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研命庖人取了纯纯的水来,又将带过来的朱漆食盒打开,里面盛装的是雪白的细腻的盐巴。
众人见了这盐巴俱是惊诧不已,当初的盐巴饶是雪花盐巴都没有这般白的,这颜色简直赛过新飞下来的雪。
木研给每个人沏了碗淡淡的树盐水来,留守在外府兰苑的几位下人坐在一起品尝着这树盐沏的水。
树盐的味道的确是不同的,由于挂在树上,沾染了树木清芬的气息,使得盐巴的整体味道格外的清新。
一股微微咸中略带清香的味道在各位的口中缓缓浸润开去,尤其在这干燥的秋季,饮下去着实是令人心神愉悦,润燥解渴。
众人对这树盐的味道赞不绝口,向茹默同这些下人们又一道用过了用树盐煮出的汤菜,过了午时便就道别了他们,离开了外府兰苑。
向茹默经过精心细致的计算,反复的实验,终于将黑色盐卤跟褐色盐卤研究出了一个掺兑的比例。
早秋的一个晨起,向茹默先是安排盐工在东岸卤井处特地为黑色褐色盐卤留出了几口空的卤井来。
自己带着十几名盐工在温泉盐场处将两口盐井中的黑色盐卤跟褐色盐卤全部汲取出来,黑色盐卤只留存了一小部分,其余的全部销毁,褐色盐卤留存了全部。
向茹默又亲自带着几名盐工,教授他们按照什么样的比例将黑色盐卤往褐色盐卤中掺和,掺和后的盐卤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两种颜色混合成为了淡鸦青色。
这样两个卤井中的成分得到了中和,理论上来讲就应该是消除了盐巴中的毒素,可盐巴的事情关系到国计民生,来不得半点的推理,必须要做出实验来才可以最终确认,更何况向茹默又是一个极为严谨之人,所以做实验最后确认黑色跟褐色盐卤混合后盐巴是否就消除毒素了就变得极为重要了。
向茹默又取了掺和好的小部分盐卤淡鸦青色盐卤做了实验,取了一口锅子来亲力亲为的熬煮盐卤。
早秋时节的天气亦是暑热十足的,守着灶火不停的翻着锅子中的卤子,随着卤子水分的发挥,盐卤愈发干涸,搅动起来便是愈发的涩滞,人的手臂也要用上更多的力气,一个余时辰后,向茹默便是汗出如浆。
可便是连郑逢时要接替她一会儿,她也是不肯务必要亲手将盐卤熬煮成盐巴来才算放心,亦也算是对这一份盐卤有始有终的一份交代了,要知道从大姐儿向茹芸开凿出这两口毒盐卤跑人了之后,便是三姐儿向茹默一手经管着这两种毒盐卤的,所以她必须要亲眼亲手见证这毒盐卤是怎样变成正常可食用的盐巴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汗水将向茹默一身碧青色的织银线绣杏花褙子全部湿透,汗水顺着衣襟朝下滴落。
赵珏捧了一盏加足了冰块的纯水,递过来,轻声道:“向姑娘,珏认为你必须要喝上些水了,不然身子受不住了。”
向茹默这才感觉到口渴若狂,可手中的木勺却是不能停止的,必须要顺着一个方向一秒钟都不能停止下来,这样熬煮出的盐巴方可算得上是不掺了丝毫一丁点硬结的最好的盐巴。
向茹默想喝口水,可却又不想停下手中的木勺,赵珏看出了向茹默的心思,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来,将手中的杯盏递给郑逢时拿着,自己一口气蹬蹬蹬跑出去了很远,谁也不知他忽而的跑出去是做什么去了。
郑逢时捧着这一盏冰水,见盏中几个大的冰块渐渐化下去,几乎都要不见了,急得在原地直打转,想要恳请三姐儿趁着冰块还没化,先是喝上一点,哪怕只一口!
可他见三姐儿手持香樟木勺,对着一锅半成盐卤的那专注而认真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太过理想化了。
不刻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回头看去却是赵珏疾步跑了回来,由于速度过快,整个人都是喘吁吁的。
他手中持了根近一尺长的空心绒杆,下面还滴滴的流着水珠,将郑逢时手中的杯盏取回来,急急的将这根空心绒杆插=入了杯盏中,端着杯盏行到了向茹默的身边,将管子的一头放到了向茹默的嘴边,声音急迫而又恳切,近乎恳求的道:“向姑娘,喝点水、喝点水!”
向茹默正是渴极之时,将嫩粉的唇凑了过去,大大吸了口水下去,有了这一口凉浸浸的水下去,登时间只觉浸润心肺,让人通体舒坦。
向茹默手中执的香樟木勺动作不停,一壁又是就着赵珏的手用空心绒杆喝了几口冰水下去,冰水的凉意让她的身体也凉爽的下来,汗水也是止住了不少,登时间整个人舒适多了。
这一举动贴心而又暖心,让在场的盐工们俱是感动不已,郑逢时却是升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感。
赵珏看着向茹默这样,心里这才安然下来,满脸都是欣慰的笑容,见盐工们有的在看着赵佶,赵珏只感有些羞涩,口中讷讷不已:“这小空心绒杆可当真是好用!”
铁炉子里的火已经被火工填了不知几次了,总之熬煮盐巴炉火要一直保持旺旺的不停歇才是好的。
日暮渐渐西垂,天色也相较于白日凉爽下来些许,向茹默半弯着腰身一直守在炉火前熬煮盐卤,夕阳给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愈发显得她的身影亦真亦幻,格外迷人,微微南来晚风吹得她鬓边发丝微微拂动于面上,向茹默只觉脸上有些微痒,便就用没有持着香樟木勺的手向后撩了下头发,而后又继续极为认真的熬煮着盐卤。
赵珏在距离向茹默三丈远的距离,一直在偷偷看着向茹默,不过不经意间最简单的一个动作,竟是将赵珏给迷得灵魂出窍。
男人的心思男人在最懂的,郑逢时见到眼里,心里甭提多别扭了,可他只不过是个最低微的下人,主家的事情他怎好插手,更是知道自己配不上三姐儿,更加没办法出头。
郑逢时黯然长叹一声,自己跟三姐儿只是简单的主家跟下人的关系,看到这一幕都锥心般难以忍受呢,而远在战场上的佶郡王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更是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夜色低垂之时,郑逢时带人点燃了火把,一盏盏火把点下去,将温泉盐场照耀得通明如昼。
向茹默仍旧守在铁炉子前熬煮盐卤,旺旺的一炉火衬得她的脸色红彤彤的,看起来愈发的迷人,而认真做事情的女人更是浑身从里而外的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可这一切向茹默自己却是全然不知。
锅子中的卤水越来越少,卤子渐渐干掉,凝结成固态,向茹默将身子低得更低,垂头看下去,又用香樟木勺在里面继续翻动,已经完全干涸的盐卤的阻力极大,木勺都要搅不动了,向茹默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确定黑色褐色盐卤混合卤水已经熬成盐巴了。
向茹默命人将锅子端离铁炉子并将铁炉子里的火灭掉,自己用香樟木勺取出了一勺的盐巴来,放入乳钵里。
面对着这一乳钵淡鸦青色的盐巴,向茹默又将这些盐卤用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方法用细筛子提纯,最终这一乳钵的淡鸦青色盐巴变成了苍色。
盐工们被一批批的让向茹默撵去歇息,现场只留着郑逢时跟赵珏两个人,夜晚的温泉盐场格外宁和静谧,他们两个人自发的一左一右守在向茹默身边。
此一刻已经进入了提纯的最后关头,愈是到了此关头,也愈是关键,在这安静的时空里,此时的向茹默完全已经到了忘我的状态,忘却了坐在自己不远处的赵珏跟郑逢时,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甚至忘却了自己。
眼前跟心头俱是只有手中的这一小小的一乳钵盐卤,而后换的细筛子也越来越小,提纯的精度也越来越细致,最后这一乳钵的盐巴由苍色变成了霜色。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转眼间月落日升,天又亮了。
三个人对着温泉盐场头顶那一轮,大大的太阳,对着青灰色石台上这一小小的乳钵的盐卤,都有一种欲诉已忘言的程度。
头顶上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儿成群结队的飞过,初秋的晨风带着沧澜江润湿的水汽悠悠吹拂而过,到底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初秋早晨。
赵珏先是道:“虽说珏对盐卤与盐巴不是很懂。”他俯下0身去,愈加仔细的看着这一乳钵盐卤:“然这盐巴的颜色看起来就是上好盐巴的颜色!”他略略沉吟:“所以珏认为,这盐巴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郑逢时也觉得三姐儿兢兢业业守在温泉盐场这么久,苦心孤诣的研究毒盐卤,每一种物质的成分俱是计算得极为精确,并且两种盐卤混合的比例也是实验过数次的,所以他认为这盐巴定然是没有问题。
只是郑逢时不想跟赵珏说一样的话,口中偏生就是道:“没做出实验来,到底也不能像珏公子说的这般武断!”语毕还死死盯着赵珏来看。
赵珏见一个小小盐工竟是冲撞自己说话,并且这个盐巴定然是没有问题的,他郑逢时这么说也是否定向姑娘啊,不觉有了气,对了郑逢时道:“你这个人说话竟是如此无礼!”
向茹默正色而道:“珏公子此言差矣!逢时说的还是对的!”
赵珏本以为自己说的很对,自是会得到向姑娘的夸赞,至少不会反驳自己,可却是不承想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登时间愤愤不已,看着郑逢时。
郑逢时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就也回看着赵珏,两个男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近支亲王,两位一个是地位低下的盐工,因为三姐儿却是在宁厂沧澜谷底的这一处对视上了,这听起来的确是有些奇怪。
沉吟良久半晌,向茹默方开口,口气中满是凝重:“这盐卤是熬出来了,到底是有毒?亦或是没有毒?”眼眸流转间看过了赵珏跟郑逢时:“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这要做出实验来才能算!”
“实验?!那要怎么个实验法呢?!”赵珏跟郑逢时同时看向了向茹默。
向茹默淡淡颔首,极为平静却又极为条理清晰的道:“当然是要喂食小动物这新熬煮出来的盐巴。”
向茹默微一沉吟:“不过,小动物实验终归只能证明这个盐巴有没有毒性,可口感跟食用后的感觉终究还是用人来尝试这盐巴为好!”
赵珏跟郑逢时几乎同时道:“让人来尝试这盐巴?!”
向茹默疑惑道:“你们两个刚刚不都说这盐巴没有毒性吗?!怎么这会儿子又这般害怕了?!”
他们两个忙忙开口辩解,赵珏道:“珏知道这盐巴经过向姑娘一路亲手跟着下来的,定然是没有毒性的,不过向姑娘刚刚那般说,给珏都绕进去了,就好似这盐巴当真有可能有毒性一般呢。”
被三姐儿误解,郑逢时心中懊恼又沮丧,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身子上面轻飘飘的,头却是无比的重。
其实郑逢时也差不多是赵珏这样的想法,不过他的表述能力跟赵珏是比不了的,急得头上虚汗直冒,为了证明自己对三姐儿的信任,不假思索脱口而道:“不用找小动物了,逢时愿意自己亲口品尝这一味盐巴!”
闻得郑逢时这般说,向茹默感怀不已,但她怎么能让自己最为得力的盐工去试尝盐巴是否有毒呢,就遑论说是郑逢时,便是换做任何一名盐工要试尝毒盐巴,向茹默也是不会允许的。
她定睛看着郑逢时,就好似郑逢时已经吃了这乳钵里的盐巴般,关切道:“逢时,默儿怎么可能让你去试尝毒盐巴呢!”
赵珏对郑逢时顿时恨意十足,他盯住郑逢时,自己只慢说了半步,便是被这个臭盐工抢了个先。
对了向茹默道:“向姑娘,这个盐巴珏愿意第一个试尝。”他目光澄澈:“珏相信自己对口感上的体会跟描述定然会比眼前这位盐工要强上数倍!”
向茹默缓缓起身:“你们谁都不用尝。”她眼中闪烁着晶莹光芒,似夜空中最闪亮的那一颗长庚星。
站到了那一乳钵的霜色盐卤跟前,从旁边壶中倒出一盏纯水来,将一匙盐巴加入水中,端起盏来,含着澹澹的笑意,就好似不是在试尝盐巴是否有毒,而是在品味一种新品果浆:“默儿是这个盐场的主家,所以自然是由默儿来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