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加凄迷,金丝楠木亮格柜上的几簇烛火似乎更暗了些,整间内室里亦是愈发的昏暗,弥勒榻对侧丈八高芙蓉色的珊瑚玉树在朦胧的黯淡中散发着莹点光泽,给人一种蒙昧的朦胧。
向月光就坐在这一片蒙昧之中,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份晦暗中的朦胧,一双眼角向上微吊的眼睛半开半阖的觑着神色看着前方的一处虚无。
而堇茵则是凝神端端立在向月光两丈远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敢走神的,随时听后向月光的差遣。
许是内室里燃的杜衡的香气浓了些,向月光微微轻咳了声,描画得精致的羽玉眉便微微蹙起。
堇茵忙取了亮格柜上备好的冰碗儿,快而轻的移步至了弥勒榻前,将冰碗儿轻放至榻上的小几上,里面炖得软烂的糯糯的燕窝上覆的冰块已经半融化了,还丝丝冒着凉气。
向月光保养得宜的一双白嫩的手将碗儿中的小银汤匙轻轻拿起来,觑眼欣赏地看着碗儿里的燕窝,半晌方舀了一口汤汁来,饶是若此晦暗的光线里,略有浓稠的汤汁在银亮的匙里依旧能看出它的光泽闪闪。
向月光轻轻啜了口汤汁,莹白的燕窝汁水濡湿了她鲜润的红唇,看起来尤其红润鲜泽,轻缓缓润了下去,眼中才有了笑意,看着垂首站在一旁的堇茵:“堇茵啊,你这煲燕窝汤的功夫见长呢。”
堇茵笑吟吟谢过:“姑姑谬赞了,堇茵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在饮食上还要多下功夫的。”
忽而的,远处似有一阵阵时隐时现的嘤嘤啜泣之声,隔着向府正府的几簇繁盛的花木,隔着一弯曲转的湖水低低朝了四宜苑传来。
向月光不由觑了神色,侧耳细听,面上带了几分闲散笑意,略有兴致道:“堇茵,可是有人在哭泣?”
晦暗的内室里,堇茵站在珊瑚玉树阴影里,恭顺道:“姑姑,奴婢也听到了,应是大姐儿的声音。”
内室里有长久的静默,只闻那低低的啜泣声,声声入耳尤其在这阑珊的夜晚里愈加显得凄迷苦楚道。
向月光一双嫩白的手一下下饶有兴致地轻敲着金丝楠木小几,过了好大一会儿子,方对了堇茵缓缓道:“去将我大侄女唤进来吧。”轻晃晃脖子:“听得久了我也絮乏了。”
不刻后,向茹芸跟着堇茵进来了四宜苑,面颊上犹自带了泪痕,精心描画的妆容亦是被泪水濡得花哒哒的,此刻却也完全没有心思去顾忌了。
见了向月光,抬手胡乱在眼角抹了两把,将眼角的泪痕抹了去,这才弯身一礼,声音中犹自带了哭腔:“芸儿见过姑姑。”
向月光做出一副心疼貌,啧啧而道:“我的大侄女啊,这可是怎么话说得呢,你这可是怎么了?!”
向茹芸本已止住了的哭声,闻言忍不住复又落下泪来,将本就花了的妆容浓得愈加洇开了,像是被点墨晕脏了的堂纸。
向月光忙忙的道:“我的大侄女呦,你快坐下来,有什么事情跟姑姑讲。”做出愤愤不已貌:“我倒要瞧瞧是哪一个欺负了我的大侄女。”
也不知是四宜苑有甚魔力,还是向月光有甚魔力,饶是阴狠如向茹芸,在向月光这里亦温顺了许多,似一只和顺的小绵羊,便就乖乖坐到了向月光弥勒榻下的酸枝木玫瑰椅上,那淌着的泪水也静静止了。
向月光这才又吩咐堇茵道:“赶紧的去给大姐儿盛壶热茶来,瞧瞧这脆生生的嗓子若是哭个好歹儿来,我这做姑姑的可要心疼死了。”
晦暗的内室里,向月光所坐的金丝楠木弥勒榻依旧发着莹莹光泽,将向月光的纤秾合度的身姿轮廓亦是衬得愈加的清晰。
她抬手一下下轻抚着坐在自己下手的向茹芸的头发,暗淡的光线里,清和的声音轻响起来:“怎么了,对姑姑说说,姑姑给你做主。”
向茹芸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含泪看着向月光,胸中无限的愤懑化成口中犀利的言语,情深义重的唤了一声:“姑姑”
暗淡的内室里,向月光的面上蕴上了一缕笑意,似月朦胧鸟朦胧之顶上那一抹清而浅的流岚,又似劲风刮下的枯叶在空中盘旋,静而缓的道:“说吧”
向茹芸抬起一双眼眸来,现下里看起来愈加的凄迷苦楚:“姑姑,我夫婿登鹳在江口好不容易拼了命开凿出盐卤来,却是熬煮不出盐巴来。”
向月光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却是装作刚刚知晓,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道:“芸儿,你说什么?熬煮不出盐巴来?!这是不能够的呀!”
似自语又似跟向茹芸诉说,言之凿凿的:“我们向府存世经年,只有开凿不出盐卤的盐井,却是从不曾听说有熬煮不出盐巴的盐卤啊!”
向茹芸听了姑姑这般说,愈发的焦虑,经年都遇不到的事情,自己怎就这般霉运遇到了,又是心疼自己的夫婿,更是扼腕自己不能一举得利。
向月光声音愈加低沉,只嘤嘤在耳边轻响,不静心细听却是要听不清楚说的什么:“月光就说这其中定然有奇异可疑之处的。”
向茹芸附在向月光腿边,姑姑的话自是一字不落的全都入耳的,不仅昂起头来看着姑姑一张脸就在向月光的腿边上:“姑姑,这其中可是有甚蹊跷?”
向月光凝神觑目,淡淡颔首,一张嘴唇却是合着,半晌方低沉道:“蹊跷是定然有的。”
说了这句便就默然不语,似在静心思虑,一双眼睛只定定看着亮格柜上燃着暗暗的细微烛火。
半晌方缓缓道:“只是不知那蹊跷出现在何处。”眸光浅淡的看着已经是一脸茫然的向茹芸:“但因为是我们向府的事情,所以定然是出在我向府跑不了的。”
向茹芸矍然而道:“姑姑,那芸儿知道了,这蹊跷一定是出在向茹默那个丫头的身上!”
堇茵奉了热茶轻声移步进来,放到小几上,向月光轻拍了拍向茹芸的肩头:“大姐儿,哭了恁久,就先啜盏茶润润嗓子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向茹芸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啜茶了,她一张脸似哭非哭,定定看着向月光:“姑姑,您就告诉芸儿,是不是向茹默那个丫头折损的我们?!”
向月光微微凝神,眼中含了甜如饴糖让人发腻的笑意,只定定看着向茹芸,口中却是不作声。
此时的向茹芸早已是急不可耐,抬手揉了揉哭得红若烂桃的一双眼睛,近乎乞求道:“姑姑,是不是向茹默?到底是不是她?!”
向月光微微轻声的叹息了下,眸光中含了清浅的一抹狡黠,不过那亦只是瞬间,旋即便就恢复如常神色:“其实是不是三姐儿,姑姑相信芸儿你的心中自是有了答案的。”按在她肩头上的手暗暗加了些力道:“芸儿,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闻得此,向茹芸浑身粟粟颤栗,矍然起身,愤愤道:“我就知道是她!一定就是她的!这个贱人欺我、辱我。”眼中的恨意又放大了无数倍,以至于一双瞳仁已经扩大到无以复加,直欲要突出眼眶来。
向月光轻拍拍她,声音柔和得似三月春风,只欲把人给融化开去,让人失去了主张:“芸儿啊!有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轻描淡写间话锋忽转神色极其凝重,眸光透过晦暗的内室,看向内室最远处的一方虚无,对了向茹芸道:“我的哥哥你的父亲现下受了刑,不在府上。”隐约间眼中莹然带泪:“不过姑姑是会为你、为咱们向府主持正义的。”
堇茵适时踱步而出,用了条轻软的鲛绡帕子为向月光沾去泪痕:“姑姑,奴婢求您不要落泪,仔细您的眼睛。”说着不让向月光落泪,堇茵自己却是落下泪来,抬袖拭去:“您的眼睛原本就见风流泪,再哭只会加重了病情的。”
向月光含了一缕笑,轻轻摇摇头,带了二分轻描淡写的喟然:“月光本是个情之至的人,最是见不得蝇营狗苟、蠍蠍螫螫等等不光明的事情发生。”
堇茵亦是对向茹芸道:“大姐儿啊,姑姑恁久都不敢落泪了,今儿下为了你的事情掉泪,姑姑也当真是心痛如绞了!”
向月光只轻轻扬一扬手,示意堇茵别说了,向茹芸将这一切俱是看在了眼里,切切道:“芸儿但凭姑姑为我做主。”
就在这一刻,在暗淡的烛火里、在金丝楠木弥勒榻光泽的映衬下,向月光看起来竟恍若有圣母的端的,虚扶了一把向茹芸:“芸儿起来吧,你放心有姑姑在,就不会让折损向府的事情发生。”
向茹芸坐到了姑姑的金丝楠木弥勒榻上,这个榻子本就价值千金,上面又铺了绵软的刺绣金枝的垫子,坐起来也的确是舒适的,又迎着姑姑的笑脸,向茹芸顿时觉得心里稳当了些。
只是这稳当里,亦是有着隐隐的似不安、又似凄慌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从云端朝下一直一直下坠,却是不知在何处可以落稳脚跟,只是此刻身心俱疲的她亦是不愿去多想了。
杜衡的香气浓了些,不是自己集芳斋惯常所燃的岩兰草香气,这种不习惯的香气扰得向茹芸直要昏昏睡去。
趁着一室晦暗的烛火,向月光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似孱湲缓流的水,口气中满是心疼的感觉对了堇茵作态般轻声道:“堇茵啊,瞧瞧我大侄女这是困乏了,你去取条软和些的锦衾来,给她搭下0身子,可别再受了凉气。”
堇茵即刻从紫檀八仙八宝纹顶竖柜中取出了一个石榴红色软锦衾,轻搭到了向茹芸身上。
向茹芸在柔暖的衾被中,在被看似备至的呵护中,在杜衡浓郁的香气中酣然入梦,就连仅余下的微末的烛火,亦是随着她的睡去而燃烧殆尽,四宜苑内室更加幽暗了,仅余一盏陶制朱雀灯发出细微的光芒。
向月光遂便就下了弥勒榻,袅袅朝了外间行去,进了外间将镂空刻花木门轻轻掩上,外间冷沉又寂静,有着淡淡的杜衡的气味,饶是这里不住人,向月光亦是吩咐了堇茵每日里要在这里熏上些香料的。
向月光款款又朝前行了数步才到了海青石琴桌边上,缓慢慢坐下去,堇茵双手奉了盏凉茶在手,静静立在一旁。
向月光面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素手一抬琴声陡然在外间的内室响起来,一曲潺潺铮铮的调子便就流泻而出,琴声委婉却又刚毅,券券而来,又似高山流水,汩汩韵味。
一忽而的就只听向月光所奏的曲子曲风急转直下,全然没有了适才的安然怡人,听起来如泣如诉如悲鸣,让人听之心绪有着难言的焦灼,心绪纷纷不得安宁。
堇茵双眉微微凝蹙,愈加小心的奉着手中茶盏,愈加小心的觑着向月光的神色,唯恐一个不当心,伺候得有个闪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忽喜忽悲的琴声才止了下去,外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就好似琴声从未曾响起来过。
堇茵忙忙上前奉上茶盏,敛眉顺目:“姑姑奏琴劳苦了,啜些凉茶吧。”
向月光面上平淡的一丝神情也无,在烛火的映衬下,脸上有着异样的红晕,也不接茶盏,就任由堇茵恭敬的将茶盏端在手上。
半晌方轻声说话,声音低微几乎不可闻,堇茵不得不躬身静听,方可辨其话语:“母亲在温泉古镇倒是清净,哥哥入了慎行司,唯嫂嫂在府上却又是个不主事的,什么事都落在了我向月光一个人的身上。”
凝眸看了堇茵,一双圆而眼角略向上吊起的眼睛里凝了丝似有若无的迷离韵味:“堇茵,你说我是不是很累?!很辛苦?!”
堇茵重重颔首,平静卑微到没有一丝自己的性子,只垂首恳切道:“姑姑的辛苦堇茵全部都看在了眼里。”
向月光轻叹了口气,看着木研缓缓道:“我这也是劳碌的性子,而且作为向府的女儿,我向月光亦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向府落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