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常乐指尖儿动作略顿:“早年我查过,谭家一共两个儿子,大郎早逝,谭叶是二郎,后当做长子继承家业……但后来通过一些门路知晓,谭家还有一个三子,从未露面,也没听任何谭家人提过,所以觉得兴许也只是坊间传说,没当真。但孟旬刚才说的正好也是三郎……未免巧合了些。”
“三郎……”秦书儿念着这个名字。
……
秦书儿找到孟旬的时候,他正在一方池旁喂鱼。
虽然近来周围正凉,但临到午时,还是能见到明媚阳光铺满屋顶的暖金景象。
而这份暖金,也将他衬得比平日柔和了许多。
一把鱼饵再次入水,孟旬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话想说?”
她溜哒哒地走到他身边将游说谭叶的结果告知。
孟旬果然一点都不意外。
秦书儿看着池水中的几条鱼,迟疑了下,说道:“孟旬,这县衙里的人好像都有必须来历城的理由,不是明面上说的那种,而是各自藏在心中的秘密……这样的秘密,你有吗?”
孟旬刚要拿起鱼饵的手略顿了一下,随后放下,干脆以另一只手将余下的鱼儿全部撒在池中。
涟漪之下,鱼儿们相互拥挤地抢夺。
孟旬冷漠地观望着这一幕,后转身看向秦书儿:“我的目的,就是来恢复历城繁华,然后可以拿上历城早该上缴的赋税,返回长安复命。”
他的双眼就像秦书儿初见时的那样,毫无波澜。
通常这时候,孟旬说得大抵不是真话,同时也在宣告别人他不会说真话。
果然还是那个结论,她信任孟旬,而孟旬并不信任她。
过去她倒也没往心里去,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喜欢他的时候,就莫名想要多了解这个人一点,可越是走近,却越是有一种反而疏远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没甚经验,仍旧没抓住男女情爱精髓的缘故,还是因为这种感觉是孟旬真真切切带给她的。
秦书儿无声无息的吐出一口气,心里升起了一抹怅然若失的感觉。
男子女子这点儿事儿,着实麻烦的很。
她果然是想不明白的,故作从容地回了一声“知道了”,准备回去打点行囊。
可步子刚挪,秦书儿就觉得自己脑袋顶上一沉,回眸发现这厮竟然将刚才攥了鱼儿的手直接扣在了自己头上,又将她的脑袋生生掰了回来。
秦书儿立刻后撤半步,掸了掸自己的头发,嗔怒道:“你这人就不行好好叫人的吗?非得用这种奇奇怪怪的方式吗?”
“刚才,是骗你的。”孟旬突然说道。
秦书儿拍打的动作一停,怔怔望着孟旬。
“我来的理由,不仅如此,但我也不打算说。”
孟旬朝前走了两步,略微弯身,直视秦书儿的双眼:“但你可以猜,若是你哪天猜对了,我就会全都告诉你。”
“你总是坑骗于我,还老是对我失约?我又怎么相信你能正经告诉我?”秦书儿不满说道。
孟旬用着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我骗过你,但我从来没有失过约。”
孟旬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与方才截然不同。
几分戏谑下透着几分认真,几分认真下又潜藏着几分强调。
秦书儿总是看不懂孟旬眼中流转的那些复杂的情感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于是启唇想要再问,却被孟旬自己打断。
“时辰差不多了,该去收拾东西了。”孟旬提醒道。
秦书儿立刻从身上抽出圭表,一看,果真已经呆了很久。
于是悻悻收回圭表,说道:“那我走了,你也保重。”
说罢,洒脱地摆摆手,回身朝外走。
身后又传来孟旬悠闲的声音:“进了长歌乐坊,收敛些性子,若有人欺负你,把名字记下来,我帮你报仇!”
“不需要!”斩钉截铁四字飘出,身影跟着消失在了院中。
孟旬目送秦书儿,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
太阳快落山时,秦书儿、顾常乐还有谭叶正式开始为进入长歌乐坊而做准备。他们先潜入到藏在城外的西域舞者的空置马车中,再以西域舞者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历城,在县衙门口停了半个时辰,当做在办入城过所,之后才正式前往位于东面的长歌乐坊。
这条街与长安夜夜笙歌的平康坊有几分相似,明明已是酉时,却已开始热闹起来,街上路人各个洋溢着欢声笑语,仿佛只要走到这条街上,便可醉生梦死,了无烦忧。
换了一身西域男装的秦书儿坐在马车边上,一边按着贴在嘴上的卷胡,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象。
这种感觉,当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在进入长松书院前,她正曾在这样的地方摸爬滚打过。
记得那个时候她就很奇怪,来这里的人并非都是达官贵人,更多的是则是看似衣着体面,人生得意,其实满目疮痍,心如空洞之人。他们早已疲惫不堪,最终也只能跑到这里,试图忘却现实。
所以历城越是“鬼怪”丛生,这样的地方就越是繁华似锦。
权当这里是场梦,在梦里,只有酒肉歌舞,没有随时想要夺人性命的鬼怪。
就在出神的同时,长歌乐坊到了。
二层小楼和一排已经点起的红灯笼最先映入眼帘。
秦书儿身子轻巧,衣服也方便,所以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主动朝里伸出了手,当真如男子一般,迎接这一行的主人公马赫塔布……也就是顾常乐。
此时,顾常乐穿了一身红艳艳的西域风情的衣裳,头戴面纱,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而且经过顾常乐的一番修饰,这双眼睛已然与唐人的眼形有所不同,魅惑得就像生了一副钩子,惹人心醉,就连秦书儿都险些被这双眼迷住。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顾常乐小声说道。
低哑粗矿的男声瞬间打破了秦书儿的幻想,平日里粗糙汉子的形象仿佛一下子与面前西域女子这张俏脸重叠。
这就犹如一盆瞬间浇下的冷水顿时让秦书儿冷静下来。
“记着呢,阿里和拉苏尔都公开喜欢万人迷马赫塔布,阿里和拉苏尔关系不好,是情敌……”说着,秦书儿还是不免吐槽一句,“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这帮人怎这么无聊,会专程把这种事写信告知长歌乐坊?”
顾常乐笑了一声:“倒也不是专程告诉,而是阿里和拉苏尔都想与马尔塔布亲近一些,所以各自都向乐坊提出了一些特别要求,乐坊自然能解读出这层关系……事情虽不大,但若是我们做得不到位,可能会马上遭到怀疑。”
秦书儿撇了下嘴,但还是配合的笑一笑。
但就以顾常乐目前这美破天际的装扮来说。
她可以,她真的可以。
然而她可以,里边儿那位就不那么确定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谭叶,也就是拉苏尔,戴着手套,提着胡琴自马车上下来。
由于拉苏尔是个混血,相貌与唐人有些相近,再加上谭叶原本在县衙里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周围没什么人认识他,所以他只稍加装扮,便可堂而皇之地站在人群之中,只是他身上的衣裳多少会让秦书儿忍不住想要笑场。
因为之前谭叶非常坚持绝对不穿他人之服,而这种域外服饰在历城又十分少见,最后只好由县衙管事高如山亲自操刀,凭一双“纤纤巧手”,三下两下便用自家床单被罩和晒渔网子混搭出了一套装扮,还真有些异域风情。
然而谭叶自车上下来第一件事却是不屑地瞥了顾常乐一眼,简直就是将顾常乐叮嘱的人物关系全抛在了脑后。
顾常乐脸色一沉,正想再叮嘱一下,就见一名黑脸的汉子带着两名小厮从长歌乐坊走出,看样子是来迎接他们的。
顾常乐只好暂且收了话,先跟着大汉步入乐坊。
当秦书儿他们正式步入乐坊的时候,火烧云已消失在了天际边缘。
乐坊尚未正式开张,还有下人正在打扫准备。
秦书儿环视一圈儿,此地到处挂着各种与礼乐相关之物,墙壁皆是文人骚客挥洒的墨笔书法,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何文成亲自来迎接,揖礼说道:“各位远道而来,不知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独眼里虽然满是客情,却仍将真实情绪和想法捂得密不透风。
对于眼前的三个人来说,这开场的迎接妥妥是一场重头戏,也是他们进入长歌乐坊的第一道门槛。
顾常乐罕见有了些许紧张,倒不是因为他技术生疏,而是带的队友都是些不按套路来的的神人。
顾常乐悄悄做了个深呼吸,主动弯起眉眼,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他用着稍稍带有些西域口音的唐语回答了何文成的话:“顺利,都好。”
何文成安心点头,似乎并没怀疑,谁知紧跟着又接了一句:“之前一直听说马尔塔布舞姿非凡,相貌倾城,不知何某可否有幸,提前一睹您的容颜?”
果然……还是要看脸!
几人面上都很从容,实际内心皆遭晴天霹雳。
谁都知道,顾常乐的半张脸昨日被谭叶达成了个馒头,如何来解释这件事?
顾常乐笑着,笑着,笑着还瞥了一眼谭叶,眼中莫名生出一丝埋怨。
谭叶就像没听见似的,波澜不惊地站在一旁。
顾常乐无语,只好笑着接道:“来的路上,颠簸了一下,不小心摔到了石头上,撞到了脸……就暂不献丑了。”
何文成反倒有些无措,觉得是自己失了礼,紧忙向顾常乐赔礼道歉,接着便按礼仪也与旁边两位朋友聊上两句,以免怠慢了谁。
“那这位……想必就是拉苏尔了,听说您很擅长胡琴,我们这里正好也有一位胡人乐师,名叫迦娜,若您不嫌弃,也可与她切磋切磋。”
谭叶自鼻一中发出一声冷哼。
顾常乐和秦书儿瞬间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