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宁厂沧澜谷被一片澄明轻薄的日光浅浅淡淡地笼着,整个外府兰苑的庭院亦似被一层疏而淡的轻纱罩着,其中又穿斥着大叶榕树层层叶片的甘芬,正是初秋好时光,晨起光影长。
赵佶以手支颐坐在了兰苑门当口的大圆石上,他前三更天前亦是辗转反侧躺着,而三更天后索性便就不睡了,干脆来了三姐儿所居内室的门当口,坐到了大圆石上等天明。
他夜里刚刚过来的时候,天空还是深邃微白散布着几颗星星而地面上却是漆黑一片的,而现下里天色已大明,熹微的晨光倒映着高大黄桷树的影子在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婆娑又疏朗。
赵佶在静静等待着内室门的打开,等着带三姐儿去谷底,去三十丈棚开凿盐井,他静静思量着关于昨晚,他明确告诉三姐儿,不用顾忌二爷爷所说的龟甲术,因为他知道,凿出盐卤来便是对龟甲术的最大反驳。
念及此,赵佶的唇角泛起了一个澹然的笑,似初秋的风吹漾得阔朗的天空上丝缕的白云缓缓轻动,又拂动得落叶松树顶尖上的层叠松针顺着风的方向颤颤絮絮。
木研开了内室的门出来,初秋晨时的风吹刮的她鬓边的发丝有些微的凌乱,她抬手将碎发掖于而后,就要朝庖屋行去,一转眸忽而的看见了赵佶坐在这里,不由得一怔,道:“怎地赵家大哥这般早便是坐在了这里?”
赵佶看了木研手中拿着的榆木刻花纹盥洗盆,含笑道:“木研姑娘,佶来了有一会儿了,三姐儿可是醒来了?”
木研颔首:“是的,小姐醒来了。”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小姐昨儿个夜里一整夜都没太好睡,跟奴婢说了很多关于一井二井上的事情。”幽幽一声叹,眼神含了几许惆怅朝内室的牖户看了,压低了声音又道:“还有关于府上龟卜术之事。”
言语着,木研将手中的盥洗盆用双手捧在胸前,好似只有这样才可以稳定下如潮汐般起伏不断的心绪,终还是凝视赵佶,满眼的恳切之情,不放心道:“赵家大哥,您跟小姐说的可都是真的?今儿个真的可以去继续舂凿盐井?!”
赵佶听了木研的这番话,不仅感叹又心疼三姐儿的多思,旋即便就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声音清和而又疏朗,笃定道:“佶说过可以继续开凿便是可以的。”
木研眼神中终于有了曙光,似破晓的晨曦初染了晨时的天空:“赵家大哥,那您便是坐在这里等下,待得木研伺候好了小姐梳洗,您在进内室跟小姐细说。”
赵佶道了声好,依旧坐回大圆石上,木研手脚也是麻利,不刻后便就为向茹默梳洗打扮停当,唤了赵佶进了内室里。
向茹默坐在小几边上,着一条秋香色翡翠烟罗绮云裙,这个裙裾的色泽倒是真真的应这初秋之景,梳一方帖妥的凌云髻,髻边饰以嵌了拇指大一颗珍珠的翠色华胜,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犹如三春时节新绽的一株林兰花,清新雅致又脱俗芬馥。
向茹默手里把弄着一盏青花茶盏,并不啜着,见了赵佶进来,指了对侧的罗汉榻:“郡王坐吧。”含笑道:“可是好早呢,还不曾用过早膳吧。”
赵佶本是打算跟向茹默好好解释一下可以继续开凿盐井的,可见她的形容并不像木研所说,亦或是像自己所想的那般惴惴,心下自是生出了很多的欢喜,也不急着坐了,只是道:“三姐儿这是想得明白了!”
向茹默嫩粉双唇咧开便就笑了,朗声而道:“经过昨儿个郡王的开解,默儿更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眼神中有明澈的光波,如波光潋滟晴方好,笃定道:“郡王说的对,只若是将盐卤凿出来了,龟卜术之说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向茹默抬起一双素手将头上佩戴的华胜轻轻往里紧了一紧,眼中有一丝疏离闪过,定睛看了眼赵佶,停顿了片刻,只觉呼吸间都有了草长莺飞的轮回:“可若是盐卤依旧凿不出来,亦或是再等上个十载八载的再出来,那样的话默儿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佶认真听完了向茹默的诉说,正色道:“三姐儿,相信佶。”眼底充满了希冀:“默儿还记得当初舂凿一井的时候,井底有极其明显的水声吗?”
向茹默觑着神色淡淡颔首,轻声道:“这个默儿自然是记得的。”轻轻别了头:“那水声一直都是不曾断过的。”
赵佶神色愈发凝重:“这就是了,不瞒三姐儿说,佶前几日夜里都去了谷底,饶是你们向府的人将三十丈棚都用大木板钉死封住了,而且又着了人把守着,可佶仍旧是趁着夜色的苍茫,进入了三十丈棚之内里,亦是将三姐儿宝贝着的一井二井两口盐井一探了个究竟。”
一提及两口盐井,向茹默只觉骤然间双眼中便是有刺刺的痛感,那是温热的液体就要从眼底滑脱出来,她轻扬起脸不要让泪珠滑落,赵佶的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她心坎儿里,那两口盐井当真就是自己宝贝得不得了的东西!
即刻便就用了探寻的目光看了赵佶,赵佶又如何不会意,他诚然道:“三姐儿啊,通过佶的观察,那两口盐井里面定然是有盐卤存在的。”
向茹默沉思着道:“有盐卤的确是不假,可什么时候可以凿出来,这个当真不好判断,十载八载的亦是有的。”
赵佶双眸中闪着坚毅的光,如同两束照亮暗夜的明澈光辉:“不试一试,三姐儿又如何知道不会明日便就出了盐卤来!”
向茹默以手轻触着手边小几,初阳透过牖户漫洒到樱草色胭脂木小几上,鲜亮的樱草色登时间似镀了层光泽的亮漆,晃衬得人的脸愈加的透亮。
木研用榉木托盘端了早膳进来,心里虽说暗忖着赵家大哥同小姐谈的如何了,却也不便问出来,只道:“小姐,赵家大哥,木研将早膳给您两位端到这里了,就先慢慢用着,木研出去等,有甚需要的随时唤我。”
向茹默道:“木研,你先等一下,我一会儿子用完早膳便就同赵家大哥去谷底,你着手拾掇些物什,待会儿子我们套了马车一并走。”
木研听了小姐已经决定要去谷底了,心绪反倒是放下了,和颜道:“那是再好不过了,那木研这便就下去耳房拾掇了。”语必便就轻移步出得去了。
向茹默跟赵佶还真当是饿了,见了一早上新鲜做好的清粥小菜并几张麻饼,虽说不是甚华宴珍馐,却也是清爽落胃,在这一早用起来也是再好不过的,便也就大快朵颐的用了起来。
辰正初刻,赵佶套了马车,载着向茹默跟木研以及一些用得到的物什前往谷底奔去,初秋早晨的清风带动得马车外一帘淡蓝色绉纱随风漾动,似海波跌宕。
也就是不足两个时辰,马车便就到达了谷底口,离着三十丈棚也就越来越近了,伴随着马蹄踏着土地的嘚嘚之声,向茹默愈发有种近乡情怯之感,虽然只是离开了几日,可大有天上只一日,人间已数年的深深慨叹。
木研看着向茹默刚出外府的时候还是跟自己谈着天,这会儿子却忽而的默然下来,开口轻声询道:“小姐,可是行得乏了。”
向茹默不想叙说自己的苦楚,亦或这也算不得苦楚,只是自己的小矫情罢了,她缓了神色,轻轻伸展了下腰肢,只作闲闲道:“却是有些小倦呢。”淡淡哂笑着:“今儿的清粥煮得格外绵软,多用了半碗。”
木研亦是笑了:“小姐平日了用膳食极少的,今儿许是食多了些。”言语着自己撑不住打了个哈欠儿:“今儿的白粥的确是软糯糯的,木研也是用多了,小姐这般一说,木研也是觉得人恹恹的有些犯困呢。”
马蹄“嘚嘚”之声一直在耳畔不急不缓的响着,又夹杂了簌簌的风声,绉纱帘帐被风吹涌的声音裹杂到了一处,坐在车里面久了,人便真的有些些倦倦的。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就只听赵佶长长“吁”了声,勒马将马车止了下来,轻快的跳下座驾的位置,轻声清朗似清泉敲击山石:“三姐儿,这便是到了三十丈棚喽!”
向茹默缓缓将淡蓝色绉纱窗牖帘帐撩开,三十丈棚的全貌即刻便就映入了眼帘,让她差点落下泪来。
饶是三十丈棚外面俱是用的木板钉死了,可轮廓是不变的,乌金色茅草的顶棚是不变的,这让向茹默当真百感交集、感慨万千,这样一座自己呕心、潜心设计的三十丈棚竟是几经风霜浸润,第一次建造的被人付之一炬,这第二次建造的又被二爷爷他们封了上!
赵佶拴好了马车,行上前来,他知三姐儿是个性情中人,亦是个亦感怀的人,这一路行来,这点滴凄楚,他赵佶又何尝不是对三姐儿的经历扼腕唏嘘呢,现下里却是故作轻松,扬了扬如画的双眉,闲闲道:“三姐儿,也别只顾得三十丈棚,不问问盐工们去了何处吗?”
向茹默轻吁出口气,俏生生看了赵佶:“这个默儿只是不担心的,有赵家大哥在,盐工们还能无处可避吗!”
其实向茹默也是听木研说了,自己在兰苑昏睡的那两日,赵佶已经将盐工们安置稳定好了,就让他们养精蓄锐在谷底的茅草屋内休息,并也告诉了他们三姐儿不出几日定会回来的,所以心里面一早便是托了底的。
赵佶颀长的身子端端而立,立得久了竟跟河畔一棵高大而挺拔的黄桷树无甚分别,不仅挡风避雨又能遮阳盖日,一半在土里沉默,一半在风中飞扬,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向茹默惊觉自己竟是这般长久的注意了赵佶来看,白皙面颊上禁不住绯红点点,似晚霞中的红蜻蜓,淡淡朦胧而又亭亭俏丽。
木研瞧了眼前被巨大木板一块块严丝合缝遮起来的三十丈棚,心里的酸楚阵阵上涌,凄楚道:“小姐,二爷爷和姑姑他们怎是忍心就将好生生的盐场给停掉了。”
微微摇着头:“饶是龟卜之术有迹可循,可那毕竟也是老皇历了,不得看下实际我们的情况再做定夺吗?”
赵佶亦是思忖不已,关于向府的龟卜之术,他亦是有所耳闻的,可龟卜之术极其讲究道法于品性,若果说做龟卜术的人心术不正的话,是对占卜结果有影响的,也就是说从这个向竹里那一日来破坏盐井的卑劣程度来看,他的人品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赵佶很是怀疑他做的这个占卜又有几分准确性呢?
赵佶沉吟而道:“若果说当真是按龟卜术上所说,是三姐儿凿了他们说的什么地王娘娘的龙骨,那只惩戒三姐儿便好,为何却是连江口打出的盐卤都熬煮不成盐巴呢?!”
木研亦是深有同感:“赵家大哥,这木研知道些,龟卜术的确是向府的当家占卜法,可做这个当真是需要有个极其优越良好的人品做支撑的。”
向茹默抿唇不语,只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座被大木板一块块封死了的三十丈棚,忽而的昂首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带人将这些大木板一并去除,修葺好了一井二井继续舂凿就可以了!”
木研双眸蕴上了春色的骀荡,又似孱湲蜿蜒的小河缓缓流淌,畅快道:“那奴婢即刻就去寻了逢时大哥他们,将这木板劈开便就是了。”
赵佶不忘嘱咐:“别忘了让他们拿上大家什,那个能用上力道!”
木研答应着跑开了,脚步轻灵灵活脱脱田野间飞奔的麋鹿,向茹默噗嗤掩唇笑了:“木研这丫头平日里沉稳稳的,这跑起来竟也是这般轻灵。”
也就是不刻后,木研便就带了郑逢时他们数十名盐工朝了三十丈棚这里疾步行来,那阵势气场之强大,看起来便就令人振奋不已。
为首的郑逢时远远的看到了向茹默,一张黝黑的面膛兀自血色上涌,愈发紫涨涨了,双眼中却是燃着不可磨灭的充满了希冀的灼灼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