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会儿,便就有雨滴落下,雨声渐大,噼里啪啦的雨声敲击在牖户上,如同一根根坚硬的刺扎在人的心间上,让茅草屋里的气氛更加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茅草屋里登时间愈加阴下来,向月光一袭红衣在阴暗的茅草屋里格外的晃眼,她整个人在茅草屋内站立着,遽然开口道:“哥哥,月光最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饶是您这般说月光,月光仍旧称您一声哥哥!”
向寄北满面阴沉,对着向月光的话理也不理,依旧坐在梳背椅上,只觉后背一阵阵发紧,忽而的一阵刺疼感从后背上漫生出来,疼得冷汗只朝下流,却犹自强自坐在原处。
向月光沉着脸,一字一顿的:“哥哥,关于温泉盐场开凿出毒盐卤的事情,明明跟芸儿没有关系,可芸儿生生的被冤枉的可怜兮兮的。”
向茹芸做出满面委屈又不去计较的形容,向月光续道:“所以月光我说句最为公道的话,最最冤枉的是芸儿啊!”
她满面鄙夷的看着向茹默:“人家芸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什么都没说,倒是有的人无病呻,吟呢!”
向月光目光愈发凌厉,转眸看了向寄北,茅草屋也没有燃上蜡烛,坐在梳背椅上的向寄北看起来模糊到不真切。
向月光加重语气,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形容,言之凿凿、咄咄逼人道:“哥哥,您知道吗,向茹默指派她得力盐工郑逢时在芸儿开凿的温泉盐井中投毒,所以才引发出大理国子民被毒死一事。”
向寄北冷声道:“一派胡言!”
向茹雪一直捂着被扇的半边脸,麻木劲儿过去了,就感到火辣辣的痛,心里对向茹默的恨意更是百上加斤。
此一刻使出浑身力量,狠狠接话道:“一派胡言?!父亲你若说姑姑是一派胡言,那么巴郡太守穆慈章也是一派胡言喽?!”
向月光大喇喇笑出声来,犹如一个痴魔的人,一身触目的红裙在晦暗的茅草屋里愈发的诡异:“穆慈章大人已经奉命前来缉拿凶手郑逢时,而郑逢时已经畏罪自杀!”
向茹芸双目发出灼灼的凶光,看着向茹默:“而你向茹默,这个隐藏在幕后的真凶也是时候浮出水面了。”
向寄北身体本就不舒服,又被向茹芸一番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气到,现下里浑身发抖,他只是感觉这次真的不同以往,自己的时日应是不多了。
他拼命咬紧牙关坐在暗影里,拼尽了浑身的力气,那声音跟平时没甚大的不同,可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向月光,我第一次知道能把谎话说的比真话还要真的人!”
向寄北从不曾如此说过话,一直都是温和的,好秉性好脾气的,乍然听到父亲这么说话,向茹芸跟向茹雪亦是感觉很是不自然。
向寄北幽幽转眸,看着向茹芸,向茹芸只待他也就是说些对姑姑说的那般话来,可向寄北却是半晌没有作声,茅草屋内又一次死一般的沉寂。
向寄北是从不曾对向茹芸这么说过话的,她一直都是他的掌上明珠,从她作为向府长女降生于向府那一天开始,从向寄北知道自己这一世都不会再有儿子的时候更是为甚。
向茹芸本就心虚,见父亲这样对自己,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向寄北就那样看着向茹芸,眼神中是说不出的痛楚、无奈、悲哀,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向寄北幽幽发声:“芸儿啊!你太让为父失望了!你不配做向府的长女!”
旋即,向寄北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向!月!光!芸儿是不配做长女,而你,你是连向府的女儿都不配做!”
向寄北全身疲惫到浑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向茹默跟赵佶俱是看在眼里,赵佶力气大,登时间将向寄北抱到床榻上躺好。
向月光一声冷笑,拊掌一步步行到了床榻前,冷然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向寄北:“好啊!好啊!也当真有趣呢!”
她回首对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向茹芸跟向茹雪:“芸儿、雪儿,好生瞧瞧你们的父亲,好生瞧瞧向府功德锦帛第十八代传人,他就是这么没有骨气,话都没说完就倒下去了!”
她笑得愈发邪佞狂妄:“向寄北,向府功德锦帛第十九代传人,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却也能想到你有今天!”
向茹默抬臂拦在向月光身前,面色清冷若冰,半丝温度也无:“你们还是不是人!有没有点人性!父亲迫切的需要安静下来!”
赵佶抬手静静道:“都给我出去!”
向月光双目微睐,见赵佶果然是动了真气,知道凭着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在这里支持下去的,带着向茹芸跟向茹雪转身离开。
这三个女人竟是连躺在病榻上已经病得不成样的向寄北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木研从亮格柜中取出烛台,将烛火燃上,茅草屋内登时间明亮了起来,幢幢人影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噼啪的砸到茅草屋顶,和着呼啸如虎吟的风声,以及贴着房顶轰隆隆的雷声,感觉整间茅草屋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不刻后,便是有滴答答的雨点漏进了进来,也就顷刻的功夫,地面上就濡湿了大片。
好几处漏雨之处,木研忙忙的取了簪花铜盆跟原木大盆用来接雨水,滴答的雨水在盆子里越聚越多。
赵佶道:“今夜风雨格外大些,我出去看下,这草顶棚是否有坍塌的危险。”
赵佶披了件蓑衣往外走,听着外面的风雨之声,向茹默担忧不已:“郡王,不如等到雨小些再出去吧。”
赵佶拍拍向茹默的肩头,柔声而道:“默儿不要担心,佶还会些修葺房子的手艺呢,怎好让默儿在漏雨的房子中住呢。”
他又忧心看了躺在床榻上的向寄北:“更何况向大老爷他也经不起风雨了。”顿了下又道:“带房顶修好了,雨小些的时候佶便去给大老爷寻医者。”
转身向外走去:“佶一会儿便回来,好生照顾着向大老爷。”
向寄北躺着的棚顶上也漏下雨水来,向茹默更是急坏了,忙忙的扯了锦衾让木研跟苑娇一人扯住一角,先暂时给父亲遮雨。
向寄北躺着床上,双目微睁,一双眼珠泛着昏昏的黄色,整张脸亦是蜡黄,便是连一丁点的力气也没有了,看着让人酸楚不已。
他用力的翻动着眼皮,朝上看了,想要努力的看看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向茹默,可是浑身的疼痛让他丝毫也没有力气,就连朝上看一下都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出来。
向茹默俯身到他眼前,看着曾经强壮的父亲,现下里已经无力到这种程度,喉头阵阵哽咽,眼底热辣辣的痛。
他攥住了父亲的手,那一双手冷冰冰的,粗糙开裂了数个细小的口子,如同新生婴孩的嘴唇。
向茹默的热泪在眼圈里含着,她生生将它们逼了回去,她断不能在父亲面前将泪流下来。
向寄北含笑看着向茹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句话:“默儿啊,有泪就流出来吧,忍着太过辛苦了,你这孩子就是将什么事都压在心里,你过得太辛苦了。”
向茹默笑了起来,可那笑里明明是带了泪水的:“好的父亲,默儿就听您的话,把眼泪流出来。”
旋即她端了一盏蜜水来:“父亲,默儿听了您的话,那么您也要听默儿的话呀,就像小时候一样。”
向茹默用小银匙舀出大半匙的蜜水来,送到向寄北嘴边:“父亲,喝些水缓解下,待到雨小些郡王给您去请医者。”
向寄北将头别到一边:“不喝了,父亲自己身子骨什么样,自己心里最清楚。”
向寄北的声音愈发微弱:“便是喝了多少蜜水,找了多少名医来,对父亲都是无济于事了,父亲的病药石罔效!”
一时间,小屋内的凄楚、哀凉至无以复加,真真是看着让人心酸不已。
向茹默心痛至无以复加,她心里急得冒出一团火来,将自己烘烤得五内俱焚,内脏俱是化成了齑粉。
父亲逃过了几次厄运,活过命来,可这一次他觉得父亲跟以往那几次有很大的不同,真的是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觉,觉得这一次父亲随时都会离她而去。
向茹默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巨大的悲恸下,她一个晃神,竟是生出一种幻觉来,异常真实却又异常虚幻。
自己还是在髫龆之年,坐在父亲宽厚的肩头,跟着父亲在宁厂盐场,在江口盐场,在温泉古镇盐场行走。
那个时候真好啊,雪白的雪花盐巴堆积成山,忙碌的盐工有序的做着各自手中的活计,回眸处,天空澄蓝、云朵洁白。
那个时候巴郡向府是制盐巴大家,每个人都活得极是有气魄,哪怕是向府的下人奴仆也都是扬眉吐气的。
可好景不长,那些好日子在无声无息间便就流逝不见了,就像那一江缓缓东流去的水,怎么也抓不住痕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从你面前漾动着美妙的旋涡流走。
可是回忆再美好,也终将过去,未来在艰难,也要迈步向前。
外面一个震耳发聩的惊雷骤然响起,向茹默骤然惊醒过来,看着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她痛苦难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忽而的,茅草屋的门兀自被推开,一阵强烈的裹着雨水的风声灌入屋里来,一股骇人的异样煞是布满小屋。
向茹默只觉没来由的一阵惊悚,下意思的回头望过去,就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一袭黑衣,撑着巨大黑色簦的人,极多的雨水从大簦上往下流淌,他的面孔在雨水中看不真切。
向茹默眉心微微凝蹙,一把将父亲挡在身后,木研跟苑娇也是吓得不轻,向寄北发出巨大的如何也止不住的咳嗽声,让这气氛变得愈发的诡异起来。
向茹默手心里全都是冷汗,沉声而道:“是谁,大黑天的装神弄鬼的!”
来人将头顶上大簦取下,露出一张脸来,不是赵珏又是谁,只是比上一次见他之时又是清癯了不少,开口道:“向姑娘,莫慌,我是赵珏!”
向茹默心扑通通跳着,定睛看住他:“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赵珏的声音嘶哑而阴沉,似有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般:“风大雨骤,珏在沧澜谷底没有地方可以躲雨,遂便就来到向姑娘这里避雨。”
他抬眼看了这几处漏雨之处,倏然一笑,这笑容掩映在他的一袭黑衣中,愈发显得诡异不堪:“可哪承想向姑娘这里也是漏雨了。”
大喇喇坐到了之前向寄北做过的那一张梳背椅上:“不过也好过珏在外面风吹雨淋的。”左右环顾四周:“对了,有吃的吗?”
他堪堪伸出一双手来,手心朝上:“珏可又是一个三日没有吃饭了!”
向茹默沉声道:“珏公子,您还是先找别处避雨,家父病成什么样,您也看到了,你给默儿一点时间,不要打扰我。”
赵珏头也不抬,稳稳坐在梳背椅上,看到了平头案上放的一只青花缠枝碗盏,里面还有大半盏蜜水,端起来径自喝掉,喝完一抹嘴。
半晌方冷冷道:“他病了,你就让我走,亏你想得出,风雨这般大,向姑娘你竟是要撵珏出去!”
木研实在气不过,就连苑娇亦是愤愤至无以复加:“珏公子,您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一副样子了,竟是给无赖泼皮没有什么两样!”
向寄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彻在雨夜的茅草屋内,旋即一口猩红的鲜血从向寄北口中吐出,血迹溅得满地都是,似一朵朵新开出的红梅,只是诡异得发紧。
外面的雨声渐悄,不刻后雨水止住,只是撑开来擎在向寄北身上的那一块锦衾俨然已经接满了雨水,再也承受不住最后的力量,整个积住的水从锦衾上不受控制的哗啦一声,全部斜斜洒到了地面上。
雨水混合了向寄北吐出的血,整个地面上变成了鲜红色的河流,在明亮的烛火下,愈发的触目惊心。
向寄北咕噜一声,咽下去最后一口气,茅草屋内恢复了平静。
可这份平静是死的平静,没有半点生息,让人害怕,让人不能自已!
“父亲!”
向茹默跪下0身去,整个身子跪在血水中,将双膝燃得通红,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只是牵起父亲的手,就像小时候父亲牵着她的手一样。
口中喃喃的,一遍遍轻声叫着:“父亲、父亲!”
她知道,父亲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了!
木研抹去了眼泪:“大老爷,木研万没料想到,您竟就是这样去了。您可是一世的好人那!”
这几日的见闻,让苑娇成熟了很多,更是看明白了几分人心的万般险恶,她只觉得一股冰寒的冷气从她的脊背往上窜起,让她浑身寒颤到颤栗。
她又冷又怕,发疯般哭出声来:“大姑父,您若是不到宁厂来,还不会断送了性命。”
她看了向茹默:“这都怪姑姑、都怪大姐、二姐,是他们让大姑父来到宁厂的,又气大姑父,大姑父一气之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