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莹轻轻一声叹，微不可闻，旋即唇角蕴出欣慰笑意：“也难得是夫人的心态好，虽说眼睛看不见了，可每日里一日三餐，一夜好眠，过得倒也平静。”
有鼎沸的人声涌涌传来，是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声，不刻后，向茹芸带着苑冰她们姊妹三个进来了。
向茹芸一袭明黄色缠花枝曳地长裙，裙角一周缝的金色丝绦，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更显身段楚楚袅娜，绰约姽婳。
苑冰她们姐妹跟在向茹芸身后，她们穿着时新的留仙裙，亦是袅袅婷婷的，很是妍丽。
向茹芸行了进来，也不用谁让座，先是同苑清秋问了安，旋即便就径自在向茹默对面的酸枝木梳背椅上坐下去。
面上含了似笑非笑：“怎地三妹妹回来了，也不早吱会一声，芸儿也好早一步过来看看。”
苑冰她们姐妹也是敷衍着跟苑清秋问了安，苑清秋本就不掌事，如今双目失明更是没人拿她当成一回事了。
苑冰她们三个亦是坐到了小杌子上，苑霜仍旧满面愤怒的看着向茹默，心里还想着早上洒落满地的那几个豕脚。
苑锦半扭着身子，斜斜睨着向茹默，苑冰先声开口说话，她附和着向茹芸道：“可不是嘛，我们也想三姐儿了，早一时说出来，我们姐妹不也是早一会见面嘛！”
苑清秋声音听不出喜悲，亦是听不出任何情绪，犹如月朦胧鸟朦胧顶上那片淡而软的云烟：“这会儿子也不晚，你难得过来，今番遇到了也是巧了，你们姐妹就在母亲这东苑叙叙旧吧。”
向茹默眼神中有着不虞之色：“大姐儿，默儿且问你，母亲的眼睛可是寻了好医者来看过？”
向茹芸看起来大为讶异，她矍然而道：“三妹妹，你这可是说的什么话，合着是我芸儿没有找医者给母亲医治眼疾？！”
苑清秋道：“大姐儿是给夫人找了好几个医者呢，这人的眼睛合该你看不见，便是找多少的医者来，也是白费。”
内室里有短暂的沉静，向茹芸觑着眼睛，她细细观瞧着向茹默，只觉向茹默的肤色比之前更加光洁细腻，一头墨般丝质秀发轻轻绾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更是卓尔不群。
向茹芸心中愈发愤愤，她已经二十一岁了，都是过来桃李年华的人了，眼角唇边已经蕴出细密的皱纹，而向茹默这个小妮子比自己小三岁，正值碧玉年华的好年岁，更是越来越美了。
她眼神看向苑冰，苑冰自然会意，铜铃般大眼睛一瞪，堪比牛眼，薄唇一撇：“三妹妹，怎地这次突然回来，你倒是打个招呼呀，让我们这些人在府上也好有个准备迎接你不是！”
向茹芸的眼风一直没离开向茹默的脸，向茹默又怎会不觉，心里只觉好笑，宁厂盐场都被二表爷给强占了，自己竟是还抱着功德锦帛不散手呢，马都没了，手里还硬生生将马鞭子攥得紧。
向茹默轻声而道：“冰姐姐，默儿回到府邸也是临时起意。”她眼眸转了向茹芸：“也就没来得及同大姐儿你们吱会。”
向茹芸也不搭话，只静静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块圆润的橡木杵，想是玩弄了许久，木杵都很是光滑了，泛出腻腻的光泽。
苑锦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搭在膝上，嘿呦笑了一声：“三妹妹说的哪里话，若是先跟这些人说一声，咱这些人给你准备点薄酒素菜的，也好热闹一下，省得这般冷清清的，不成个样子。”
苑冰头微微昂起，塌么下眼皮：“热不热闹的倒是次要的，只是这冷不丁大半夜的突然回来，让人想想都要发寒呢。”
向茹默看了苑冰：“哦！怎地默儿回自己的家，这还烦扰到冰姐姐了？！”
苑锦坐在小杌子上，轻晃着上身：“这倒不是，三妹妹曲解冰姐的意思了，我大姐是说要回来白天回来不好吗？！”
她眼珠有意无意转向了向茹芸，又斜斜看了苑冰，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是有道理：“这大半夜的忽然回来，不吓人一跳吗？！”
向茹芸跟苑冰她们姐妹三个有意无意的就围成了一个圈，将向茹默围在了中间，向茹默只觉呼吸间都是满满的戾气。
她道：“这有何吓人一跳的，默儿回来是回自己的凝翠斋，又不是大姐儿的集芳斋，更没有去冰姐你们的远香阁，怎会谈到默儿会吓到你们呢？！”
向茹默眼风微转：“哦，难不成冰姐姐你们有大晚上的出来的习惯，不然晚上都睡熟了，又怎会被默儿吓到呢？！”
苑冰微微歪了头，眼角朝下耷拉着：“就是我们晚上出不出来，你大晚上的兀自回府就是不正常的，放着大青白日的你不回来，晚上黑灯瞎火的你往回来，你存的也不是什么好心。”
日影渐渐大亮，十月初的日光没有夏日那么早，这个时辰天却也亮透了，外面有啁啾的鸟鸣声传入，菁莹垂首而道：“夫人该用早膳了。”
向茹芸明眸微睐：“三妹妹今儿回来了，就不要说她是什么时间回来的，不要纠结这个问题，我们姐妹也难得一见，更是难得陪母亲一道用膳，菁莹你告诉庖屋备下我们几个人的饭食，我们一道用顿膳。”
向茹默站起身来，也不看着她们，只道：“不必了，默儿大半夜的才回来，看过了母亲，这就要回去补眠了。”
旋即攥了向大夫人的手：“母亲，默儿先告辞了，这次回来还要在府上住些时日，待到睡好了觉再来看您。”
苑清秋用力握了握向茹默的手：“好的，默儿你就先回去吧，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也该着好好歇歇了。”
向茹芸斜睨着向茹默的背影，这个丫头这次回来能干什么，不就是奔着功德锦帛回来的嘛！
她唇角的笑愈发阴鸷，上一次人忒多，她就是故意不跟我争功德锦帛，是为了要一个面子，让大家伙儿都知道她为人有多和善，这不就是她惯用的伎俩嘛！
而今番，时过境迁，她回来了，不就明摆着是跟我争夺功德锦帛嘛，她也真是好打算呢！
向茹芸敛去唇角的笑意，看来她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的，只平静唤住她：“默儿，留步！”
向茹默站住身子，却是没有回头，只道：“大姐儿，还有事？！”
向茹芸面色平静道：“默儿，难得回来一次，我们姐妹聚聚，一道用个膳，怎地默儿却是连这份薄面都不给大姐我吗？”
向茹默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姐，你觉得有意思吗？这么绕来绕去的。”
她笑够了，方一字一顿的：“你不就是怕我回来跟你争功德锦帛吗？！”
向茹芸不承想向茹默倒是这般痛快儿，竟是直接倒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不由得也是拊掌而道：“好！我三妹妹竟是变得这般痛快了，直爽我喜欢！”
苑冰斜眼打量着向茹默，苑锦似受到了什么惊吓般，诺诺看着向茹默，她更是没承想温婉的三姐儿竟是将这么隐晦的话都直接摆出来放到桌面上了。
只有苑霜对这些事根本不在意，她仍是对天亮前那几个掉落到泥地的豕脚而感到愤愤不虞。
向茹默一字一顿、一板一眼、痛心疾首的：“大姐儿，何必呢，都这么多年了过去了，默儿若是想同你争功德锦帛，不至于等到今日，便是最初比试的时候，默儿直接不放弃，大姐儿你以为功德锦帛传人的位置会是你的吗？！”
苑冰、苑锦，这一次就连苑霜亦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可看向茹默真诚的样子，又不似在说谎话。
向茹雪愤愤不已，一双眼睛血红似就要滴出血来，向茹默最后这一句话让她的心跳都兀自停了一下。
向茹芸对向茹默的话心中也是暗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传闻，说她这个功德锦帛传人的位置是三姐儿让给她的，并且就连父亲生前都透露过这样的口风。
向茹芸眯着眼睛，她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半晌方咬紧牙关道：“向茹默，现下随你怎么说都行了，父亲以及过世，现下连一个证人都没有，当然是随你信口胡诌，信口雌黄喽！”
苑清秋骤然开口：“芸儿，你当母亲的眼睛瞎了，心就也跟着瞎了吗？！这么多年了，家里哪一样事情不是依着你，都是可着你来，可是你做到了一个长姐，一个功德锦帛传人该做的事情了吗？！”
苑清秋情绪激动，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她双手紧紧握着梳背椅的扶手：“人在做天在看，做事不可做绝！”
向茹芸早就看不上她这个母亲了，从打父亲过世，母亲的眼睛又失明后，她就更不将苑清秋放在眼里了。
向茹芸道：“母亲，您不要偏袒于谁，您这么说是有失偏颇的，并且您这么多年都不理家事了，所以我们说话您根本就不用参与进来，便是参与了也参与不明白。”
苑清秋道：“你们姐妹几个都是我生的，你们每个人什么样我是最清楚不过的，芸儿，你的性子的确是过于自私自利了些。”
苑清秋虽一直都知道向茹芸是这么个性儿，可却始终都没有说出口来，如今她也不想这么忍耐了。
向茹芸见母亲竟是敢反驳自己，眼睛一瞪看了苑清秋：“母亲，你知道什么，给我闭嘴！”
向茹默被这话生生的震惊到，她知道向茹芸一贯的不孝顺，忤逆母亲，可却是不承想竟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就对母亲大不敬。
她回过身来，定定看着向茹芸，眼神凄寒若冰，向茹芸从未曾见过向茹默这般神色，在她心目中，向茹默一直都是那个怎么捏怎么是的软柿子，不由得一怔。
向茹默幽幽而道：“大姐儿，你是怎么跟母亲说话呢，你还有没有点人性！她是我们的母亲啊！”
向茹芸笑出声来：“向茹默，你不要跟我说没有用的，显得你多孝顺似的，你这一次回来不就是奔着功德锦帛的嘛，在母亲面前乖巧的像个小绵羊，无法就是要骗得母亲的信任，让她帮你说话呗！”
苑清秋震怒不已：“向茹芸，你给我住嘴，我看你是想让我将实情说出来！”她嘴唇颤颤的：“我跟你说，你的这个功德锦帛就是三姐儿让给你的。”
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七年前，我向府为了招婿比试，默儿的成绩最是优秀，在几项考试中她都是第一个打完，并且题目答得都是完全正确的。”
苑清秋情绪过于激动，嗓子发痒，咳个不止，菁莹奉上六。堡茶来，递到苑清秋面前，苑清秋就着菁莹的手啜了两口茶。
又缓缓续道：“可是那个时候默儿就不要什么功德锦帛继承权，她一心只要好生开凿盐井，所以她参加考试只是作为我们向府的女儿而走一个过场，最终划掉了试卷上的答案，这样才将这个赢的机会让给你啊！”
向茹芸静静听了，半晌方发出一连串的狂笑来，一壁拊掌而道：“好！好！好！这当真是个极好笑的笑话呢，母亲，您可真会编故事！”
向茹默也不去理会她的不相信了，七年都已经过去了，信与不信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若是自己真的在乎这个名声，当初完全可以不在比试中故意输掉。
苑清秋却是被气得手心渗出冷汗，整个微微颤抖，却是强自忍着，让自己看起来抖动得不那么厉害。
向茹默眉心突突的跳，面色泛出异样潮红：“向茹芸，你够了，母亲都让你气成什么样了，非要闹出点什么事情来你才能罢休吗？！”
向茹默抚着母亲坐回到罗汉榻上，回首对了向茹芸道：“你离开吧，这里不欢迎你，看到你母亲的心里更不好受！”
苑冰道：“大姑的眼睛也看不到了，让你说的大姐站在这里她还能看到似的。”
向茹芸站起身来，苑冰亦是跟着她也站了起来，向茹芸冷冷的笑着，道：“我离不离开不是你说了算，毕竟这里我才是功德锦帛传人，我有权利让或者不让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她恨恨看着苑清秋：“若是这里面住不下你，你也去温泉古镇跟着祖母一道吃斋念佛那该有多好，说不定积德行善了，你的眼睛又能重见光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