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寄北躺在床榻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房檐顶,那上面结了层淡淡而细密的灰网,看得久了好似整个人都被密结的细网所困,挣脱不得。
向寄北只觉看得头昏眼花,欲要从床上坐起身来,虽然是用过了药,可整日躺在这里身子骨不活动,猛然一动之下,却是发现身子骨僵硬麻木,动换一下都力不从心。
只好继续躺着,无力的闭上双眼,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他这个向府掌门人大有回天乏术之感。
木门被轻轻推开,丝丝夏日清爽疏朗的空气倏然吹进来,向寄北抬眼看过去,就只见大女儿向茹芸款步姗姗而入,牖户口斜斜射进来的阳光耀在她脸庞上,愈加粉润,出门前喝了一盏木玢给她去庖屋现煲的参汤,气色恢复了不少。
向茹芸加快脚步行至向寄北床榻前,做出无比哀痛又伤心的形容:“父亲,芸儿回来了!”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父亲,您这可是如何了?病痛可是又加重了不曾?!”
这几日里向寄北本是在心下万般惦记自己的长女,向府的功德锦帛继承人,却是在三姐儿面前又不好提起,心里压抑得紧,这一刻骤然见她回来了,自是极为欣喜,身子上兀自生出些力量来,强自挣扎着坐起身子。
心绪过于激动,不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张脸也是涨得通红,强自忍着咳意:“为父还好,不用担心,你三妹给为父请的医者,为父喝了几日的药还不错。芸儿,你这几日可好?!为父可是好生担心你!”
向茹芸一言不语,只泪目双垂,嘤嘤啜泣道不已,向寄北焦心忧虑道:“芸儿,倒是怎么了?!你说话呀!”
向茹芸抬起双眸哽咽的唤了声:“父亲。”听得向寄北心里愈加难过:“芸儿,你这几日去了哪里?你倒是说话呀!”
向茹芸拭去脸上的泪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父亲,芸儿这几日一直躲在沧澜谷的一个山脉里,吃的苦头就不必说了,心中一直万般惦念着父亲。”
凝神看了向寄北,问出了心头疑惑:“怎地我芸儿走后,朝廷不曾来过吗?”
向寄北应声是:“这还得亏了木研那丫头呢,她去求了佶郡王,这才拦住了栾公公,不然你可是都看不到为父了!”
向茹芸思忖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痛苦,做出一副万般苦痛俱是难以言说的形容。
见了女儿这样一副形容,向寄北愈发揪心不已,知她这几日在野外逃难必然是吃了不少苦头:“事情过去就好了,大姐儿呀!”向寄北殷殷切切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暂时还是回巴郡江州吧。”
向茹芸正有这个打算,但心里做好的算计怎么也要在临回去前说出来,做出沉吟貌道:“父亲,其实这次温泉盐场出来毒盐卤的事情芸儿不认为是天意!”
向寄北当然不同意向府产出毒盐卤是天意,在他看来那就代表天要灭向府,听了大女儿这么说,不由凝神去听。
向茹芸觑着父亲的神色,情知父亲这是着了道了,不由得心中暗暗欢喜,继续做戏道:“女儿在回来的路上,听说是有人朝了温泉岩壁处的那两口盐井里投了毒!不然以那里的好风水,怎地就会凿出两口毒盐井呢?!”
坐得久了,向寄北只觉浑身愈加乏力,听得这个话更是愁思白结,他重新躺回身去,胸口止不住的起伏。
向茹芸艾婉婉一叹,做出一副决然貌道:“可是女儿却是对这些道听途说不屑一顾的。”假意看向牖户外,一双狭长凤眼却是斜斜睇着向寄北:“若果说是有人刻意投毒,那么女儿宁愿相信是天意让芸儿开凿出的这两口盐井有毒!上苍若是惩罚的话,那么就惩罚我向茹芸好了!”
旋即又是捂住嘴唇,任由泪水濡湿面颊,看起来犹如桃花沾露,愈加我见犹怜:“千万不要作难我的父亲。”更多泪水流出眼眶:“他的身子骨已经这般不堪了。”
一番戏做得入情入理,向寄北动容不已,我大女儿有时嘴巴是冷了些,可这心地却是善良得很那!
不由扼腕道:“芸儿,你的心太过良善。”向寄北眼底也湿润了,却是极力忍着:“父亲都老了,怎么样都不打紧,你们过得好才是真的好!”
向茹芸只作未闻,仍旧说下去:“可是父亲,芸儿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人这么狠心要往咱们家的盐井里投毒呢?!这做的可是谋害人性命的事啊!那这个人做下这个事情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向茹芸说的连自己都感动了,怔怔然看向父亲:“芸儿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做下的?!为什么要这样陷害芸儿?!”
向茹芸忽而转头看了向寄北,声音陡然加大,如泣如诉:“父亲,这件事无论是谁做下的,都不过是要陷害芸儿,更是要置芸儿于死地,当真好歹毒的心肠!”
定睛看住向寄北:“父亲!您说这件事会不会就是向茹默做的,只有她也唯有她才有做这个事情的条件跟目的!”
向寄北乍然闻得此,心房被激得剧烈一颤,喃喃的:“默儿?!”旋即便恢复过神志:“不会的芸儿,这件事断断不会是你三妹做的!”
向茹芸又低低啜泣起来,双肩耸动不已,兀自说着:“她是见女儿也来宁厂开凿盐井,抢了她的风头,便就报复女儿!让女儿去坐牢,甚至被朝廷处死,她好继续独霸宁厂啊!父亲!”
向寄北极力忍着嗓子的干痒,忍着咳,憋得脸色通红,缓了半晌方正色道:“你三妹若是有这份狠心,她又怎会叫佶郡王来力保父亲,直接被抓去了慎行司也就罢了。”
向茹芸凤眼微睐,断然道:“父亲,您别忘了,去找佶郡王来救助您的恰恰不是向茹默,而是木研啊!”
见向寄北脸色又几分荫翳,向茹芸又道:“就连一个小丫鬟都动了恻隐之心,她作为咱们的嫡亲,竟是无动于衷!”
向寄北长长一声叹息,向茹芸见小方木桌上有茶盏茶壶,便就给父亲倒了茶过来:“父亲,您先喝口茶吧。”
向寄北道:“先放下吧,父亲现在喝不下去。”
向茹芸见话说这么多也就够了,便就站起身来,好似有万般的楚楚可怜:“父亲,芸儿的温泉盐场被三妹封了,芸儿是回不去了,三十丈棚这里也不是芸儿能待的地方,芸儿拾掇下简单几样物什,就跟木玢先回江州了。”
忽而想起什么般,想说,却又故作欲言又止,只一双狭长凤眼泫然欲泣。
向寄北心疼道:“芸儿,什么话说出来便是,跟为父还有什么好隐藏的!”
向茹芸支吾其词,半吞半吐:“只是父亲,三妹将芸儿的温泉盐场封了以后,她自己却是进去了,芸儿当真不知她何故要这样,既然封了芸儿的盐场,她自己却又去了?!”
向寄北闭上了双目:“为父累了,要歇上一歇了,你回去正府就指派个盐工套马车送你吧。”
向茹芸幽幽叹道:“父亲,这里都是三妹的人,芸儿这个做大姐的当真是唤谁谁都不听,从前有几个跟芸儿关系不错的盐工,听木玢说竟是让三妹妹给撵出了宁厂!”
向寄北喘着粗气,身体状况本就不好,又听到这么多事情免不得万般劳心费神,却又为着大姐儿做着打算:“芸儿,那你就出去谷底口拦辆马车走吧。”
幽幽一声苦笑:“听你这么说为父当真心酸不已,想我向府世代传承的家业,现如今我长女要坐辆马车都得自己出去现找!”
向茹芸道:“父亲,那芸儿便是先走一步了,您现下里病情不稳定,不宜车马劳顿,待到您病情稳定些,芸儿再来接您回府,咱们安享余生!”
向茹芸款步行出茅草屋,盛夏时节的阳光普照下来,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心里所想的话都已经说给了父亲,至于父亲能信多少,便就是父亲的事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温泉盐场向茹芸所凿的那两口盐井中间。
向茹默身着一身石青色麻布衣衫,一头长及膝的乌黑亮泽的秀发就那般简简单单半绾着,另外一半则是自然的披散下去,犹如一匹上好的锦缎。
井口的一侧分别放着两个木桶,向茹默手持着一个白瓷质乳钵,弯身从其中的一个木桶中取出一钵的盐卤来,黑色盐卤在白瓷乳钵中愈加扎眼。
向茹默将这一钵盐卤小心放至一侧,又在另外一个大木桶里舀了一钵褐色的盐卤,而后小心翼翼将这两个钵端到了旁边的一个青灰色石台上。
石台上有一架小型木架铜制显微镜,是先祖向乾留下来的,向茹默细细观瞧着盛着黑色盐卤的乳钵,而后告诉木研在蠲纸上逐一记载下来。
她一壁细细观察着盐卤成分,一壁沉吟着道:“这里有银白软金属、银白晶体、朊、轻质碱土金属、银白韧金属、三元素化合物。”
向茹默凝神沉吟:“就是这些了,你先好生记录下来。”
木研甩着酸涩发麻的手臂:“小姐,竟是这么多。”看了向茹默:“小姐,您过来瞧瞧,木研写的这些字迹可否正确?”
向茹默搓着双手,似完成了一件大事情,可口中依旧带了几分寥落:“这些就嫌多了,这些可不是盐卤的全部成分,据我估量还有半数的物质这一次没有看出来!”
一壁就细细看了木研所记录的文字,赞道:“不错呀,字迹写的越来越漂亮了!”
木研双目圆睁,讶异道:“什么?!都六。七种了,竟然还只是物质含量的一半!这也太强大了吧!”
向茹默颔首道:“而且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还要仔细分析一个乳钵内每一种物质成分的具体含量。”
木研倒吸了一口冷气:“哇!”
旋即不解道:“可是每一种物质成分的含量小姐可是要如何测定呢?!”
向茹默双手细细摩挲着铜制显微镜,凝神看着乳钵中黑色的盐卤,正色道:“也只有依靠这个先祖向乾传下来的这个显微镜了。”
木研大大吃惊:“这么小个东西,竟是可以精细的瞧出十几种用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到的物质来,也当真是稀奇得很呢。”
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向茹默跟木研顺着声音抬眼望过去,原是苑娇满面喜滋滋的,手提着一个藏青色雕花冰盒过来。
向茹默道:“呦,你这个小丫头,可是一个人来的?”
苑娇行得近了,将冰盒放至石台上:“默儿姐姐,研姐姐,瞧瞧娇儿给你们带什么好食来了?”
将冰盒打开来,丝丝泛着凉意的白气从食盒里冒将出来:“瞧瞧,这可是庄妈特地制的燕窝牛乳冰碗,她说这天气太过炎热,三姐儿又费心研制盐卤成分,定然是想要用些凉凉的东西才好呢。”
忽而的看到了向茹默手边的显微镜,惊呼一声:“哇!这个可是个什么宝贝,看起来还好玩的样子呢?!”一壁一双小嫩手便就伸了过来,在上面来回摸个不停:“冰冰凉的触感,还硬硬的。”
言语着又朝显微镜的镜筒看去:“哇!这里面都是什么东西呀,怎么密密麻麻的呢?!”
木研慌慌的道:“我的小祖宗呦,你可万万仔细着哦,断断不要将这个宝贝给弄坏了,小姐可就全仰仗着这个宝贝查毒盐呢!”
苑娇板起小脸,嘟嘟起嘴唇道:“人家只是看一看,又不去摔,哪里就能坏掉了呢?!”
向茹默和婉笑道:“那可不,是你研姐姐小题大做了,哪那么容易就坏了。”
向茹默将冰盒里凉凉的燕窝牛乳倒入碗盏内,荼白色的冰碗丝丝冒将凉气,看起来极为诱人:“虽然温泉盐场这里并不似外头那般炎热,可也还是先用了这冰碗吧,不然一会儿子凉意可都跑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