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沧澜谷底的黄昏是最美不过的。
静谧、怡然、安详、陶醉。
暮色夕阳下,霞光将半边天空掩映得通红如火,而另一半则是曲线分明出斑驳的明蓝与秋香色。
一丛丛高大的大叶榕树,小叶榕树,马尾榕树的叶子被清风拂得发出轻微的扑簌簌的轻响,地面上树影斑驳,空气恬淡得涌涌不断的散发出怡人的清芬,让人直欲沉沉醉去。
用过晚膳,向茹默与赵佶并肩,沿着脚下的青石小路,一路匆匆朝了草原盐场行去,那里正在开凿新盐井,明明进行得都很是顺利,可她不去瞧上一眼,总归是不放心的。
赵佶舒缓道:“走在这样的小路上,心绪都是格外高涨呢,看这彩霞绕绕而卿云缦缦,可也真是大好的景致呢。”
向茹默颔首而道:“可是的呢,最美不过谷底的夕照了。”
赵佶开口又道:“这个佶可是要否定三姐儿了,谷底的辰时也很美的,阳光被微风打着卷,沾浮到各处,道出都飘着股清泠泠的味道。”
向茹默白他一眼:“这不会就是郡王如何也不肯离开谷底,生生赖在这的原因吧。”
忽而的,斜刺里冲出个人来,一时间不妨,向茹默被唬了一跳,待到抬眸仔细看去,却是赵珏。
他一张面孔愈发清癯了,面色枯槁无光,一味用眼睛看着向茹默,眼神中大有深意:“向姑娘,你可还记得公子珏吗?!”
向茹默乍然想起初次于慈风林中见到的赵珏,那个时候他是一个阳光少年,说话更是妙语连珠,出口成章,怎奈七年过去,当初的珏公子竟是变成这一副形容,不由痛心道:“珏公子,你可是有什么苦楚,何至于将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赵珏长长的一声苦笑:“向姑娘,这些日子,你是不知道在见不到你的日子里,珏是如何度过的?!”
向茹默道:“珏公子,您这又是何必呢,您明明是位朝廷上的襄王,明明是可以赚得一个好前程,娶一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的,何必将自己为难到这副模样!”
赵珏哪里肯听向茹默在说什么,只一味只顾着道:“人家都对于相思之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是度日如年,可到了珏这里哪里是什么度日如年,在见不到向姑娘的日日夜夜里,堪堪就是度秒如年!每一秒钟都是生生熬过啊!”
看着昔日的阳光少年小十三,赵佶的心里亦是万分痛楚的,他痛心疾首开口而道:“十三弟,什么事情都强求不来,若是得不到的,不如好生放手啊!”
赵珏纵声而笑,好似听到了最为好笑的一个笑话,笑声响彻沧澜谷底:“说得轻松,好生放手!”
他抬手指了赵佶,完全不顾长幼尊卑之礼:“赵佶,你倒是放手一个给珏看看啊!”他渐渐朝后退去,最终定住了脚步,方一字一顿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赵佶你倒是放开向姑娘的手给我看看啊!”
旋即,赵珏又冲到前边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向茹默揽入怀中,向茹默不备,被吓得面色潮红。
赵佶定睛看着赵珏,双目赤红。
向茹默焦心不已,唯恐两兄弟动起手来,情急之下,她道:“珏公子,你放开默儿,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默儿爱的不是你,是赵佶,爱是不能强求的,你何必要将自己得不到的爱情化为愤怒,而迁怒于你的九哥呢!”
赵珏堪堪笑出声来,将怀中向茹默搂得更紧,痴痴怔怔的:“爱是不分先后的,我爱你就是爱你,不论你跟谁在一起!我都要得到你!”
向茹默指了后面:“珏公子,有人来找您呢。”
赵珏下意识回过头去,向茹默趁了这个当口,从赵珏怀中脱身而出。
向茹默站到了赵佶身侧,面目绯红,犹如桃花沾露,赵佶拉过向茹默,她纤秾合度的身姿不自觉间靠在赵佶臂弯里。
赵佶一双星眸泛着灼灼之光,他用情至深,看着向茹默,半晌抬起头来,看了赵珏缓缓而道:“那么佶就让默儿做你的九嫂!如何!”
赵珏被气得一跺脚,对自己刚刚那一个回头生出了无尽的悔意:“向姑娘,珏这般真诚的对您,您竟是耍戏于珏。”
向茹默平静道:“珏公子,默儿不过是让你看清事实,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若果说你还保持了从前的那份清高,默儿还是尊你一声珏襄王,可您现如今的做法着实太过了,默儿没办法认同于你。”
她牵过赵佶的手:“珏公子,希望您能理解,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即便是您说出大天来,默儿跟您还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赵珏不住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当初在慈风林,向姑娘是认同珏的,这种感情珏是能体会得到的。”
向茹默淡淡而笑:“若说从前公子作的诗词歌赋默儿欣赏的话,那么接二连三的公子闹出这许多的事情来,让默儿连对公子最起码的欣赏也消弭殆尽了。”
向茹默拉着赵佶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去,赵珏横着立在他们面前,向茹默忍无可忍:“珏公子,麻烦您让一下吧,默儿还有赶到草原盐场去,请您不要让默儿更加不喜欢您。”
一个娇俏的女声忽而响起来,笑意吟吟的:“这位公子,哪有拦住人家去路的道理呢,还是让一让的好。”
赵珏见来了外人,自觉自己这一身破旧的行头着实丢人,便也就隐了去了。
听闻是二姐的声音,向茹默回过首来,夕阳晚照将向茹雪娇小的身子衬得愈发玲珑,犹如一个小精灵。
她娇声而开口,像一个不胜凉风的水莲花:“三妹妹,这么晚了,二姐姐还来叨扰,真当是惭愧呢。”
向茹默心知定然是那日二姐气恼了大姐,被逐出了府邸,她淡淡道:“二姐若是没有个急事,也不至于这个功夫过来,总会等到明日晨起的。”
向茹雪做出一副凝重貌:“从打七年前三妹妹孤身一人离得府去,来到这曾经荒芜的宁厂,二姐姐我没有一日不是悬心度日的。”
旋即挤出两滴泪水来:“而今家父又不幸病故,二姐姐我怎能继续在正府养尊处优,还不如早一时来陪了三妹妹才好!”
这话说得看似滴水不漏,向茹默也不去言说别的,只给她留了情面:“二姐去三十丈棚的茅草屋寻木研,让她给你拾掇出个屋子来,就先住下吧。”
入夜,三十丈棚旁吗茅草屋。
明明烛火旺旺燃着,将茅草屋染成了橙金色。
向茹默坐在梳背椅上,平头案上是摊开来的《盐论解语》,另一盏泡得半温的湄潭翠芽散出袅袅茶香。
木研坐在小杌子上,凝神在一条湖蓝色素帛裙上绣着盛开的夏荷,穿针引线皆是有模有样做得熟悉得很。
那荷花开得大盛,碧翠的荷叶亦是鲜翠得欲要滴下来,衬在湖蓝色的底子上,愈发显得真切可人。
一个读书,一个缝纫,整间茅草屋内俱是静阒阒的,唯听得细针穿过布帛的嗤嗤之声,愈发衬出茅草屋的安静。
木研一针缝错,碧翠色的青线缝到了玫粉色的荷花上,她干脆将手中的花绷子扔下,抬眼瞧了下坐在梳背椅上认真读书的向茹默。
心下喟然不已,她微微别了头,看了向茹默的背影出神,半晌终还是轻声唤道:“小姐呀!”
向茹默依旧沉浸于书中,她对此家传巨制每读一次都会生出不同的感受来,所谓温故而知新。
听得木研的召唤,却是并不曾回过头来,只是淡淡应了声。
木研干脆将手中的素帛裙放到小杌子上,站起身来行至了向茹默的平头案前,含了几分幽怨的神情看了向茹默。
向茹默将《盐论解语》朝后一推,轻缓摇头不已,唇边有一丝淡笑:“什么事,你且说来吧!”
木研满腹委屈,眼神中也含了几分怨怼:“小姐,您为人就是太过良善,竟是又将二姐儿留在了谷底!她做过的那些事情您都忘了?!”
向茹默微微别了头,觑着神色含笑看了木研,口气中有着一份平静至极的无奈:“木研那,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都是一奶同胞,她在正府俨然是走投无路了,不然以她的心性,又怎会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来我们的谷底受累呢。”
木研眉心蹙成了春山:“那小姐就收留她?!”
向茹默摇头轻笑:“大姐那个人的秉性哪里是个饶人的,我再不收留二姐,让她又有哪一处可以去呢?!”
烛火“哔剥”爆出一朵烛花来,向茹默拿了小银剪刀剪去了一节烛芯,烛火燃得更旺了,有着无穷无尽的动力,就好似总也燃不完似的。
向茹默神情愈发凝重,缓缓续道:“父亲又刚刚过世,若果说我们就将二姐撵的无处容身,那么岂非有伤祖上阴骘。”
躺在床榻上的苑娇嘤咛着翻了个身,向茹默轻轻看了她一眼,满眼里都是疼惜,睡梦中的她看起来慵懒而又舒适。
半晌,向茹默压低声音方又道:“二姐身子骨自小就先天的弱症,身材羸弱,也没什么力气。”
向茹默捧过平头案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她在我这里,我的意思也是要教授她如何做盐场的活计,将来给她几口盐井,几名盐工,也好做个主家,自食其力。”
木研咬唇思量半晌:“那么将来二姐儿也是要招婿入赘的吗?!”
向茹默双手捧着茶盏,缓缓转动在手心,眉间有着难掩的隐忧:“二姐这个身子骨,怕是将来生孩子也费劲,就甭说有谁敢娶了,便是作为母家我们也断是不敢让她承受那一份致命的风险呢!”
木研倒是没想着这个,今番听得向茹默如是说,倒是登时恍悟,忧虑道:“那不成我们还要养她一辈子!”
向茹默缓缓的又道:“所以默儿只是想教授与二姐儿一些关于盐井方面的学问,将来也好做个主家,带带盐工,也算是谋得个一技之长吧。”
木研心绪如潮般翻飞,她摇摇头,小姐这个人的心怎地就这般良善,什么事情都想得面面俱到的,哪里像是府中最小的女儿,倒像是个大姐的模样。
木研看着向茹默澄澈如石上清泉的一双眼眸,心中更是忧心不已,小姐惯常都将事情想得那般美好,只是二姐那个人一味的养尊处优惯了,能忽而的就成为一个会开凿盐井的人吗?!
想着,木研不妨噗嗤的笑出声来,向茹默有几分错愕看着她。
木研拿了青花缠枝茶壶为向茹默的茶盏中又续了茶水:“就连木研也都不太敢相信二姐儿那个闲惯了的人,会甘愿的开凿盐井来。”
向茹默淡淡笑道:“你说的这个,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她声音低低的,以至于不去打扰到酣睡中的苑娇,虽说苑娇睡得是死死的。
向茹默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极为舒适悦耳,犹如暮春时节雨霁后清泠的晨风轻轻拂过:“只是今非昔比了,二姐儿自己个儿不也得寻思寻思嘛,她再不学个本事,今后还能指望谁去。”
夜色愈加深了,向茹默站起身来,清瘦的身影在烛影下愈发显得纤弱:“我们也睡下了吧,都这个功夫了,明日里我还要去草原盐场,那里新开的盐井容易出现突发状况。”
木研眼中有温热的模糊,更夹杂了浓浓的刺痛感,她忙转身抬手拭了眼眶,若是逢时大哥还在,小姐也不会这么疲惫,这一阵子的忙碌使得小姐的身子愈发清癯了。
然自己的这一份焦心是如何也不能在小姐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除了让小姐更为揪心外,是在起不到丁点作用的。
木研装作毫不在意的形容,故意伸了个懒腰,嬉笑着对向茹默道:“我们可是要睡了呢。”指了指睡得憨美的苑娇:“小姐您瞧那丫头,恐怕正跟周公下棋呢。”
向茹默故意嗔道:“谁说不是呢,又还生生赖在我这里不肯回去,晚上睡觉连个身都不敢翻呢。”
木研嘻嘻笑个不已:“都说了,小姐你不要睡中间,两边你又都舍不得挤,可不就只让自己个儿受屈儿了呗。”
旋即又是微微一叹:“我们这里说笑得热闹,二姐儿一个人睡一间房,会不会觉得害怕呢?”
木研看了向茹默,不无忧心道:“况且这又是这一次二姐在这里住的第一个晚上。”
向茹默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抬手指了她:“还说我呢,你这不也惦记着二姐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