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天色微有些映衬,叆叇的云层散布于天顶,却只是这般荫翳着,不曾落下一滴雨水来。
沧澜谷底西岸盐田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千个木头搭起的晒盐木架,远远看上去,被隔成了一个个小块,暗红的格子,雪白的盐巴相映成趣,倒也是算得是极好的一处风景。
一群盐工在郑逢时的带领下站在盐田里用铁锨翻扬盐巴,成堆雪花盐巴被轻轻扬起,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颗粒愈发的光洁纯白。
今日里没有太阳,但只要不落雨点下来,便就没有大碍,饶是盐田上面有巨大的顶棚作为支撑,盐巴倒是不会被雨淋到,可毕竟雨天会有潮气,影响到盐巴的干爽程度。
若是这几日再出三日的太阳,这些盐巴便会干得透彻,而后据三姐儿所说,就可以将这一批盐巴送往朝廷了。
向茹默也守在这一片盐田之上,定定看着这些盐巴,这里面的所有盐巴俱是三十丈棚一井跟二井两口盐田里面的卤水熬煮的,这些都是上好的雪花盐巴。
向茹默唤了郑逢时过来,郑逢时将手中的铁锨递给旁边的人,向茹默唇角挂了抹淡若雾霭流岚的笑意:“逢时,你知道吗,这四年来,我们的盐巴共产出了三种之多了!”
听着三姐儿这般说,郑逢时亦是喜悦不已,只低低道:“逢时只顾着每日里做活计了,三姐儿这般一说,逢时却也想着的确是有三种盐巴了。”
向茹默心底的喜悦自然是溢于言表的,对每一种盐巴她都爱到不能自已,恨不得都视为己出了,又道:“知道是哪三种吗?!”
郑逢时搔搔后脑勺,憨憨一笑:“这个逢时还真说不全面。”沉吟着又道:“今儿个这盐田里的可都是雪花盐巴吧?!”
向茹默颔首而道:“正是!那么另外两种也就是上一次我们第一批送与朝廷的,那些都是我们在小叶榕树林子的树干上面直接铲下来的,那些树上下来的盐巴便是树盐!”
郑逢时听得津津有味,他在向府做了数年盐工,之前是在江口盐场,最近这四年又是在宁厂盐场,对盐巴早就已经爱到深入骨髓了。
向茹默继而的又是笑道:“而混合的那盐卤熬出的盐巴,由于是霜色,又是两种盐卤合在一起熬煮的,盐巴粒子晶莹剔透,所以便唤了叫做合霜晶!”
郑逢时恍然:“哦!原来每一种盐巴的名字都有它的来由!逢时当真是受教了。”
一阵强劲的疾风乍然而起,由于谷底的地理位置特殊,风就是这样,说起便骤然而起,说止便就兀自止住了,众人也早已适应了。
劲风吹过,头顶的那一大片层叠的阴云便就若同戏法般,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露出了原本澄蓝的底色,看起来便是让人赏心又悦目。
向茹默满面喜色,抬头看着澄碧碧的天空,一轮太阳愈发的灼灼耀目:“这可当真是天助我也!盼着天晴,只一阵风过,天空便就碧蓝如洗了!正是晾晒盐卤的绝佳之时,这对大尚朝的战事则更是一个好的兆头!”
郑逢时亦是神采奕奕的,他取过了铁锈,一下下卖力的翻扬着盐田里的盐巴,颗颗雪白的盐巴粒子在阳光的耀射下愈发的莹透润泽,似孟冬时节沸沸扬扬而散下的第一场雪。
盐工们站成一排,在翻晒雪花盐巴,这阵势堪堪是一幕绝美的动态画卷,让人瞧之便是不舍移目。
风大,阳光又足,盐工人手也够用,一个上午,盐巴便是又干了不少,这样每一位盐工都是觉得心里喜气盈盈的。
有小盐工朝上面喊话,庖人送午膳过来了,要盐工们轮流下去用膳,郑逢时如何也不肯先去,紧着从巴蜀新找来的这些盐工先去。
向茹默便就跟随了盐工的队伍下到盐田下面去,今日里庖人送来的饭食是葱肉馒头跟笼饼,还有茄鲞并清粥。
庄妈做饭还是颇为讲究的,她讲究的是荤素搭配,更讲究浓稠寡淡搭配,盐工们都是半大小子,活计做到这个光景早都饿了。
见到了这般香甜的饭菜,更是来了食欲,向茹默却是吃不下,她惦记着还在盐田上面干活的郑逢时,逢时这个人太过实在了,每每都是甘之如饴的吃亏,但愈是这样的好盐工,便愈加不能让人家吃了亏的。
向茹默将庖人先行盛过来给她的饭食一并端到了盐田上面,盐田在山顶上,爬上来也颇要费一番周章的,尤其向茹默还端着个榉木托盘,行起路来的困难便更是可想而知了。
到了山顶的盐田上,汗水已经将素色织锦杏花褙子浸得湿得透透的,她却浑不在意,抬手胡乱拭去额上的汗珠:“逢时,先来吃点饭吧。”
郑逢时见三姐儿竟是将饭食端过来送与自己来吃,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作何表示,更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向茹默知他是不好意思,便就只作不觉,只是笑着道:“还是先过来吧,山顶风大,饭菜很快就会凉掉了。”
郑逢时怔怔然半晌方嗫嚅着行过来,这一副端的跟他刚刚做活计之时完完全全是判若两人,行进了三姐儿的身边,却是感觉坐也不是,站亦不是。
向茹默将玉箸递与他,声音亦如惯常的温婉柔和,淡淡而道:“吃吧。”
郑逢时还能说什么,寻了个盐田架子的边缘便就坐了下去,双手捧着榉木托盘,一口口吃着饭食。
他从来不曾吃过这么香甜的饭食,就因为这饭食是三姐儿爬了恁高的陡坡,亲手送到他身边的。
向茹默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半晌向茹默开口道:“逢时,我们宁厂现下里有三十丈棚盐场跟温泉盐场两个盐场,有一井跟二井并黑色盐井跟褐色盐井共四口又盐井,可我想要再开凿一口新的盐井,只有这样不断开凿盐井,才能更好的保证大尚朝的盐巴需求。”
“开凿新盐井?!”郑逢时询道:“在哪一处呢?!”旋即又是憨然一笑,低声而道:“这个逢时倒是十分愿意的,盐巴越多逢时看着也越高兴!”
因为向茹默知道,这一次大尚朝的盐巴库存匮乏,直接影响到佶郡王在战场上的战事发展,若是因为缺少盐巴而使得大尚朝战败于别国,向茹默觉得那是自己的失职。
那可是一个极大的罪过,虽然铭德帝不会因此而治罪于向府,但向茹默总会觉得良心上不安。
原本打算三日可以晒干的这些雪花盐巴,由于日头过于强烈,只两日便就晒到干得透透的,向茹默带人将这些盐巴装到担子里,共装了五百担,第二次派盐工将这些盐巴送到了朝廷。
栾公公看着这些盐巴也是高兴不已,他对了送去盐巴的工人道:“铭德帝原本打算派咱家去宁厂盐场取盐巴呢,你们倒是先送来了,也省却了咱家跑这一趟腿脚了。”
两个时辰后,铭德帝便就准备就绪,派精兵将这些盐巴通通又是通过秘密的盐马古道送往堰塞关的战场上。
堰塞关战场上。
今日辰时,赵佶接到了第一批的树盐,这可是一件极大的喜事,赵佶激动不已,忙忙的就让了庖人将一并新鲜送达的豕肉腌制上,又腌制咸脆瓜、咸干子,咸汤饮,总之在咸味的东西就做。
兵士们继多日不食用盐巴后,都快要忘记这道百味之首的鲜美味道了,今番可是第一次重新食上盐巴的,那种重新食上从前每日都可以吃到,而因为缺失又不得不停止食用,而今经过重重磨难重新又可以食用的盐巴,那种感觉不可谓不是喜极而泣,要啊知道毕竟已经有累计七万余人因缺少盐巴而命丧堰塞关了。
军营里,成扬亦是欢喜不已,他刚刚可是连喝了几碗盏庖人比平日更多加了盐巴的肉汤,现下里满面都蕴着红光,餍足道:“郡王,成扬可是久不知这盐巴的鲜美味道了,便是在梦里也都饮了不知多少次的咸卤肉汤了。”
赵佶亦是笑了,其实平日里身为郡王而战场上又身为将军的他不过也是一副血肉之躯,而成扬做的这个梦,在极度缺失盐巴来食的近番,赵佶他也不止一次的做过,可作为战场上的将军,他却是不能明说,战将的表率作用无处不在,说出来有恐扰了军心。
赵佶忽而想到一个于他万分要紧的事情,砸着嘴巴,似在回味:“我总觉得这批盐巴的味道不同于以往,味道不一样了,有种淡淡的清新草木之味。”
成扬即刻道:“我也就要报给郡王呢,据这批送盐巴的兵士说,这些树盐可是三姐儿偶然间得到的一批新品种,它们全部产于树干之上,因此味道中渗透出草木清香。”
赵佶本是对三姐儿能及时送来这一批盐巴而在内心感激不已,而此一役的胜利与否关系重大的就是这一味的盐巴了,可他不承想的是三姐儿竟是又开发出了新品种,继而又是好奇不已:“怎么?!树盐?!这是怎么一回事?成扬你给佶解释一下!”
成扬眉心微蹙,缓缓道:“微臣只是知道这一批盐巴是三姐儿从树干之上取下来的,而至于其中的细节,微臣却是全然不知的。”
赵佶心中不由将此事于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虽然他万般好奇这树盐的由来,不过终归是三姐儿那里多了这一份树盐,味道又比雪花盐巴好,那毕竟也是好事情了。
军营外面的空气带着闷闷的潮热,军营里面也凉爽不到哪去,不过好在这回不缺盐巴了,赵佶他们喝的东西也从平日里的茶水,变成了用树盐冲的淡盐水,用来补充多日来体内的盐巴缺失。
喝了两口淡盐水,赵佶将手中碗盏缓缓放下,隔着军营敞开的牖户,凝神静观着一湖之隔的南岸,南岸那里依旧是联营房一幢幢相接连,看不出任何的动静来。
思量着沉声而道:“禹王那边最近也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神色愈发凝重:“佶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们这边以补充盐巴来恢复体能,七日后大军整顿后便就进攻南岸!”
赵佶双手紧紧捂住,发出咔咔的响声,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堰塞湖南岸:“等了这么就,终于可以一举进攻了!”
成扬思量着道:“可是对岸不知是否也有盐巴了,最近我们双方的兵力都因极度缺少盐巴而自顾不暇,并不知对方的情况。”
赵佶缓缓闭上双目,其实成扬所说的情况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现在双方拼的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大理国也在开凿盐井熬煮盐巴,若是大理国兵士这几日或者更早的几日便就又盐巴送来,那么现下里禹王军队的兵士身体里已经补充好盐巴了,那么战斗实力只会比自己的手下要强上很多。
赵佶陡然睁开双目,眼中渐渐蕴上一片柔情,眼神里的柔情跟他此时脸上的阴沉的表情完全不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赵佶眼眸里的柔情是想到了三姐儿,他相信那个女孩子定然会有先于别人熬煮出盐卤来的那份福气,亦或者说是那份因为良善而种下的得道者多助。
他唇角的笑意澹澹,从容道:“相信我,我们的盐巴定然会想到,或者说三姐儿的盐巴定然会比大理国的盐工要先熬出来。”
赵佶感受到的完全没错,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铭德帝派人运送的第二批盐巴已经上路了,可这并不影响十几日内这批盐巴的到达。
七日后,天还不曾亮,也就是丑时刚过,赵佶便就带领着剩下的是吧万兵士绕过堰塞湖的湖畔到达了堰塞湖南岸,禹王的根据地。
兵士们的盐巴已经及时补充好了,每个兵士俱是容光满面,更是士气十足,又是由于时辰选择的好,给禹王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是老奸巨猾的禹王私藏了好几处的盐巴,有些盐巴藏在了哪里甚至连柘王都不知道。
只是平日里不仅自己跟柘王食用,还给一些精兵强将少量分食,使得他手底下的一些强将并没有过多的缺乏盐巴,体能体力上也是不比平日差多少的。
因此,此一役,短兵相接,通过接连三日的大战,大尚朝并不曾取得完全的胜利,而禹王那边的损失也没有赵佶想象中的多。
就这样过去了十天,就快要进入中秋时节了,一早一晚的别处的天气略有一丝凉意,而堰塞关这一带却依旧是暑热南消。
赵佶本意是战争不仅劳民伤财,更是费尽心思,想要平和撤兵,一力的回去建设大尚朝,让百姓安居乐业,更是祈盼海晏河清。
因为毕竟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