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定在了门口,眼中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光景。
房间里到处都是水,孟公站在浴桶里,身上还盖着他原本要换的干衣。
“咣当”一声,水桶落地。
赵衍紧张道:“孟公,您这、您这是怎了?”又盯住那衣裳,“还有这……”
孟旬原本的指尖儿向反方向翻过,五指抓住了蒙在身上的衣,将其慢慢拽下,逐渐露出了那双没有七情六欲的眸子。
房间一片安静,唯冷风将窗子吹得时时作响。
孟旬抬起冷眸看向赵衍,面无表情回道:“我冷。”
说完,扔开衣裳,再次沉回浴桶。
但当半身重新没入水中之时,清凛的眉眼里,却悄然绽出了一抹浅浅笑意。
……
与此同时,秦书儿就像是个丢盔弃甲的士兵,一路朝着自己房间狂奔。
谁知偏在这时,却遇上了正溜达着另一个方向走着的顾常乐。
秦书儿顿时惊出了一个饱嗝,扭头就想往回跑,但还是被这个眼尖的逮了个正着,开口就是一句:“秦小娘子!”
秦书儿定在原地,想着若是就这么跑了,还不知会传出怎样谣言,只好硬着头皮站定,清了清嗓子,故作从容地回身看向来人。
顾郎溜达着来到了秦书儿身边,一看秦书儿这身造型,心中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还是坏心眼儿的专门问了一句:“秦小娘子这是从哪儿来呀?”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书儿有些恼羞成怒,回头甩了一句:“出来如厕!”说完,亦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顾郎这是去哪儿?孟明府不是让顾郎协助谭小郎君检验检验尸首,怎在这里溜达闲聊?”
顾常乐脸色果然一变,还真是被秦书儿说中了痛点,遂也挑起单眉,回了一句:“出来如厕!”
于是两个“出来如厕”的人各自冷笑着擦肩而过,继续朝着原本的方向前行。
不过顾常乐的步速明显比逃跑的秦书儿要慢了许多,几乎就是在拖延时间。
理由无他,就是因为他是真的不想去伺候那个谭家小郎君。
他其实很清楚孟旬让他来协助他的原因——谭小郎君并没有完全答应孟旬的条件,唯有完全获取他的信任,才能让他继续与他们合作。
虽然以他的专业来说,搞定这个多年一直被众星捧月的小郎君易如反掌,可就算是野兽也是会挑食的。
传闻中,谭小郎君从不以真容示人,为人矫情较真儿,而且对干净整洁有着极强的执念。再加上又是生于医者世家,自小就一直在接受着一套一板一眼的教育,纵是骨子里有几分叛逆,仍是逃不开那世间最传统的规则。
他顾常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世间规则由他去,他愿咋活就咋活。朝堂门庭虽可入,风月之地亦能留。
若要更具体的说,在出任务时,他已竭尽所能打扮精致,所以平日生活自是不愿再多收拾一二,正如同在外的厨子回家不做饭是一个道理。
也就是说,这谭小郎君从头到脚,不管是衣着风格,还是行事理念,都与他顾常乐截然相反。
再者,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就是他不想加班。
带着如此抵触的心情,顾常乐终于来到了衙门里唯一的验尸房前。
这座验尸房和他当时来所见已截然不同,四面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前庭屋外几乎一尘不染,门口锅碗瓢盆皆按照大小顺序罗列整齐,即便是连花花草草似乎也都被修剪了一番。
除此之外,验尸房的门口还堆放了一排清洗所用的盆子,盆旁一案几上放置着一套叠放整齐的白色衣衫。在这套衣衫上方则贴着一张纸,纸上事无巨细地写着步骤顺序,字迹锋芒毕露,毫不收敛,还真是字如其人。
顾常乐咬着枯草的力道无形中加大了不少。
眼前的一切无不在验证着一个事实——他与这谭小郎君一定不会改善什么关系,更加不会出现什么羁绊。
恰好这时,谭叶走到门口。
他环胸斜靠在门口,冷冷俯视着面前的顾常乐:“要进我的房,就必须得按我的规则来,否则,休想踏入一步。”
呵,合着他还得求着这个小郎君使唤自己?
顾常乐面无表情,心情差到极点,愤愤将口中枯草吐开。
终归是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先把这两具尸首验完再说,遂走到一边,真的按照谭叶的话好好地先搓了搓手,又皱着眉,没耐性地用力扯开衣襟,直接褪下全身衣裳,而后将这些衣裳团成一个团儿,抬手便扔向了一边。
这回改谭叶脸色变了。
他怎也没想到顾常乐会突然在他大门口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不,确切的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人外袍底下连件底衫也不穿!
谭叶就像是被顾常乐的举动羞辱了一样,瞪起眼睛:“姓顾的,你怎可如此不成体统!”
白净的双颊因羞怒而透了些红。
顾常乐却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和遛弯儿似的来到旁边,抖开叠成方块儿的白色衣裳,冷声说道:“是你说让老子换衣服的。”拧着眉又接了一句,“都是大老爷们,你羞个毛?”
谭叶顿时气得直抖,白瓷般的脸越长越红:“不成体统!毫不检点!搔首弄姿!有辱门楣!没有礼数!欺人太甚!”谭叶一口气蹦出六个词,旋身便跑,末了还在门槛上被绊了一下。
看他踉跄跑回的样子,顾常乐也是愣怔了几分。
他不过就是换了个衣裳,至于这般反应吗?何况他可是出自兵部,当众换衣本来就是家常便饭,难不成敌人打到阵前了,他还得算计着自己身上围了几块布料?
顾常乐嗤笑。不过看着谭小郎君气成这样倒也是扳回一城,遂怒气减半,又捡了根新草叼在嘴角,双手勾着白衣束腰迈入门中。
可才一进来,便被那股子难闻的气味呕了一下。
不,不仅是奇怪,还混着一抹极为浓郁的祛味香气。
但在挥了两下手臂后,顾常乐发现房中的两具尸首,竟已被剖开,而且周围工具和水盆也都放得格外整齐。
“我还以为小郎君不敢下刀呢。”顾常乐咀嚼了两下枯草,“可以啊,开膛开的相当娴熟啊。”
谭叶没好气地回头吼了一句:“那还不是你半天不见踪影。”他瞪了顾常乐一眼,但明显还在因方才的事儿恼怒,皱皱眉,又快速收回视线,“缝合和后面的事你自己弄吧。”继续调香。
顾常乐溜达到尸首边上,朝里探了一眼,问道:“这两具尸首有甚特别的地方吗?”
谭叶语调平静地说了一个结论:“男的先死后伤,女的先伤后死。”
顾常乐眉心快速蹙动一下,再次将目光投向面前两具尸首。
“这可是个很重要的线索了……”
他若有所思地溜达到旁边,欲从一个牛皮包中取出收拾尸首用的工具。
可才探出指尖儿,他的腕子却被一把抓住!
谭叶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边,药香瞬间充斥周围。被他身上那套宽袖华服带起的瓶瓶罐罐掉落一地,但他就像是无暇顾及似的,一双清亮但带着丝怒意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顾常乐。
“别碰这个。”谭叶稍稍用力,将顾常乐的手挪开,眸子朝旁一斜,看向一边放置的一些零散刀具,“有其他的可以用。”
说着,谭叶松开顾常乐,去小心收起摊开的陈旧牛皮包。
顾常乐最后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很多都是不常见的开膛用之物。
顾常乐回身去拿谭叶说的散刀,同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听说谭家人只药不刀,皆视开刀术为低劣亵渎之术,看来是个谣传。”
谭叶指尖儿尚悬空中,突然一顿,清淡的眉眼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我谭家用什么,与你无关。”谭叶将东西收好,背过身傲气离开。
顾常乐看着谭叶,咬了咬枯叶,正想着甚,突有一阵冷风自窗而入,吹在了他露出的胳膊腿上。
顾常乐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看向窗外,正是仙缘阁的方向。
“还真是一股让人不安的阴风啊……”
他走过去,“啪”的一声,双手关了窗子。
……
仙缘阁外,突如其来的冷风将入秋的落叶吹得簌簌作响。
在仙缘阁内最大的仙鹤殿外,正有一众仙徒驻守。
齐刷刷的一排,倒像是皇宫里的侍卫。
这时,一身着浅青衣衫,手提方正木盒的散发男子正静静朝仙鹤殿走去。
他目不斜视,像是一抹悄然而至,独来独往的风,所经之处皆被他带起一阵浅浅淡淡的木香,同时也沉下了一丝凉意。
见到来人,众人立刻恭谨揖礼,他们各个低垂着头,似乎都对来人有所畏惧。
没过多久,那人便停在了一扇几人高的大门前。
两名把守仙徒见到来人,立刻抱拳揖礼,然后退后半步,主动为他推开大门。
“轰隆”一声,阴风四起,将那人的衣袂和长发微微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