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尚三十一年仲夏,宁厂沧澜谷底温泉岩壁处。
向茹默夜以继日的在这里研究毒盐卤的成分,上一次在显微镜下观察,已经发现了黑色盐卤中含有银白软金属、银白晶体、朊、轻质碱土金属、银白韧金属、三元素化合物这六。种物质。
可向茹默坚信盐卤中定然还有其他成分,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含量较小,亦或者是因为隐藏在其他物质当中难以剥离,所以现下里还分辨不出来。
岩壁处的温泉中有汩汩上涌着的泉水,温热的水浪氤氲蒸腾着,将一周的竞相绽放的五颜六。色的小花衬得若隐若现,那缤纷的颜色掩在丝丝邈邈的雾气中,让人看不真切,却又明艳的动人心肠。
向茹默却是无心欣赏这一景致的,她身着极简极素的碧青色留仙裙,近乎委地的墨般秀发简约的绾结成髻,就是这么极简的装扮,可看起来却是十分入眼,动人心魄,让人看着心头生出无比的舒适之感。
她伏在盐井旁的青灰色石台上,一旁放的是页面微有泛黄的《盐论解语》手抄本,本子上面有用兔毫笔圈点的痕迹,一边厢她正用显微镜凝神看着瓷白色乳钵里的黑色盐卤,千百个疑问在心头此起彼伏。
木研俯身在她身侧,虽不懂得其中道理,但却是尽心尽力的陪着她,一阵轻轻的风拂过,将手抄本最上面的一页掀得动了几动,最终蠲纸的一角卷曲了起来,木研即刻抬手轻柔的将页面抚平。
向茹默微微晃动着有些发酸的脖颈,眸光却是一刻也不离开显微镜,细微的颗粒物质在高倍显微镜下都纤毫毕现,似有了生命般在涌涌而动。
向茹默喃喃的似自语,又似说给木研来听:“这盐卤里面分明还有其他成分,可就是怎么也看不出来呢,好似跟别的物质混合在一处了,难以剥离开来。”
木研虽说懂得不多,但这么多年来受向茹默的耳濡目染,也略略明白一些皮毛,她思量着道:“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含量过少,所以小姐一时还查看不出来。”
向茹默唇角牵出抹笑意来,欣慰道:“木研说的对,默儿也是这么认为的。”旋即从石台上面起身,揉了几下酸涩的眼角,遥遥看向远方:“盐卤里面含的这些个小东西还真真是调皮得很,似在同我捉迷藏呢。”
木研对显微镜下观察盐卤本就纳闷,听得向茹默此般说更是大为好奇,激发出了极大的兴趣来,即刻将身子凑到显微镜前,双目对准显微镜的镜片,朝了那一乳钵黑色盐卤看下去,极其细微的有着生命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小物体一点点的在涌涌而动,彼此缠绕交错,直看得她眼都花了。
忙忙的避开了显微镜,双手止不住的反复揉搓着双眼,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刚刚看得入眼的那些涌动的成百上千的小生命给揉出脑海中:“我当是个什么新奇的玩意,原是这么乱花渐欲迷人眼,看得木研的眼睛都难受了。”
苑娇早就好信儿了,听得木研如此说,愈加不信了,眨着一双圆圆的晶亮的眼睛,就连手中啃了一半的红柰果也不要了,半是娇嗔道:“研姐姐,看个东西便就这般难受了?!娇儿偏生不信。”
言语着,整个人便是凑了过来,直直的将脸凑到了显微镜前,旋即便是发出了极大的一声惊呼,整个人一下子恨不能弹出去半丈远,捂住胸口连声道:“乌央乌央的一堆聚在一起的小东西,还一点点的在动,确实是不好看!苑娇再也不看了。”
木研看着苑娇这副狼狈相,戏语道:“瞧瞧你,这还抵不上你研姐姐我呢,我至少没有被吓到跑出去半丈远。”
旋即又换了郑重其事的神色,凝眸看了向茹默:“小姐,您不是说现下里只发现了六。种物资吗?”面上神色愈发的凝重,脑海里满是刚刚看过的画面:“可里面看起来怎会有成百上千那么多?!”
向茹默早已被她们两个的样子逗得笑声不止:“你们呀!都说了里面的物资特别多,一个种类的物质当然不会只有一种而已,并且我们现下里发现的有六。种。”向茹默沉思着:“可我估计还有至少六。种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的。”
苑娇仔细的听着,好似明白了,忙忙抢话道:“哦!那娇儿知道了,每一种有几百个,那么十几种加起来自然就会有几千个喽。”
木研白她一眼,含笑着假意嗔道:“就你懂,一种几百个,那么十几种自然就有几千个喽,这个任谁都是会算的。”
苑娇吐了吐舌头,嘿然而笑道:“娇儿若是不说,唯恐我三姐姐跟研姐姐你以为苑娇不会算数呢。”
看着苑娇一副娇滴滴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有血有肉的洋娃娃,向茹默哑然失笑:“不说话不能拿你当哑巴卖了!”
时近正午,温泉里的水朝上翻涌蒸腾出更多的雾气,湿润的气息夹了幽幽清芬甘馥的花草清香,让人有些微的沉醉。
苑娇畅快的呼吸着:“啊!这里当真好美,娇儿想在此美美的睡上一觉。”
向茹默道:“也好,只是这里没有锦衾,娇儿要是想睡觉的话,还是回到三十丈棚的茅草屋去睡,明日里带个锦衾过来,还是可以小憩一会儿的。”
苑娇颔首道:“那好吧,虽说娇儿现下里困意十足,可还是听从三姐姐的话,跟三姐姐回茅草屋去。”
旋即又思量着道:“唉!不对呀!娇儿只是看这里的景色旖旎,想在这里睡,那回去了怎会还想睡呢!”嘿然笑道:“不过娇儿还是要跟三姐姐回三十丈棚的。”
木研沉吟道:“小姐,这是要回三十丈棚吗?”
向茹默淡淡颔首,眼神里有着一丝牵挂的痕迹:“是的,父亲还躺在茅草屋,虽说有粗使丫鬟跟庄妈照顾着,可我这心里总归是惦念不已的。”
木研道:“小姐说的正是,木研心里头也在想,那些草药木研没有亲自熬煮,怕是她们煮不好。”
苑娇伸出白嫩的小手,一只手拉住向茹默,另一只手拉住木研:“所以三姐姐跟研姐姐,我们现下里便是回去看大姑父。”
三个人一路沿着夏日里百花繁盛,翠草幽深的小径从温泉岩壁处往回行去,一路上沧澜江水蜿蜒流淌,水花逐浪,彩蝶环绕,凉风拂面,当真是一派说不尽的潋滟旖旎道不完的袅娜葳蕤。
用了近乎一个时辰,三个人行回了三十丈棚,进得了向茹默所居的茅草屋。
向寄北今日的气色还算不错,整个人并不曾像几日前那般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了向茹默平日里所坐的平头案前的梳背椅上,只是身形跟生病之前相比,佝偻了许多,鬓边华发丛生,向寄北今岁只有四十一,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可要老上恨不得十岁。
正凝神细读着面前摊开放着的向府家传的那一部《盐论解语》,时不时的掩唇咳几声,手边是灰色碗盏盛放的草药,冒着丝丝热气,浓烈的药气布满了整间茅草屋。
向茹默不承想父亲竟是可以坐起来了,心里大为宽慰,疾步行至父亲身边:“父亲,您身子可是好上些了?!”
向寄北面上挂着的是一抹看不出喜悲的神情,如天边布满的叆叇的层云,对于向茹默突然回来,并不曾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只道了句:“默儿,你回来了。”
向茹默也不在意,她知道父亲身子骨不好,病中的人都是有着焦虑的心绪:“趁热将药喝了吧,仔细待会儿子就凉掉不能喝了。”
向寄北却是将碗盏朝后推了推,半晌方幽幽道了句:“不忙喝。”旋即整个人站起身来,行到了床榻旁,坐了下去,只是行了这几步路,便是微微有些上喘了。
向茹默手掌轻轻攥握成半空拳,一下下为父亲扣着脊背,企图这样父亲能够舒服些,木研端过药盏:“大老爷,您喝药吧,药到病除,趁热喝下去病也好的快。”
向寄北眉头紧蹙,对了木研道:“你先放下去吧,我不忙喝药。”扫了木研跟苑娇一眼:“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对三姐儿说。”
木研跟苑娇面面相觑,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向茹默对了木研道:“你跟娇儿先出去吧,我跟父亲单独叙话。”
木研心思沉沉的,小姐大老远的从温泉盐场行路回来,怎地大老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呢,难不成是大姐儿又在背后说什么了?!
木研心中很是知道大姐儿的为人,之前也在大老爷面前说过自家小姐的坏话,想必这次也是如此,不然大老爷不能短短几日态度上便是判若两人。
木研愣怔间,向茹默催促道:“木研,带着娇儿出去吧。”木研拉上苑娇的手,疾步行出了茅草屋,并且将木门轻声关好。
木研跟苑娇行出了离茅草屋十几丈远的距离,苑娇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道:“研姐姐,大姑父为何要让我们出来?”一双圆圆的晶亮的眼睛眨个不停:“为什么又那种态度对待三姐姐呢?!”
木研微微一叹,旋即摆出一张笑脸对了苑娇:“我木研是下人,是丫鬟,你苑娇呢虽说跟向府有亲戚,可终归也算不得内里的人,所以说主家的什么心思我们不要妄自揣度,更加不可在背后谈论。”
看着木研神色凝重,饶是纯真无邪如苑娇,亦是懂得了这一段话的深刻道理,只是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沧澜谷底忽而下起了雨来,雨点不大却是渐渐濡湿了地面,谷底的玄色地面渐渐变成了更深的墨色。
雨点打得茅草屋的牖户发出滴答滴答之声,就好似几个铜壶滴漏同时在发声,向茹默将已经凉掉了的药汁倒掉,服侍着向寄北重新躺好,自己便是搬了一把小杌子,陪着父亲坐在床榻边上。
向寄北眉心渐渐蹙成一个山峰,终是沉吟着道:“默儿呀,你从小就是个争强爱胜的性子,这个父亲知道,而且你又是极度的热爱盐井、盐田跟盐巴,这些为父心里都有数。”
向寄北一双浑浊泪目久久看着茅草屋乌金色茅草,悠然一声长叹,终是说出了隐藏于心底的几句话:“可你毕竟不是个男儿身,就连长女你都不是,更是没有招婿继承功德锦帛。”
眼神转向了向茹默,三姐儿一张白皙皙俏生生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充满了阳光般的希冀,眼神也温暖得如同明媚的春阳,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向寄北忽然的就有些不忍心说下去了。
又是沉吟良久,终归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说,你不是上苍赋予了使命的人,你也没有丝毫的道理跟你大姐去争夺原本是属于她在向府的地位。”
话说的多了,向寄北止不住一阵的咳嗽,向茹默忙忙的倒了盏温热的纯水来,要喂给父亲,向寄北略有厌色的将头偏于一侧,继续道:“更不可去争夺你大姐儿功德锦帛传人的位置,那是上苍指定的你不可捍卫的事情啊!”
向茹默听了父亲的话,手腕一抖满盏的水俱是洒了出去,弄湿了碧青色留仙裙,手中的灰色碗盏拿在手中,颤颤的直抖,满脸茫然,旋即被极大的愤懑所取代,灰色碗盏骤然落地,咣当一声一裂成两半。
向茹默豁然站起身来,咬牙一字一顿道:“父亲,您听好了,女儿并不曾跟大姐她争夺任何地位的!更加没有要霸占大姐儿功德锦帛传人的想法!”
旋即扭身跑出了门去,跟身披蓑衣端着榉木托盘过来给向寄北送午膳的庄妈撞了个满怀,杯碟碗盏、白粥小菜稀里哗啦洒了满地。
向茹默越过庄妈,愤然离去,只留下一个瘦小凌弱的背影在交加的风雨之中。
庄妈大为惊讶转头看了躺在床榻上的向寄北,怔然不已:“大老爷,这可是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檐廊下茅草屋顶一下下的朝下滴落不止的雨滴声,似人的哭泣声,凄楚而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