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离开
再黑的夜晚也会过去,天色终于一点点明了起来,东方天边泛出一丝鱼肚白。
向茹默醒来了,这半宿她睡得却是格外的好,看着天边的日出,心里竟是生出了一种久别的清新安定之感来。
木研跟苑娇倒是生了几分惧意,她们害怕不知何时栾公公过来,就要将盐场易主了,那样她们可能连这里都待不了了。
看着向茹默如此气定神闲,不由各自于心中暗忖,半晌苑娇讷讷的:“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栾公公就会过来了。”
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三姐姐是不是待会儿子这个盐场就不属于我们了,那我们可是要去哪里待着,而且逢笕他回来会不会找不到我们?!”
向茹默笃定道:“我们不用等栾公公过来,这会儿子我们便是主动去找他,默儿倒是要看看他要将我的宁厂易主于谁?!”
木研攥住向茹默的手,向茹默手心的温度传递到她的手上,木研顿感到了几分安定来:“小姐,我们还真要主动过去找那个栾公公?!”
向茹默淡然而笑:“为什么不呢!不就是易主嘛,默儿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接我的宁厂?!”
木研和苑娇跟在向茹默身后离开茅草屋,出得门没多会儿,便是在路上遇到了栾公公他们三个人。
栾公公双眼一眯,对着熹微的晨光看过去,看到向茹默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泽的脸庞:“呦!我当谁?原是三姐儿!”
从头到脚打量着向茹默:“怎地,看着三姐儿这满面含笑的样子,看来这一千担盐巴是给咱家预备齐喽!”
向茹默双臂抱肩,亦是同样的打量着栾公公:“栾公公,盐巴默儿是没有。”
栾公公大大的“呦!”了一声:“没有盐巴竟是还敢前来找咱家,可也真是够大胆呢!”
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拂尘,麈尾在眼光下愈发晃眼:“没有盐巴,那就别挂咱家将盐场易主了。”
他对手下的一名小太监道:“去,将向怀章给我请过来,他可是等得都不耐烦了,昨儿个半夜就睡在咱家的身边呢!”
向茹默一听,果不出其所料,就是向怀章要强占自己的盐场,没多会儿,向怀章便是跟着那小内监来到了这一处,向怀章的后面颠颠的跟着冯安。
远远的见到向茹默,向怀章肥胖的脸上堆满了极其浮夸的笑:“三姐儿哦,久违了呢,你过得可是还好啊?!”
见向茹默并不理他,对他身侧的冯安更是懒得瞧一眼,向怀章也毫不在意,面上依旧含笑。
口气却阴阳怪气的:“二表爷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常年在宁厂做盐工的活计,也着实忒过辛苦,所以不如这份辛苦就交给二表爷我了,我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便是风吹雨淋也全都不怕。”
向茹默嗤声一笑,连看也懒得看向怀章一眼,只道:“那默儿还是要多多感谢二表爷的好心呢!”
向怀章道:“谢就不用说出来了,毕竟我是你的二表爷,你亲爷爷没了,亲爹爹也没了,二表爷作为你的亲人,关心你爱护你也是应该的。”
向怀章看了栾公公,那笑容满得都要从脸上溢出来了:“栾公公,那您看,这盐场我向怀章可以接手了吧。”
栾公公道:“自然、自然,反正也都是你们向家的家务事,这一脉不行了,当然就你们这一脉接手了。”
向怀章拉起栾公公的手:“栾公公说话在理、在理啊!”旋即附耳对了栾公公道:“事成后,还是按照之前说的分成孝敬您老。”
栾公公亦是满面含笑:“好说、好说!”
旋即,向怀章对了冯安道:“你去将咱们的所有盐工全部召集到这里来,从此后宁厂便是我们的地界了。”
冯安忙忙应声,转过身的时候瞥了向茹默一眼,低声嘀咕:“你也有今天!”
向茹默只作不见,她是真懒得理会冯安这起子卑躬屈膝的小人的。
向怀章上前行了几步,浑身的肥肉带得他棉麻衣衫不停的上下起伏,堆着惯常性满面的笑:“三姐儿,那你就快拾掇拾掇东西吧,不然你下午就搬回正府二表爷我也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他摊开双手,做出极为有道理的形容,看了木研跟苑娇:“宁厂这里原本就是我向怀章的,七年前是你们的三姐儿她非要霸占了我的地盘,如今还不是要物归原主的。”
他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形容,又瞧了栾公公:“不然我说该谁的东西它就是谁的,抢人家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处呢,还不是要物归原主的嘛!”
木研见已经没有了退路,索性什么都不怕了,她道:“二表爷,您这么说可是强词夺理了,您不要以为栾公公他不明就里,您就可以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了。”
木研愤愤的:“宁厂盐场本就是向府的,你在这里不过只占了晒卤场一个地方,并且你开凿盐井一口都没有开凿出来,便就放弃了,多少年来都只是贩盐巴而已。”
苑娇索性也什么都不顾了,所谓无欲则刚,她亦是道:“说白了,二表爷就是个盐巴贩子,您这样的人都给我三姐姐丢脸!”
向怀章被说中软肋,可嘴上却依旧不服,对了栾公公道:“栾公公,您可不要听这些小孩子信口雌黄,狗扯羊皮!”
他指着宁厂这广袤的土地:“这里,这里可都是怀章的地界,七年前是这个三丫头硬生生闯进来,破坏了我的事情!”
栾公公双眼眯得紧:“咱家是不听你们这官司的。”他附耳向怀章:“你只需及时交给咱家咱们之前约定好的银两便可,其余的你们的家务事,咱家不插手!”
向怀章连连颔首:“栾公公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是我向怀章多嘴了。”旋即他阴恻恻看着向茹默,就连脸上之前浮夸的假笑也消失了:“事已至此,向茹默,我向怀章仁慈,不说让你现下就离开,但今晚天黑之前,我向怀章不要再看到你的人影!”
向茹默双目微睐,定定看着向怀章,忍着心底极大的耻辱感,一字一顿的:“二表爷,一笔写不出两个向字,您当真这就要敢走默儿!”
向怀章大喇喇一笑:“这里原本就是我向怀章的地界!”
栾公公觑着神色,斜斜睨着向茹默,亦是道:“三姐儿也是个明白人,是个要脸儿的人,怎会死皮赖脸的赖在人家的地界不走呢。”
向怀章唇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看着向茹默,一脸肥腻的肉泛着油腻的光:“三姐儿,二表爷最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当然不会让你马上走的,天黑之前就行。”拖着长长的尾腔:“天黑之前就行!”
就只见栾公公掏出一张蠲纸来,略略泛黄的纸被栾公公捏在手上,尖细的嗓音读道:“由于向氏茹默女经营不善,以至于上交不出盐巴,严重影响到朝廷库存,特将此盐场经营权转给向氏怀章!”
向茹默站在原地,看来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血色一瞬间上涌至头顶,整个人眼前有一霎时的荫翳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
栾公公在向茹默眼前缓缓的抖着手上这张,发出纸张特有的沙沙轻响:“三姐儿呀,这张纸你也看到了,这也是朝廷意旨,咱家也是奉命行事的。”
饶是坚强如向茹默,一时间亦是感觉万念俱灰,心如死灰,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的,她怎么也不承想自己亲力亲为经营了七年的盐场这么轻易就被易主了!
耳边吹过来的风声,栾公公跟向怀章嘤嘤嗡嗡的说话声,夹杂的窃笑声,以及木研跟苑娇低低的啜泣声,却都听不真切。
向茹默不知是怎么被木研跟苑娇搀回茅草屋的,都回到了茅草屋半晌了,她仍旧怔怔的,坐在床榻上不发一语。
木研急得团团转,被人就这么生生撵出宁厂,她心里的难过也不比三姐儿少多少,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宽慰向茹默。
她和声而道:“小姐,事情已经这样了,看起来也真的是无法挽回了,我们先退居正府也好,权当是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了。”
狂风骤起,外面晴朗的天色倏然阴了下去,响晴的天空忽而的布满了叆叇的层云,一阵风将茅草屋的木门咣当一下刮开,有冷风吹进来,刮进来几片枯黄的落叶,更显萧索,凄楚。
冷风刮得木研身上一阵发寒,她行至门边将木门在里面闩好,薄薄一扇木门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罡风。
原本巴郡这个地界九月下旬的天气还是很热的,可这突如其来的阴沉使得温度一下子就下来了,而原本正是阳光最为明媚的头晌,也一下子荫翳得如同夜晚。
木研在亮格柜中取出了火烛,刷的一下点燃了火褶子,将火烛点燃,茅草屋里才有了几分亮度。
木研心中愈发悲凉,一汪热泪就浮在眼圈,眼中看到的向茹默身形也愈发模糊,木研哀叹不已,人生怎会悲苦至此呢,难不成小姐七年来的心血就这么被奸人所害而毁于一旦了。
苑娇一直坐在小杌子上,眼圈也是红红的,她从前在正府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而今番来宁厂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这简直就是云泥之别的。
她的三姐姐包容她的任性,有时甚至是包容她的胡闹,若果说马上再回到正府,再过从前那样的生活,那是她所不敢想的。
火烛静静燃着,它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只管它自己将它自己的身子一滴滴化成热泪,来照亮荫翳。
向茹默渐渐缓过来了些,她侧目看着静静燃着的火烛:“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默儿方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年少不懂李义山,读懂已是诗中人!”
苑娇一双泪目眨巴眨巴的,无论她又多愁苦,却是只要听到向茹默的说话声,她心里就会莫名的踏实。
她搓搓干涩疼痛的泪目,疑惑道:“三姐姐,您刚刚念的诗词可是什么意思?!总之好像是不大高兴的话呢!”
木研苦笑不已,都这个时候了,难得也就苑娇还会有这一颗童心了,并且说出的话来能让自己发笑,虽说是无奈已极的苦笑。
她解释道:“小姐说的是义山李商隐的《无题》,说的是人生是无奈而凄楚的,但却不能放弃拼搏与奉献,虽然凄苦,从中也会得到快乐。”
向茹默听了木研对李义山这首《无题》的解释,暂且有那么一秒钟忘记了眼前的愁苦,唇角泛出不易察觉的一丝莞尔。
木研觑了向茹默的神色,知小姐这半天过去了,小姐的心绪也缓过来些许了:“小姐,也不知木研解释的可对了几分?”
向茹默近乎无声的叹了口气,缓缓而道:“木研说的对,人生就是有很多无奈在里面的,但是要走的路数是一丁点都不能少的,一点捷径都没有。”
她转首看了木研,昏黄的烛火将她的白皙细腻的面颊映得愈加有光泽,口气中是一份平静以及的无奈:“木研,这或许就是默儿的命数,就是有这一劫,在劫难逃!”
木研心中愈发凄楚,苑娇亦是难过得不知怎么好,她喃喃的:“三姐姐,难道就一丁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她讷讷了半晌,终是问出口来:“那我们也必须要回到正府吗?!”她缓缓摇着头,一双圆而大的明眸此一刻蕴满了晶莹珠泪,我见犹怜。
一念及从前在正府受过的那些委屈,羞辱,她就不寒而栗,那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她的声音寒寒的令人发颤:“娇儿不想回去,不想回到正府去!”
木研亦是愁眉不展,觑着向茹默的神色,看着小姐凄楚的样子,她的心里难过极了,怎么小姐柔弱的肩膀上竟是要承受如此多的重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罡风吹拍得木门不时发出咣当的重响,倾盆的大雨遽然间落下来,天色愈加荫翳了,头晌的天儿阴沉得似入夜时分,衬出一种极为诡异的效果来,阴森而可怖。
向茹默紧要下唇,对于苑娇的问题,一时间也是难于做出决定,离开宁厂是必须的了,可离开后去哪里,回到正府,还是另找其他的地方暂且安身,各有好处,又各又难处,个中抉择让她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