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月光抬首看了看丈棚外那烈烈的似火骄阳,又想了想自己保养得胜雪赛霜的肌肤,尖厉道:“你们熬煮盐卤要多少功夫?”
向茹默心下不由暗忖,姑姑也是向府的人,又是长上自己一辈,怎地竟是连熬煮盐卤多久才会出盐巴也不知,定睛看了姑姑,欲要寻出一份答案。
向月光何等刁钻巧诈,即刻意识到自己失语了,她忙忙回忆着曾经父亲、哥哥说过的关于盐巴的事情,总归是想起一二,连连道:“这个是要根据盐卤的浓度以及杂质多少来衡量的,并无常数。”
向茹默也不分辨,只是静静含了抹笑,向月光最是不喜她这样的笑容,只对了向竹里道:“二叔,您说我们是陪着小丫头去东岸受着日晒。”眼风瞧着谷底碧蓝天空下苍翠浓阴中连成一片的犹如一颗颗巨大蘑菇的乌金色茅草屋:“二叔,您瞧这美景如斯,衬得那茅草屋当真是清幽至极呢,月光还当真有兴趣在这小屋里住上几日呢。”
向竹里亦是养尊处优惯了,他更是知道熬煮盐卤最少也需要十二个时辰,他怎受得了在东岸日晒守夜,可不想离开谷底,要在这里监视着向茹默熬煮盐巴,便就道:“二叔也正有此意。”
向茹默道:“谷底处于初期,茅草屋拢共也就这么几间,那默儿只能腾出两间茅草屋就委屈了二爷爷跟几位表爷爷住在一间茅草屋内,再单独安排姑姑一间来住。”
对几位尊优惯了的向府长辈,这样的安排自是再好不过了,于是没有人有何异议,向茹默便就嘱了木研去安排几位住下。
自己则带着郑逢时、郑逢笕以及几位有志于做煮卤工的盐工去了东岸,东岸蜿蜒的江水旁,李想正守着大木桶等在那里。
向茹默在苍翠的草丛深处里取出了两口铸铁锅并两个铁炉子以及香柏木瓢和木盆来,李想喜道:“三姐儿,您怎地跟变戏法般的,就变出这般多的熬煮盐巴用具来,我跟这还急得团团转呢!”
郑逢时道:“还不是上次在这里熬煮盐卤,三姐儿便将这些工具都置放到了这里,所以才能用起来这般方便。”
一名小盐工却是笑道:“李想哥,您就是会说笑,我们来时看您正跟这大木桶前坐得稳当,可是不曾看您转圈圈。”
李想笑骂道:“你个浑小子,我心里转圈你看得到啊!”
说笑间,向茹默便就已经带着他们几位在这一处忙乎来了,李想腿快,在附近拾捡了些树枝回来。
而后便是架炉子的架炉子,置锅的置锅,不大一会儿,两炉旺旺的火便就燃起来了,这期间盐卤亦是沉淀的差不多了,便就将上层清澈的盐卤舀入锅子里熬煮开了。
炊烟袅袅在沧澜江东岸冉冉升起,白色的烟气层叠氤氲,向月光坐在茅草屋的木板床上,透过牖户向东岸看着,向竹里坐在地下的小杌子上,亦是朝那一处看着,一双粗眉在干瘦的脸上愈发显得突出,他沉吟着道:“这烟气是冒将了出来,这说明那丫头开始熬煮上了。”
向月光轻嗤一声:“冒了烟,熬煮上了也说明不了什么,待看她熬出盐巴来,那才作数。”
他们两位说话间,东岸的炊烟愈加浓郁,使得那里大片苍翠的小叶榕树林都似蒸腾在一片云蒸霞蔚中,向月光眼睛盯在那一处暗忖,看样子这是又加大了火候,看来熬的还挺不亦说乎的。
叔侄两个便就各自坐在一处,各自看着牖户外沧澜江东岸涌涌冒出的烟气,饶是看得不甚真切,可那一股股不断冒出来的烟气却是怎么也躲不过他们的眼睛的。
半晌,向月光方压低声音沉吟道:“二叔,莫不是那龟卜之术出了什么问题,那明明是说这丫头凿了地神娘娘的龙骨,地神娘娘降罪,这难不成还错了?!”
向竹里心中的忐忑并不比向月光少,听闻向月光的问询,脸上的肌肉兀自突突跳了几下,口中却做出笃定的姿态,闲闲道:“不是你说过嘛,要看熬煮出盐巴才做定论的。”
向月光干干笑了:“其实月光只是看她丫头只是凿出盐卤,却是没有熬出一粒盐巴呢,竟然就一点不安都不曾有,这会儿子又看有烟雾不断往外涌动,一时便也就没了主张。”她暗暗觑着向竹里的神色,心里愈加惴惴,若是这一次向茹默熬煮出盐巴来了,那是不是就说明龟卜术的不可靠,她可还心心念念眼巴巴的哄着向竹里,想要二爷爷将这一门占卜术传授给她呢。
向竹里看向牖户外的眼睛眯了起来,牙齿将腮都欲要出了血来,其实若是明日里向茹默熬出盐巴来,那就等于直接否定了让他得意大半生的龟卜术来,要知道他看待龟卜术看得恨不得比命都重要,这可是他从向府继承下来的唯一的一门遁甲。
一直定定看着不远处不断冒将起的涌涌而动的白烟,眼睛都花到不行,索性将眼睛闭起来:“你那三位表叔走了倒是落个清闲了。”
半晌方慢悠悠开口,口吻中有着难掩的倦怠:“出不出盐巴,明日也就见了分晓了。”
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开不开得出盐卤,熬不熬得出盐巴根本就是无关紧要,就是向府祖上留下的家当足足够他们无度挥霍一生的,他们在乎的只是能在向府上捞到的继承权以及传承性以及实实在在用盐巴换来的银子。
天色向晚之时,木研按向茹默的嘱托,送了谷底常食的餐食,其实木研在听了向茹默的话后,很是有些着恼,已经安排他们住下来就天大的脸面了,竟然还得按时送吃食来,可向茹默的话还是触动了她,毕竟是在宁厂,又是再等盐巴出炉,三十六。拜都拜了,也就不差这一哆嗦了。
然这白粥青蔬以及麻饼,向竹里还用了些,而向月光对这粗糙的饭食根本就不得下咽,饿得甚了,只草草对付了口白粥,就待明日里一见分晓了。
初秋夜里的沧澜谷底是再好不过的,褪去了白日里的骄阳灼烤,有的只是清爽的风在层叠枝叶的上面轻拂而过带来的清新隽永的清洁爽逸的味道,让人的心神俱是安宁和缓,如在安谧的夜里,躺在草地上看繁星眨眼,听静水深流。
沧澜江东岸,向茹默带着盐工们守在铁炉子前,盐卤烧在锅子里,滚滚翻复沸腾着,涌涌漾出无尽荼白烟气,氤氲如山间雾霭流岚。
向茹默手中攥着一把香柏木瓢,眼睛盯着锅子中不断翻涌的卤水,不断的搅动着,木制瓢跟铸铁锅接触发出的轻微的“当当”的声音,这中又和了滚水搅动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平凡却是让人心生希冀。
夜风拂过,送来阵阵凉意,亦是刮得小叶榕树层叠叶片互相摩擦簌簌作响,最的一树枝丫生生遮了天顶上那一轮半弯月的脸庞,显得月亮愈发羞答答了。
不过此刻这舒爽的凉意,这惬意的秋夜,在向茹默心中当真比不过这一锅子沸腾着向上涌动的热气蒸蒸盐卤的分毫。
向茹默就这样缓缓的一下下搅动着满锅的盐卤,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只觉得手中的木瓢
阻力渐大,《盐论解语》上的章节从脑海中迸发出来——不断搅动之,而锅内盐卤之水分,
便就逐渐蒸发干,有阻手之滞感。
打心底里泛出一层强似一层的喜悦,如海浪阵阵袭来,有一瞬的忘记了呼吸,这是卤子快要凝结的节奏,难不成今儿个夜里便就能出得盐巴来!
向茹默满面喜滋滋的,抬袖挥了一把额上的汗,继续用香柏木瓢搅动着锅子,那种滞手的感觉愈加明显,一轮皎月灿灿的映衬下,可以清晰的看到铸铁锅子里的卤水渐少,而荼白中微见黎色的结晶体渐渐显现在一层卤水之下。
郑逢时一直蹲在向茹默身侧,亦是不错眼珠的盯着锅子来看,脖子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惊异中含满无尽喜悦,似穿越了丛山峻岭终于看到陡峭的岩壁上开得满盈盈的雪莲花。
明明知道这就是盐巴颗粒,却仍是忍不住颤声询道:“三姐儿,这……”喉头咕噜一声吞下了口水:“这……卤水下面的一层可是盐巴凝结的颗粒?!”
向茹默手中的木瓢不断搅动着,那种阻滞的涩涩之感满盈在手腕间,她眸光平静得似一汪深深的静水,却是折射出万丈的七彩光芒,淡淡颔首,漫声轻道:“是的了,待到上面的这一层水全部蒸发出去,就凝结成了盐巴了。”
皎月莹莹照耀下的沧澜江东畔,向茹默柔婉恬美的声音在谷底清悠悠传开来,每一片叶子,每一棵草,每一个花瓣都沾染了这种喜气,散发出了更多的花草香气杂糅到了一处,又漫漫弥散至谷底的每一处角落。
郑逢时原本也是判断出了铸铁锅子里熬煮出盐巴了,可经过了三姐儿的亲口确认后,满心的欢喜化作了颗颗泪珠,却是生生被逼回了眼眶,喉头却是一阵阵发紧,只哽咽的站在原处,三姐儿这一路的艰辛直到今时今日方得了圆满,郑逢时默默站在向茹默身后,就似要守护着三姐儿,守护着这来之万般不易的盐巴!
郑逢笕、李想并两名小盐工虽不及向茹默跟郑逢时对熬煮出盐巴的那种掏心掏肺的激悦,却也是欢喜激动不已。
李想蹲在锅子前,凝神观瞧着锅子里,半晌方琢磨着询道:“三姐儿,这锅子里面的可就是我们千辛万苦要熬制出的盐巴了?”
向茹默看着眼前的这一锅盐卤,若同圣母看着她心爱的孩子,含笑轻声而道:“是了,这就是盐巴!能让朝廷与百姓安身立命的盐巴!”
李想本是个活泼的性子,此一刻一双眼睛愈加闪闪亮的,紧紧盯着锅里里看,手指颤颤的:“那我能能摸一摸盐巴吗?”
向茹默噗嗤就笑出声来,转眸看了他那一脸的正色更是笑个不停:“那可怎么成,你不怕烫到的呀?!”
李想恍然,就好似真的被烫到了般,即刻缩回伸出的手放到双耳垂边,惹得众人俱是笑了,爽朗的笑声在夜深人静的谷底飘荡。
不刻后,锅子上面飘着的一层卤水也全部蒸发掉了,锅子里只余下荼白中略带黎色的干干的盐巴粒子,填满了半口锅。
即刻便就熄了火,将锅子用铸铁钳夹到了地面上,静待冷却,夜里风大,也就一个余时辰锅子中的盐巴粒子便也就完全冷了下来,这期间向茹默又打发了李想去三十丈棚取了一个事前备下的蔑篓。
向茹默将锅子里的盐巴粒子放到蔑篓里,往上面泼了几瓢清水,盐巴里的细微杂质便就溶解到水里被带出了盐巴粒子里,余下的盐巴粒子中的黎色渐褪,愈发显出了雪白的颜色,向茹默一下下抖着手里的蔑篓,水珠从蔑篓中快速淌下,水越来越少,最后只滴答答数滴朝地上落着。
就这般抖了约一刻钟,蔑篓里不在往下滴水了,向茹默方将蔑篓找了个干爽的地方放下去轻轻道:“待到明日天明阳光一晒,这些盐巴粒子也就完全干透了。”
忍不住伸出手指弯身在蔑篓里沾了颗盐粒子,晶莹剔透的盐巴颗粒成六。角形,在向茹默的手指上愈发晶莹剔透、莹光闪闪有着夺目的光泽。
向茹默将盐粒放在舌尖,细细品了,咸鲜中带有些微回甘的味道有层次感的蕴满口腔,向茹默示意盐工们来尝下这盐巴,盐工们纷纷尝了,一阵静默后,忽而的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怎么会有这么好食的盐巴!”
向茹默含着欣慰笑意,眸光一一看过每一名俱是细心观看她每一步操作的盐工:“这蔑篓里的盐巴粒子干透了以后,便就成雪花盐巴了。”
郑逢时他们砸么着嘴,还在回味盐巴的鲜美口感,连连颔首:“哦,这就是雪花盐巴。”李想却是贪多被盐巴齁到了,止不住的连连咳嗽了起来,连话都说不成了。
郑逢时解下0身上的水囊递与他,李想一口气喝下不少,方缓过劲儿来,讪笑道:“鲜美的盐巴我一口没吃过瘾,谁知第二口却是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