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茹芸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珠盈眶,矍然开口,声音却是低如蚊呐:“羽叔,慢着。”
饶是声音很低,修羽仍是听到是向茹芸在说话,立住脚步,凝神看着向茹芸:“大姐儿,您是叫我?”
向茹芸悲切道:“羽叔,这个消息就让我去告诉登鹳吧,好不容易凿出盐卤,却是熬不出盐巴来,看到登鹳他难过,我还可以劝慰劝慰他。”
修羽探寻的看了眼向寄北,向寄北抬起手来轻轻挥了挥,心中无奈又凄楚由她去吧,面上却还兀自撑着一份平静:“也好,芸儿,那你就去劝劝登鹳吧。”
向茹芸带着一份恓惶出了门去,向寄北看着大女儿的背影,遂便又吩咐修羽看守好另外几口盐井,目前首要的还是要开凿出盐卤,即便是新开出了卤子还熬煮不出盐巴来,可仍旧是有一丝希冀的,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呢!
修羽得了令,也退了下去,向寄北所居的这间草顶屋一下子就冷落了,就连空气中亦是含满了清冷灰败的气息,向寄北久久环视这间屋子,从打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就被母亲带到这里来,就被母亲教导自己是功德锦帛第十八代传人,要好好的为天下苍生奉上好的盐巴来。
向寄北缓缓站起身来,有些紧轴的腰隐隐作痛,这是老毛病了向寄北也不在意,他找出了常穿的那一件靛蓝色氅衣,披在身上,旋即他昂起头来,移步至门边走了出去。
向寄北迈着坚定的脚步,一下下朝了连排的草顶屋那一处而行,远远的看去,江口盐场一幢幢草顶屋接连不断,似一颗颗大而丰盈的灿金色蘑菇。
驻足于一棵高大的黄桷树下,寂静的树下毫无生气,日头的投影透过层叠浓密的叶子,在他背上投下几点闪亮的跃动的光斑,唯有远处接连不断的砰砰的舂凿盐井之声作为了背景。
向寄北远远的看着草顶屋的那一处,思绪如泉涌不息,万般在心头萦绕,心下喟叹不已,江口已经好几年都不曾上交盐巴给朝廷了,可眼下却是用盐卤也熬煮不出盐巴来,抬眼看了看远处澄明的天空,喃喃自语:“作为巴郡盐巴大家向府掌舵人却是呈不出盐巴来,我向寄北上愧于天、下愧于地啊,愧对于苍生黎民啊!”
后面传来稀落的拊掌之声,一个清朗中隐带了两分戏谑的男声响起来:“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向大老爷啊!”
向寄北不用回首亦是听出来了,此人不是赵珏又会是谁,就立在原处也不回头,身上披的靛蓝色大氅迎风涌涌而动,似一汪奔涌的泉。
他淡淡而道:“珏襄王,寄北知道向府好几年都不曾交出盐巴了,而今凿出的卤水竟又是熬煮不出盐巴来。”慢慢转过头,对上了赵珏星样眸光:“所以寄北甘愿伏法。”
赵珏心底暗笑,这倒是好原本以为向寄北会逃离江口,甚至于藏秘起来,不承想竟是不得费了丝毫力气,便就拿住了他。
看了向寄北,做出一副我赵珏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的无奈形容:“向大老爷,朝廷有令要您走一趟慎行司,那就有劳了。”
不知何时,修羽已站在了身后,轻唤道:“老爷”
向寄北含笑看了他,声音清朗而道:“修羽,记住我嘱咐你的话,让芸儿跟登鹳好生的守好咱们的江口。”
修羽早已是酸楚不已,哽咽着说出了几句肺腑之言:“老爷放心便是,修羽都记在心上了。”
向寄北阔步上前,面上是一丝清冷的决然,交代过了心事,向寄北反倒比之前轻松了很多。
跟着赵珏离开了江口,被赵珏手下的人羁押着朝着大尚朝的皇宫而去了,茕茕而绝的背影看着让人心生酸涩。
留下修羽一个人独自在刚刚向寄北站立过的高大的黄桷树下,他一双眼睛里有茫然的不安,向府大老爷就这么被朝廷的人带走了,等着他的还不知是什么呢?!
宁厂沧澜谷。
向茹默坐在大青石上怔怔出神,一双明澈的眼睛亦是蒙上了浓郁的水雾,将卷曲而俏挺的睫毛都濡得湿了,睫毛间隙亦是染上了点滴水雾。
木研站在大青石下面,手中持着一块堇色鲛绡,鲛绡上濡了滴滴泪痕,将淡淡的紫色濡成了深深的紫色。
极力掩饰去了心中的痛楚,强作欢颜道:“小姐,可别在哭了,您瞧瞧这块鲛绡可都要没有干爽的地方了呢。”
向茹默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昂起首来是一份平静至极的无奈:“木研那,父亲进了慎行司受苦。”微微眯了双眼,以为这样就可以将泪水挡住一些,难过的几乎就要无力说下去,可又不得不说个明白:“作为女儿有的除了泪水,也就只剩下无能为力了。”
就连睁着眼睛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只得微微阖上双眸,更多的泪水无声从眼底滑落出来,濡湿了一整个面颊。
一直站在一旁的修羽终是忍不住心疼道:“三姐儿啊,事情已经这样了,这也不是我们想要的。”言语着颓然蹲下0身去,一双粗大的手紧紧捂住头部:“羽叔赶过来告诉你,可不是想看你这般悲恸的。”
木研亦是道:“是啊小姐,这样也不是办法,我们要想办法救老爷出来才是应当啊!”
木研的话尽落耳底,向茹默缓缓睁开眼睛,眼眸看着最远处,层叠远山凝成一段模糊的剪影般的连绵曲线。
半晌,方说出话来,话出口前又是一声怎么也没有掩住的一声长叹:“可若是交不出盐巴来,救父亲出来谈何容易!”
向茹默话语一落,修羽跟木研皆是无声沉默了,一群灰雁从头顶嘎然而过,卷积下来几片薄叶在风中盘桓着不肯下落,当真凄凉无限。
风骤然紧了,向茹默抿紧了嘴巴,任由清风肆意吹着自己的面颊,刮乱自己浓墨般长及膝头的乌发,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似一抹上好的玉带。
似乎是过了好久,其实却也就不过须臾,含笑开口正色而道:“古有木兰替父从军,那而今又怎么就不可我去代父坐牢呢!”
什么?!小姐要去替父坐牢!木研听得一怔,感觉从脚底板下冒将出丝丝的麻,一点点的往上窜,往上窜,直窜到了头顶天灵盖,让人粟粟颤栗。
向茹默的笑容愈发动人,明眸澄清明净,故作随意道:“我在里面跟在外面也无甚大的区别,里面静静的正好可以仔细研读《盐论解语》”
静静看着向茹默,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向大老爷最是个公道的人,前些年木研待在向府正府,大老爷待她亦是很好的,现下里思及大老爷都四十几岁的年纪了,却要去了慎行司受苦,木研当真是心酸不已。
可她的确也是惦念向茹默,慎行司那种地方岂是一个女孩子能待的,哪有小姐说的那般轻松容易,还在里面静静的研读书籍,那可是大尚朝的慎行司,关押犯人之所。
心急中看着向茹默,木研被逼迫的一忽儿的福至心灵,只沉吟了片刻便就有了主张,下垂的唇角向上弯出了好看的弧度,似弯弯的娥眉月。
开得口来道:“小姐啊,你是金贵的身子,比不得我们做奴仆的粗糙惯了。”眼神愈发澄明:“如果说非要一个人去坐牢的话,木研说那也不要小姐去替向大老爷坐牢了,我直接去不就可以了。”
修羽吐出一口气来,摇头缓缓道:“你们谁都不用去啊。”声音中带了一丝沙哑的沉稳:“那可是朝廷的慎行司,那是说谁去替换就能去替换的吗!”
半晌才凝神看了向茹默,语重心长道:“三姐儿啊,再说了饶是你去了慎行司,可这偌大个宁厂盐场要谁来管理呢?退一步说便是任谁来管理你会放心呢?!”
抬首看了谷底头顶上的这一片澄蓝的天:“默儿啊,你就好生生的在谷底带人继续开凿盐井,争取早一日打出盐卤,熬煮出盐巴来,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也只有那样,大老爷他才会有出来的可能啊!”
向茹默静静听了羽叔的话,神色不由微微凝滞,羽叔说的对啊,而且这一刻除了羽叔,也只有羽叔才可能跟自己说出这一番中肯的话来啊!
修羽站在大青石旁:“三姐儿啊,天色也不早了,羽叔就赶回去了,你大姐跟大姐夫还在江口,那里亦是忙碌得很。”
向茹默凝眸看了修羽:“怎么,羽叔这就要回走吗?一早上跑了那么大老远的路,可是还没有吃上一口热饭来啊。”
木研亦是诚挚道:“羽叔,庖人已经在做午膳了,您就跟着我们一起对付上一口,然后在回赶也是来得及的。”
修羽朗声道:“不了,大老爷如今儿又不在江口了,一眼不替老爷他盯在那里,羽叔这心里头不安生呢。”
向茹默亦是站在修羽一侧,含笑而道:“那默儿便是送送羽叔,走到谷底您在骑马离开吧。”
木研跟随在侧,三个人一并就朝了谷底口处移步,秋日要来了,这一日的谷底亦甚是凉爽,阵阵清幽幽的晚夏的风飘飘而过,更是驱走了仅存的一丝暑热。
凄楚磨难太多了,以至于三个人任谁都不想在谈及那些伤痛的事情了,默默行了一段路,却是阵阵压抑之情在脑顶盘恒,让人颇为愤懑。
向茹默开得口来打破了沉闷的气息,言及一些天凉好个秋,疏雨滴梧桐一些闲散的话,可心底里终是念及着要如何才能出得盐卤来,就这样边言谈边思量边就朝了谷底口行路,也是觉得没多久便也就到了。
向府正府向月光的四宜苑内。
几簇幽暗的烛火在金丝楠木亮格柜上面幽幽燃着,被门缝里吹过的细风一带,似灭未灭,在整个苑内勾勒出一道虚化的光线。
清透的茶碗捧在向月光手中,茶碗儿的清亮润泽之色将她的脸衬得愈发的明亮滋润,饶是年近四十岁的人了,可一张脸保养得是嫩白粉润,远远的看起来竟也是不输于少女的。
她侧目凝睇着堇茵:“堇茵,你可听说两边的盐场都出了事情来?”
堇茵低眉顺目的,声音中毫无一丝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清和道:“奴婢也听说了,江口盐场凿出的盐卤熬煮不出盐巴,而宁厂是一丁点的盐卤都不曾开凿出来。”
向月光近乎无声的一个哼笑,一副早知如此的形容,口中却是道:“怎地两边的盐场俱是投入了恁多的时间跟精力,现下里该出盐巴的时候,竟是一丝一毫也无?!”
忽而的觑了神色看着堇茵:“除了这个,可还有什么消息吗?”
堇茵只略一沉吟,旋即便沉声而道:“大老爷被羁押入了慎行司!”
一时间,内室里静,恨不能听清楚烛火燃着的簌簌声,幽暗的烛火之光忽明忽灭的,将内室也染将得不真切。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向月光淡淡道了句:“月光早就看出来了,哥哥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