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公公人一行人虽说是行得远了,可茅草屋里的血腥气味却还是没有散去,但更多的是阉党身上那一股邪魅的戾气,熏得人直欲作呕。
向寄北倚靠在床榻上,手捂着胸口止不住的咳,木研捧了盏温热的纯水,在向寄北咳嗽的间歇,缓缓的喂一口水下去。
郑逢时一双手攥握成拳:“这个栾公公简直忒过狠毒阴鸷,当初大老爷的腰痛都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他们还执意要带大老爷走!”
苑娇被栾公公刚刚的那副端的吓得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就只躲在平头案前的小杌子上坐着,半垂着首只一双圆而大的眸子不时的看看这个,而后又看看那个。
木研见此更是低低叹了口气,而后觑了向茹默的神色,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惶惑不安:“小姐,若我说这个栾公公为人阴鸷歹毒,他说到就能做到。”终是说出了心底里的一句话,试探询道:“小姐好汉不吃眼前亏,您看不然我们出去躲躲,避避眼下这个风头!”
向茹默摇头缓缓道:“躲终归不是个办法,而且我们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即便是我带着父亲走了,你们怎么办?!盐工们怎么办?!我这两口盐井并东岸卤井西岸盐田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还能都绑在身上带走不成?!”
木研本还抱有几丝希冀的,被三姐儿这般说下来,心中登时觉得以三姐儿这一种个性,离开这一条路断断是行不通的!
向茹默一双秀美蹙成小山,思量着沉吟道:“默儿始终不信温泉盐址会开凿出有毒的盐巴!大姐儿那一日带人挑盐巴过来,默儿看过了,虽颜色不同于三十丈棚凿出的雪花盐巴,可据史书所载那种盐巴名为——砾盐!”
向寄北亦是蹙眉沉思,颔首着道:“为父考量也是砾盐,砾盐是没有毒性的!”
苦笑连连,唇边一道道横向的纹路裂开如沟壑:“可我们认为它没有毒性,却是毒死了大理国的子民啊!”
向寄北神色中满是忧思与哀绝,摇头颓然凄楚对向茹默道:“孩儿啊!自古来就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喟然不已,却又是无力挽回的颓败感:“默儿,终归是为父害了你!”
向茹默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得似明媚的阳光漫洒下来耀在三月春分时节骀荡流淌过的春水上,温暖而和煦:“父亲,虽然您是我长辈,可同为巴郡盐巴传承世家,女儿跟您有难同当!”
攥住向寄北的手用力握住,笃定道:“父亲,女儿跟您一同等在这里,就是那个栾公公过来抓您去慎行司,女儿陪着您便成!”
木研一见向茹默又犯了上次那种倔强的劲头,知道是三姐儿的心意已决,于是心下更加晓然三姐儿这个脾气秉性若是一旦下了决心,便是如何也无法更改半分的,心中大大焦急。
不免忧虑道:“可是小姐,您若是去了慎行司,咱们这宁厂盐场可要如何是好呢?!”
向茹默含着淡淡笑意,口吻中满是云淡风轻:“这也没什么,现下里无论是三十丈棚,还是东岸卤井亦或西岸盐田俱是已经步入了正规。”
眸光从郑逢时身上掠过,又定睛看向了牖户外,那里是一片油碧碧的青青翠草,迎着细风微微拂动,大有蓬勃向荣美懋之意,向茹默嘴唇微微抿起,欣慰不已:“就是我不在这里守着也是能出卤出盐的!”
几句话说得向寄北的眼泪掉落下来,心中亦是有了感触的,同为自己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竟是将罪责全部推到自己的身上,而小女儿别看年岁小,竟是知道跟父亲荣辱与共,共同进退。
向寄北摇头轻笑不已,那份笑容中含满了酸楚与凉薄,默然了片刻放道:“默儿,你不想知道毒盐明明是你大姐儿凿出来的,却是何故朝廷上要捉拿为父,而为父又是如何从江口过来的?你大姐她现下又在哪里吗?!”
向茹默不置可否,只别着头,口吻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为父,那您说的这几种情况都是何故呢?!”
向寄北嗟叹不已,长吁了口气,好似欲要将这积年的苦楚通通倒出来,一双眼睛盯住屋檐顶看了半晌。
天色阴了下来,茅草屋内显得愈加阴涩晦暗,向寄北幽幽开口道:“自古都说偏疼儿女不得济!想我向寄北穷其一生也不得一子,便就独独偏爱了长女,对默儿你冷落了些。”
天空中的阴霾愈加沉了,将茅草屋的牖户衬得若同罩拢上了一层淡而薄的玄色鲛纱,向茹默、木研、苑娇、郑逢时俱是静静偏坐一隅。
向寄北自顾自的说着,就好似茅草屋内空无一人般:“可每一次到了关键要紧的时候,都是默儿你救父亲于无形,你打小起就肯吃苦、肯吃亏、明事理、知忍让。而你大姐的确是自私自利一些,又常常自持长女的身份,这些父亲都是心中知晓的。”
将压在心头多年的话说了出来,向寄北身上的重压一下子卸掉了一半,腰际也不觉那般痛楚了,端过茶盏来,润了口纯水下去,继续道:“只是默儿,自古便是长幼尊卑有序,你大姐她是长女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家里无男丁,那自然就是长女为大!
声音中有无限的凄楚于无奈:“而且你大姐又招了夫婿入赘,自己就是功德锦帛传人,而你们终归是要嫁出向府的,你让为父如何不去袒护你大姐!”
向寄北沉声道:“所以默儿,毒盐虽是你大姐她开凿出来的,为父也是你大姐派人叫到宁厂的,但为父却是为了后代人做出自我牺牲,便就自己替了你大姐顶罪,是为父让你大姐逃走的!”
向茹默静静听了,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从容与宁和,向寄北惊诧于女儿的平静,眼神中满满的诧异:“你竟是不恨你大姐?!”断了断方又道:“不恨为父?!”
向茹默含了缕舒缓而安详的笑,那份淡定与从容跟她的年龄很大的不符,向茹默她这个人本就是一个有着博爱胸怀的人:“父亲,其实默儿一直以来心里面就一个想法——好生开凿盐井,熬出更好的盐巴来供应世人!”
她的笑容浅淡若清晨初绽的铃兰花,伸出一根手指来,细白的指头泛着莹润光泽,就连苑娇都感叹了好久,上苍当真是厚爱于三姐姐的,她在宁厂这般劳作,肌肤竟是依旧白皙胜雪:“就这么一个想法!唯一的一个想法!”
苑娇听向茹默的话听得出神,竟已是忘了刚刚所受的惊吓,一心沉浸于向茹默的话语中,听得此章不由诧异起来,径直询道:“只这一个想法会不会少了点?!三姐姐难道你不喜欢赚取多多的银子,来买好看的衣衫来穿吗?!”
苑娇的天真无邪将向茹默逗得哑然失笑,那苑娇竟是一脸的痴怔,静静等着听向茹默的回答。
向茹默和声正色而道:“娇妹妹,三姐姐当真不喜欢那些样式繁琐花纹繁复的衣衫呢,穿起来麻烦,行动也不便利,倒是粗布麻衣穿起来倒是舒服一些的呢。”
牖户外天色愈加阴沉下去,饶是盛夏时节,这荫翳的天气拐带得茅草屋内还是有些微微发凉的,木研转身出去添了斛热热的纯水进来。
向茹默见木研倒好了水,自己却是不喝,便就道:“怎地,木研你不要喝些纯水吗?喝惯了各种各样的香茗,倒是这一盏纯纯的水喝起来甘美怡人,喝下去让人顺畅。”
木研忧心道:“小姐,明日里若是栾公公当真过来拿人,那您还真要跟大老爷去慎行司?!”
向茹默轻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我向府凿出毒盐,大姐跑了,后果我怎能让父亲一个人承担!”
木研叹道:“那这个事当真就没有一丝办法了?!”定睛看着向茹默:“不然木研去找下佶郡王,他人在朝廷,又是备受器重的郡王,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向茹默拦住话头道:“万万不可,默儿已经跟郡王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这好大的一段日子郡王亦是没有来谷底了,更何况我们府上是犯到这儿了,那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虽然毒盐不是我凿出来的,可大姐逃了,那这份责任向府是逃不掉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怎好去求助于他!”
向茹默说话的时候,栾公公那一副阴损的嘴脸在木研脑海中怎么也抹不去,若是一朝入了慎行司还不知要有什么水深火0热等着三姐儿呢,三姐儿饶是在谷底吃苦耐劳、兢兢业业、苦心孤诣的开凿盐井,却是不曾受过牢狱之苦的,若是去了慎行司小姐这细皮白肉的可怎么受!
庄妈用榉木托盘端了一大汤盆的汤饼过来,打的波斯菜豆腐卤子,推门进来:“三姐儿呀,庄妈知道谷底出了事情,但这膳食总还是要用的。”
木研接过托盘,放到了刻鸟兽图案近三尺宽窄的小方木桌上,一碗盏一碗盏的盛出来,又浇淋上了卤子,端到了每个人的跟前。
宁厂乍然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向茹默心里自然是难过的,可她深深明白父亲老了,大姐又本就没有正行,出了事情便就逃之夭夭了,祖母跟母亲离得还远,自己不顶天立地,那向府可真就完了,压着心里的百感交集,轻缓着口吻,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形容:“先用膳吧,毕竟人是铁饭是钢。”
汤饼一碗碗端过去,木研看着于己眼前这满满的一碗盏汤饼,并无任何饥饿的意思,相反却是满满的饱腹感,对了向茹默道:“小姐,木研当真是一口都吃不下的。”起身朝了门外行去:“不如出去走走,换换空气或许会有点胃口。”
向茹默也不劝她用膳,只道:“那你出去走走也好,回来在用这汤饼不迟。”
苑娇极快的朝着嘴里扒拉汤饼,口中有食物说话含糊不清道:“研姐姐,等等娇儿,娇儿再吃两口就跟你出去。”
木研道:“你还是慢慢吃吧,当心噎到,我转一圈就回来。”说话间人就已经走出了茅草屋。
苑娇嘟着嘴巴,口中却是不忘吃汤饼,生生落下了两顿膳食,苑娇也当真是饿了:“三姐姐,你瞧研姐姐都不等等人家呢。”
向茹默满腹的忧虑,也没有心思跟苑娇言语,便就道了句:“好好用膳吧,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苑娇没有被向茹默这般抢白过,倏然间眼底便就渗出了珠泪来,泫然垂与睫毛之间,顿时就没有了胃口,手中却是下意思的用玉箸一点点朝着口中扒拉着汤饼,真真是我见犹怜。
向茹默眼眶不由得也湿润了,干脆一把抱住了苑娇,喃喃道:“娇儿,来了宁厂让你受委屈了,三姐姐不是故意要说你的。”
苑娇实在忍不住哭出声来:“三姐姐,娇儿在正府才是受气,在宁厂是受了疼爱的,三姐姐最疼娇儿了,只怪宁厂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三姐姐正烦心焦虑呢,是娇儿多话了。”
一顿饭吃的几个人心里愈发的压抑了,夜色渐渐沉了下来,竟也没有去点燃烛台的心境了。
郑逢时匆匆吃了几口汤饼,早就又回了西岸盐田,苑娇说什么也不回她跟木研所居的茅草屋,应是要陪着向茹默在这里,现下也是乏累到和衣躺在了并在一起的三个小杌子上,她身量羸弱瘦小,躺在上面还不算挤。
向寄北腰疼又反复了,这一刻睡在向茹默的床榻上,饶是睡熟了,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似沟壑纵横期间。
向茹默端坐于平头案前,细思量着这几年在宁厂上开凿盐井的点滴,以及半年前大姐过来宁厂的一幕幕,每一幕都那样清楚的浮现于脑海,可每一幕竟又是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只觉身上绵软无力,眼前的一幕渐渐有些失真。
夜色渐深,无边而又幽深的苍穹之顶,一弯上弦月细窄弯曲如钩,几颗闪烁的星子悬挂在侧,这本是最为梦幻之景,如今里竟是让人倍感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