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啁啾,晨光绚丽熹微中,郑逢时带着一群盐工朝了三姐儿这里行来,每一位盐工憨厚朴实的面容上满是敦笃与诚朴,见了三姐儿只是人人喜不自禁,却是又不知要如何表达才好,只是盯盯的朝着三姐儿所在的方向看着、看着。
三姐儿风仪亭亭的身姿迎着晨光端然而立,初秋的澄澈明净的初阳在为她身后披上了光芒万丈,颇有几分正大仙容之姿态,宛若神祇从天而至。
盐工们纷纷屈身上前,合众的声音中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沉淀之感,饶是低沉,却是凝重到有了催人奋进的蓬勃力量:“三姐儿回来了,三姐儿回来了,盐井有指望喽,有指望喽!”
向茹默满眼含泪,只觉心中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唯有盐工,也只有盐工,才可以让她生出这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来。
她泪眼带笑的看着大家:“这几日默儿不在,让大家跟着揪心了,而这将三十丈棚封死的木板,默儿亦是即刻就要带着大家将它拆除掉的。”
众盐工振臂欢呼起来,远处的沧澜江好似也感同身受到了这样的喜悦,一掩平日的涓涓潺潺、蜿蜒微荡,竟也欢快的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去了。
饶是经过了些挫折与窒碍,可终于又可以继续舂凿盐井了!郑逢时早已取来了数把六。合铁制的极硬极尖的木杆斧钺,分了下去,众人持了斧钺,朝了木板劈上去,登时间斧劈斫木头的碎裂声四起。
向茹默的耳畔充斥着斧钺砍斫的声音,心绪渐渐思远而悠长,慢慢的就也听不到了,只抬眸看着远方,那里是将谷底围绕住的层叠峦嶂的沧澜山脉。
向茹默只觉有看不到的已经流逝而去的时光倏然然盘桓于头顶,好似静止了般,静谧又幽深。
不仅深深吸一口气,喟然不已,从上古有人类始,这普天之下的人,上至皇室贵胄,下至黎民苍生,没有哪一个不是头上顶的是苍天,脚下踩的是土地,而饮食里不可或缺的便是这一口盐巴了,而盐巴作为冷链防腐以及军需物资则更是朝廷的命脉!
日影渐渐朝南移动着,郑逢时他们个顶个都是一把子好力气,人多做起活计来又是快的,也就不消一个时辰,三十丈棚便就清爽利落的见了本该属于它的天日。
郑逢时又嘱郑逢笕带人将拆掉的木板处理掉,自己则是领着大漠、李想、邸顺他们几个将被向竹里破坏了的盐井口仔细的修葺着井口。
日影透过三十丈棚斜斜射进来,在背着阳光的郑逢时和大漠身上绚出最夺目的光彩来,郑逢时额上泫泫欲坠的晶莹的汗珠亦是被灿灿阳光晃衬得耀眼夺目,在那一颗汗珠里面,就映衬出了整个谷底。
也就不过晌午,不仅一井口就连二井口皆已经被修葺停当了,在谷底里停歇了几日的舂凿盐井的“砰砰”之声又重新震天价响得于谷底开鸣了,似欢畅着不断朝前奔流的肆意流淌的海浪之声。
盐工们又开始挥汗如雨的劳作了,只有在劳作中他们才可以将自己内心的又可以重新舂凿盐井的雀跃发挥的淋漓尽致,那些如浆如注流淌下来的汗水,正是他们这一群不善言辞的盐工们热爱舂井的最好表达,饶是艰辛,饶是苦累,可心里是甜的。
正午的时候,庄妈带着庖人提了几只大的木桶为盐工们送午膳来了,他们将这些木桶一并放到了大青石下面。
木研将给向茹默特地带来的白瓷食盒放到了大青石上,满面喜滋滋的神色,昂头朝了三十丈棚那里看去,井底可算又运作起来了。
对了忙碌着将盐工们所用的青铜簋逐一的在桌上排开的庄妈道:“你先盛好饭食到青铜簋里,我去唤盐工过来用膳。”
庄妈将一双油渍的手放到群青色有些微腌臜的蔽膝上来回蹭了几下,欢喜着应了声,谷底一恢复开工,舂凿盐井的砰砰之声再度响起,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极高兴欢愉的。
待木研没行出两步,忽而的看到谷底口那一处影影绰绰的有影子朝了这里移动,定睛分辨过去像是几辆马车涌涌朝了这边而来,心下不由得一慌,有种极强烈的不好的预兆遽然盈满心间,怎地这么多人,难不成是二爷爷他们又回来了?!
忙忙的加快了脚步,饶是已经行得双脚不贴地皮儿了,却仍旧觉得行得慢,恨不能一个大步就跨到丈棚里赶快的跟三姐儿言说此事。
好容易到了三十丈棚,远远的看到三姐儿站在丈棚口,跟着邸顺交代着什么,木研踟蹰着立住了脚,抻长了脖颈张望着向茹默,三姐儿亦是转眸看到了木研,含笑朝她招了招手:“是过了唤盐工们用午膳吗?”
木研紧蹙着眉,向茹默知是有事情,便就移步朝了木研这一处行来,疑惑询道:“怎地这般一个形容?”
木研急得眼底恨不得都要沁出血丝来,附耳对向茹默道:“小姐啊,刚刚我从大青石那里过来,隐隐看到有几辆马车好似奔了咱们三十丈棚来的。”
向茹默微微一怔,旋即便就了然道:“那断然是二爷爷他们错不了啦。”一壁也就朝了谷底口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队人马已渐渐行进了,一双眉头紧紧蹙起,摇头喟然道:“他们终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木研急得双眸愈加赤红,看了已经重新开工的三十丈棚:“这可怎么是好?!我们将那封死的木板都拆掉了,这算不算越了规矩?!”
向茹默心中亦是有些不安的,那种心绪却也只是转瞬,旋即便稳定了下来,她轻抚了木研的肩头,轻声道:“别怕!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木研只觉呼吸都有些凝滞了,听了三姐儿的话,只痴痴的似自语:“当真没事情吗?”
向茹默微微凝了双眸看向远方,这也巧了赵佶头晌里刚接到了成扬的话儿,有急事情回宫了,看了木研,向上挺了挺脊背,缓声道:“兵来用将挡。”侧头含笑看了木研:“而水来则土掩!”
向茹默一路穿过向府回转的长廊,通幽的廊庑,来到了苑家四姐妹在向府寄居的远香阁,最里面的一个小耳房内是苑娇的内室。
内室里小又逼仄,苑娇垂首坐在褐红色柞木屏背椅上,一双手在无趣的摆弄着垂在鬓前的发梢,脸上犹自挂着未干的泪痕。
向茹默手扶在门框边上对着她的背影静静看了她半晌,心底满是酸涩不忍,她知她在她们姊妹四个中是郁郁不得志的,惯常里那三位又根本不理她,还欺她辱她。
拭去了眼角泫泫欲坠的一滴清泪,含了笑意盈盈走进来,声音柔婉似四月和煦的春风:“苑娇,我来看你了。”
苑娇听到向茹默的声音浑然一怔,回首盈盈看了向茹默,她不想向茹默会这个时候来到远香阁,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兀自长大了嘴巴却是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喃喃道:“默姐姐,我知道你回府了,可……可你怎么来这儿了?!”。
向茹默款步走近,一张笑脸如春花初绽在骀荡春色里,让人看了便就无端的心生安怡,苑娇亦是平稳下来不少。
向茹默含笑打量着苑娇,见她这两年中亦是长大了不少,一张脸亦是褪去了青涩稚气添了几分及笄之年女孩子的气韵,向茹默轻抚她的肩头:“娇妹妹,今日府中设家宴,我看你没过去便就知道是躲在了自己的内室里。”
苑娇只是咬唇不语,一张嫩粉粉的下唇被贝齿咬出了一圈圆弧形的齿痕,像一朵开在唇上的白莲花。
向茹默坐在了她对面的屏背椅上,眼底满是柔和:“怎地?可是她们又欺你了?”
面对向茹默的追问,苑娇眼里的荫翳更浓,摇头轻叹不已,半晌方抬首看了向茹默,似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苑娇知默姐姐回府了,亦是知今日在正厅设家宴。”头又低垂下去,声音也愈发低沉,向原本就空无一人的门外张望了两眼,又确定了下没有人才又嗫嚅着道:“默姐姐,她们不让我去,说是怕正厅坐不下那般多的人。”
看着苑娇委屈的样子,向茹默眉角隐隐含了几分薄怒,有哪一个年少之人是不爱凑趣的,她们竟是把苑娇给撇到了这里,不由得豁然起身拉住苑娇的手,愤愤道:“走!跟默姐姐去正厅!”
苑娇被向茹默拉起来,却仍旧踟蹰着不肯前行半步,向茹默静静看了苑娇,这个可怜的小妹何时变得这副样子了,跟从前可有很大的不同了,见微知著可见她们三个平日里是怎么对她的了。
向茹默和缓道:“有默姐姐在,你自是不必怕的。”一忽儿的福至心灵,握住她的手加大了劲儿,正色道:“与其你在这里不开心,不如随我一道去了宁厂。”定睛瞧着她:“你可是乐意?”
苑娇骤然闻得此自是欢喜不已,但旋即眸色便又暗了下去,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嗫嚅着道:“那得要争得冰姐的同意?毕竟从燕北出来之时,我是答应过母亲要跟三位姐姐安稳待在向府的。”
向茹默莞尔一笑:“这个不打紧,找个时机我同舅父、舅母讲下就可以了。”
苑娇笑了,向茹默看在眼里自是喜在心上,不知怎地看着她的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忽地就想起了初初见过苑娇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她不过髫龆之年,梳着两个抓髻,胖嘟嘟的脸上甜甜的笑靥如花。
正厅里,装满了时鲜水果的素三彩八方形攒盘早已撤了下去,换上了烹得七荤八素的菜肴,端的是颜色鲜艳,气味香辛。
向茹芸坐到了向茹默之前的位置,紧挨着她的父亲向寄北,指了一道褐铜色泛着油光的酱蒸八宝干:“父亲,您瞧这一道菜,芸儿可是记得您最爱这一口八宝干的。”
向寄北捋着鬓边发须,看得连连颔首:“看起来颜色跟亮度就异常不错,想必自然是好吃得很的。”
苑冰也不坐下,就立在向茹芸身侧,堆了一脸的笑意,切切道:“大姑父,大姐儿知道您特别得意这道八宝干,又怕庖人制不出那份口感来。”面上本就满满的笑意更甚了三分,嘴巴都裂到了耳根后:“所以呢清早天不亮就起来忙乎着亲手制的呢。”
向寄北淡淡颔首,面上是藏不住的喜悦:“还是我大姐儿知我心意,知道我就是属意这一口。”
向茹芸缓缓摆了摆手,示意苑冰不要再说下去了,苑冰会意,即刻停住了嘴巴,向寄北却是含笑道:“你的这一份孝心说出来也是无妨的。”
桌上蒸蒸腾腾的热气渐渐消弭了,菜品冷了下来,向大老爷出慎行司对第一顿正餐的期待性自然又是极高的,而向茹默却是还不见回来,苑冰察言观色瞥了眼向茹芸,即刻会意:“大姑父呀,这三姐儿还不回来。”做出一副情真真意切切之貌来:“这酱蒸八宝干放得久了可就要干掉了失了口感的呀!”
向寄北看着满桌的佳肴,喉结上下动了两下,不动声色的吞了口水下去,向大夫人道:“苑锦,你去远香阁瞧瞧,三姐儿跟苑娇可是出来了没。”
苑锦应了声,即刻出去了,苑霜一双眼睛盯着桌上的菜都移不开了,心里对向茹默的还不回来更是愤愤不已忍不住开口道:“这三姐儿也真是的,妨碍着人家熬煮出盐巴也就算啦,还耽搁人家用膳!”
面对满桌子的佳肴却是吃不到嘴里,是苑霜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比杀了她都让她受不了,愈加愤愤不已:“可真是的,等来等去菜都等凉了,还有什么味道了!”
向茹芸摆出一副大姐的样子,冷声道:“苑霜,说什么呢,三妹妹的行止可是你能枉加议论的!”
苑霜犹自恼怒:“本来嘛,要不是她方的向府,何至于大姐夫在江口都打出盐卤来了,却生生的熬煮不出盐巴呢?!”说完还不忘看了姑姑一眼:“再说二爷爷不是也用龟卜术占卜出三姐儿乱选盐址,触碰了地神娘娘的龙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