叶玉玲珑还是不错的。”
叹笑着又道:“我哥哥进了慎行司,二叔要相信月光心中的难过绝对不比二叔心里的少。”见向竹里的情绪和缓下来了些,一壁便就搀扶了他坐好到了梨木镌花椅上。
眼中蕴上了一丝清泪,缓缓摇着头,无奈道:“其实二叔啊,不瞒您说,月光很多时候就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微微扭身拭去泪痕,口中有了一丝幻然的希冀:“那样月光便就可以去献身于盐场了。”
向竹里听了这话,也不仅心有戚戚焉,他扼腕道:“当初娶那个姓苑的女人的时候我便是不同意。”向竹里越说越激动:“啊!月光你说说,一个苦寒之地燕北来的女人,怎好过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来。”
豁然起身拂袖而道:“否则也不会连个男丁都生不出来,搞得我向家生生的都要断后了啊!月光啊!”
向竹里越是激愤,向月光这边便越是和婉:“二叔呀,现下里事情都已经既成事实了,您还说彼时有何用处了,那都是过去式了,我们要看的是以后呀。”
向竹里愤愤的,听了向月光的一团和气,便就喟然长叹了声:“也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说多了也是无异。”紧紧盯了向月光来看:“月光啊,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向月光头朝上微微一扬:“二叔啊,您不是有一个现成的本事嘛!何不拿出来用在这刀刃上呢。”
向竹里微一凝滞,继而得恍然道:“哦!你说的是龟卜术占卜。”
向月光颔首道:“是的,二叔,月光说的就是这个龟卜之术,看一下到底是何种原因让我们向府的盐卤熬煮不出盐巴来。”
一说起这个来,向竹里的一双深陷在眼窝内棕褐色的眼睛便是蕴满了让人看之不透的光,像刀,亦像剑戟。捏着八字短髭,胸有成竹道:“至于龟卜术,这个我倒是手拿把掐的。”
捏转着手中盛着千叶玉玲珑的茶盏,半晌方沉吟着道:“只是要在何地进行这个占卜术才好,而且我的龟甲以及牛的肩胛骨俱是不曾带在身上的。”
向月光切切道:“二叔啊,现下里事情这般急迫,那么事急从权,当下里的权宜之计啊,可便是就在我这四宜苑,就在我这间内室里做不是正好嘛。”向月光含笑道:“至于龟甲跟牛肩胛骨月光亦是已经为二叔备好好呢?”
向竹里抬眼瞧了向月光:“月光你竟是连这个都备下了!”凝神细细思量半晌,沉吟着道:“为了早一日救出你的大哥,她们的父亲,那择日不如撞日,那便就在这里好了。”
向竹里一口喝干了盏中的千叶玉玲珑,眼中满是灼灼之光芒,就要行龟卜术了,心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就是要看一下是如何盐卤熬煮不出盐巴来的。
对了向月光道:“月光啊,你便是命人去取龟甲以及牛肩胛骨吧。”
向月光打发了堇茵去取,一壁就对向竹里道:“二叔,月光这里存放的龟甲以及牛胛可是有了历史年头的,据说这样的用起来才更准确呢。”
凝神看着向竹里,恭谨道:“这一点二叔比月光懂得多。”含笑又道:“而且二叔对龟卜术的本事,月光一直都是膜拜得很那!”
夜色愈加深了,衬得燃着的烛火之光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许,只是晚夏初秋夜里风声略紧,微弱的荧火被从牖户缝隙里吹入的细风带得愈加明灭不定。
向月光款步行至香枝木顶箱柜旁,一双嫩白的手将柜门轻轻打开,里面的金条、银锭各式鎏金掐丝珐琅烛台饶是在微弱的烛光下,亦是散发出灼灼耀目的光泽。
向月光将放至于柜子下层的彩绘铜雁鱼灯取出来,旋即便就关闭上了顶箱柜的门,发出轻微的一声上好实木撞击闭合的清脆的响声。
一张保养的如积雪莹霜的白皙面庞上含着十足的笑眼,微微眯着眼睛将手中的火褶子点燃,用火褶子又燃亮了烛台里的烛芯。
霎时间光亮于雁鱼灯的雁与鱼交、合的口处传出来,有五分明亮之意传于口外,又有五分明亮之意敛于内壁里内,使得内室里虽比之前又亮了一层,但终还是幽暗暗的,却也正好适合于做龟卜。
饶是顶箱柜的柜门已经关上了,可向竹里的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深褐色眼睛还一直盯着柜子再看,眼中大有深意。
向月光何等狡黠,缓步行了过来,从袖中取出一把灿灿的金条来,放到了楠木小几上,请教的口吻,似恳切貌:“二叔,替月光瞧瞧这金子的成色。”
莹灿灿的金条将向竹里一张皱纹横生的脸都映得亮亮的、恨不得光可鉴人,向竹里也不谦虚,将金条拿在手中,眯起一双老眼侧头细细看着,半晌方抬眼看着向月光:“这么多的黄金是从何处得来的?”
向月光含一抹笑意:“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也就是二叔你的大哥,我跟哥哥一人一份的。”向月光几乎不可察觉的一声叹息:“只是我的这一份要比哥哥的少。”
向竹里沉吟着:“这是成色十足的千足黄金。”喟然道:“想不到哥哥竟然还有这个宝贝。”
看似在笑又似在自嘲:“月光啊,不曾想同为向府的儿子,我不是长子便就不能得到这许多的宝贝了。”
向月光在向竹里对面的位置缓缓坐了下去,眼中是冷澈的寒,似万古不化的冰川,一双精心描画的羽玉眉蹙成了山峰:“所以二叔,这就是你与我的悲哀,就因为我们不是身为长子,便就要承受这不公的屈辱。”
向竹里轻慢道:“你是个女孩子家倒也无甚。”豁然起身,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可我呢!!我是个男人啊!!”
此情此景,让向月光遽然变冷,女人若是想要做下一份大事来,果不其然是要比男人要艰辛一万倍!她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二叔可以勉励支持自己,现下里看来就连这一丝希望亦是可以破灭了的,原来二叔的重男轻女亦是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心里越是失望透顶,面上挂的笑意却越是和蔼明媚,将向竹里喝的千叶玉玲珑续满盏:“二叔,您在啜口热茶。一壁就将小几上的金条朝向竹里的方向推了推,和声轻道:“二叔,爷爷没有留给您的,月光孝敬您。”
向竹里的一直有意无意的盯着这些金条甚久了,现下里听侄女这般说,哪有不动心的,茶也顾不得啜了,抬眼看着向月光,故作了一番推让,向月光一再坚持,向竹里这才将金条揽入衣衫内口袋:“那二叔就先收下了。”
向月光压制着几乎就要流露出的厌恶,面上笑意却愈加欢畅:“二叔,月光这里的这些物件,您想要了过来取就成。”
向竹里一双干枯的老手不时的按着刚刚揣进金条的口袋,面上露出餍足的神情,他向竹里并非缺钱,他在乎的是他得到了他的大哥向府功德锦帛第十七代传人的宝贝,那是他这个次子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向月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是只作不觉,恭敬道:“二叔,可以开始了吗?”
向竹里面上的神情恢复了之前的镇静,龟卜术跟揲蓍都是他拿手的占卜术,提起这个他的一双手不知何时便已是微微攥起,骨节处泛起了微白,觑着神色沉声而道:“开始吧,”
向茹默一双放在桌下的素手轻轻一动,便就按响了小几下面隐藏的按钮,极轻却又颇为促急的铃声响起来,在这样的暗夜里骤然响起颇有几分异常的诡谲。
也就须臾后,外间内室的门无声推开,堇茵端了个覆了赭红色布帛的托盘小心翼翼行得进来。
向月光示意她将托盘放到小几上,堇茵照做后,便就躬身退了出去,将内室的门关好,几处烛火的光影被带得倒了下去,而后又悄然立起来悠悠晃动,跃动的火光衬得赭红色布帛的颜色看起来有了几分怪异。
向月光轻轻将布帛揭下去,里面的有三扎余长两扎余宽的浅褐色十二块格子的龟壳赫然露了出来,旁边是一块小瓷白中带黄的牛肩胛骨。
另一个木质盒子里装的是长三四公分的三一丸一个,灰粗瓷碗一个,古方铜钱一枚,玄色界尺一把、尖细短刻刀一把、一个铜制水壶并一根三尺长的赭色细绒绳。
看到这些东西,向竹里眼眸中精光一闪,心里直痒痒,站起身来不停搓着双手定睛看着这龟甲,连声赞叹不已:“真乃好甲!好甲也!”
旋即便就将龟甲取入手中,擎在手中又贪婪地细细观之,半晌方道:“月光啊,这一块龟甲便就足够了,至于那块牛肩胛骨你先好好存放,这一次就用不到了。”
向月光静静看着向竹里,含笑淡淡颔首:“好的二叔,月光知晓了,待会儿叫堇茵收好便就是了。”
向竹里道:“下一次我们也许会用上,当然了,若是有更合适的龟甲我还是比较喜欢的,比用牛肩胛骨合适。”
旋即,向竹里便就摒心静气,将这几样用具在金丝楠木小几上一字排开,旋即便就将灰粗瓷碗中注入清水至大半碗,将古方铜钱投入碗中,溅起水花数点,又将玄色界尺横放到了碗上,这一切他做得极是熟练,也就须臾便就做得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