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儿觉得这气氛有些怪异,主动开腔问道:“你们……认识?”
这一声,就像是瞬间的打破了两人间的僵硬。
杜新伯几乎迅速接道:“抱歉……只是没想到师妹又带来了一位娘子来,我本还想去看看是否遇到了些麻烦,如此,还是我失礼了。”转眸之际,他收敛住所有的表情,又回归了最开始的严肃认真,而后将手上的托盘慢慢拿给如意,“给你。”
如意下意识的接过托盘,手指不经意碰触了杜新伯的指尖。
杜新伯就像是排斥着什么一样,迅速将手收回,微微含笑,没有流露半分情绪。
秦书儿左右看看,心下有些不悦,觉得或许是师兄如今平步青云,便也兴了那套高门的迂腐,不喜身份不及他的女子,遂主动搂了搂如意纤瘦的肩膀,为她撑腰:“她姓高,名如意,乃是县尉的妹妹,也是书儿的推心好友。”
这个时候,高壮士县尉的身份还真是管用。
接着,秦书儿又看向如意手中的果子:“而且我们如意手艺非凡,师兄可莫要吝啬夸赞。”
“原来如此,那我必要尝尝这非凡的手艺了。”杜新伯微微笑了一下,主动捏起一块果子放入口中,品尝咀嚼一番后,看着如意说道,“这果子香甜可口,里边还放了流心,唇齿留香,久久不散。”
如意抬起头看了杜新伯一眼,刚想回答,就听来看热闹的郝南说道:“小娘子有福气,我们师兄如今已经快是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迎了新妻,想必也就没办法这般夸赞其他女子了。或许小娘子会是最后一位如此赞誉之人——”
杜新伯忽然打断:“这话实在过了,赞誉他人与是否成婚毫无关联,不必小题大做。”杜新伯的声音很沉,莫名还带了几分恼怒。
郝南本是想捧捧杜新伯,谁知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立刻收声,尴尬地退缩到一边。
而因为郝南的打断,如意到嘴的话也悄然消失。
清秀的唇微微抿了一下,原本望着杜新伯的目光,也落回到了自己的脚尖儿上。
“……能被您夸奖是如意的荣幸。但,既是流心,做它的初衷,也并非想要让他唇齿留香,郎君尝过,开心过,如意便已十分窃喜,并没什么其他的奢求……想必今后,郎君也会在自家娘子那里,尝到更胜于如意的手艺。”又扭身行了个礼,对秦书儿说道,“书儿姐,膳房还有其他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如意就先走了。”
说完,她便回了身径直朝来时路走去。
在离开之前,她下意识又稍稍朝身后望了一眼。
那一眼,他好像什么人也没有看,也好像在看人群中的某一个人。
最终,头也不回的走了。
几个人都围在门口,溜达着走来的郑恒也是一头雾水。
他一条胳膊搭在郝南肩头,拧眉说道:“如意小娘子这是怎么了,总感觉有些心情不好?”
秦书儿看着他的背影,也认同郑恒的话。
但是一转,郑恒有自己把这个问题给解答了。
“估计也没什么大事,可能就是认生!”
秦书儿不置可否,又溜了一眼在杜新伯身上。
杜新伯只咬了果子一口,很久才咽下,不知是觉得不合胃口,还是真如他所言,唇齿留香,不忍让其消失,吃完那口后,他本能地又要吃第二口。
中途却又停下,半晌,又将果子慢慢拿开,放回碟中,一眼也没再看。
“师兄……”秦书儿下意识唤道,似觉他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你还好吗?”
杜新伯莞尔,未答,默了半晌,直接转了话题。
“好了,回去吧,难得叙旧,别尽聊果子了。”
秦书儿只要噎回方才的话,仔细想想,确也应该对方才自己的话自省一番。
难得与师兄们相见,何必要与他们呛声,若真是遇到觉得不对的,笑笑就罢了……反正不管说甚,杜师兄和孟旬的关系也绝对无法改善。
于是便和着其他人一同返回屋中。
重回席上时,秦书儿主动换了话题:“对了,师兄,郝南,昨夜……”忽然想起不能直接提昨夜,急急改口,“听孟明府说,你们是与一位兵部给侍郎同行而来的,师兄们来此,是把他一人丢在了驿站吗?”
“哪儿能啊。”郝南下意识又爽朗开口,可一想到方才两遭挨批的经历,语气立刻又收敛许多,挪挪身子端坐说道,“许郎说是去见一位再次重逢的友人。”
秦书儿正咬着果子,闻声差点全喷出来。
得嘞,顾郎被认出来了。
……
与此同时,长歌乐坊外的一处无人巷子里。
一身平民装的顾常乐站在死路前,面无表情地环胸看着眼前人。
“郎君,你认错人了。”纯正的历城口音。
“别装了,顾常乐。”
“俺只是个搬货的,郎君不要耽误俺做活儿。”
“你昨天不还是个西域舞娘吗?”
“嗯?你在说啥,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就成舞娘了,去去,别挡路。”
“你若真要死咬不认,我就去举报你。”
“……”顾常乐眼睛冷成一条缝,终是自丹田长吐一口气,“许保诚,你到底想干甚?干嘛揪着我不放?”
许保诚那张黝黑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胜利的笑。
“你可以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最了解你的人。”又笑了几声,朝前走近,“好久没见了,常乐。”
顾常乐干笑两声,眼睛却仍是警惕地观望四周,半晌,终于接了一句:“好好的,不在长安享你的荣华,怎突然跑到历城来了?”
许保诚太了解顾常乐,一眼就知道他此时在作甚,道:“常乐,早前听说你来过历城附近,本来只是想沿边打听打听,没想到昨夜竟这么巧遇见了你……”他上下打量顾常乐,面色凝重,“我知道,上面并没给你新的任务,你是在自己调查什么吗?”眉心紧皱,“你该不会还没放下那件事吧?”
顾常乐早就猜到许保诚会说到这里,脸上摆出几分不耐烦:“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提到你的名字,连累不到你头上。”
他欲绕开许保诚离开,却被许保诚又生生拦了回去。
“顾常乐,闵清已经死了!”
顾常乐身子忽然一顿,脸上顿时笼下一阵沉冷。
许保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是决然不能随口在顾常乐面前提起的,但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常乐,已经三年了,你也差不多该放下了,别再查了。”顿顿,“你我都不是两三岁的孩童了,人就那么死了,案子进了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共审,结果却连查也没查便封卷告终,这里面到底牵扯什么你难道想象不到吗?”
“那又如何?”顾常乐声音冷到了冰点。
许保诚语塞,不禁恼怒说道:“常乐,你、我,还有闵清,我们都曾是在沙场上一起搏过命的兄弟,闵清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不比你好受……但是同样的,我也不想再失去一个患难挚友!”
顾常乐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凑近,一字一句:“就算去地府又如何?”他失笑,“当初闵清和我说,他在调查一帮劫匪来找我帮忙的时时,我却付之一笑,我觉得那些事根本不配让我出手,最后将他丢在长安……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都是我欠他的!!若是不能将害他之人一个个揪出来,我顾常乐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许保诚的眼眶也有些发红:“顾常乐,你是细作,你比谁应该都清楚,这个大唐盛世早就已经在悬崖边上岌岌可危了,圣君不再,朝堂混乱,奸佞当道……若只是因为私怨让闵清冤死,我会比你更先杀了那个人,但是你现在是以一己之力,与满朝文武为敌,与整个大唐为敌!你毫无胜算,不过是蚍蜉撼树,只会落得和闵清一样的下场!”
顾常乐冷笑,朝前走了半步,眼里也已经蔓延出些许血丝。
“一蚁便是蚍蜉,万蚁却可噬心!”他走前半步,右手微微一抬,“你昨夜看到县衙之阵仗,或是久居长安,不觉意外,但你可知,在你来之前,在这个历城,是个什么光景,诸人皆以仙缘阁为尊,途径县衙而不敢抬头看……若在你看来,当时的他不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吗!”又上前半步,“孟旬都可做到,我顾常乐为何不能去做?”
许保诚无法理解地笑了两声,皱眉:“可孟旬是个冷血的疯子,你是吗?”顿顿,亦上前直面顾常乐,“他为了获得想要的利益,可以把自己当棋子置于棋盘之上,可以为了利益连恩父也出卖,可以做到斩断人间七情六欲,可你能吗!”
“我能。”顾常乐斩钉截铁地回答。
许保诚语塞,脸上逐渐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不甘、失望、担心……最终,愤愤甩开袖子,回望顾常乐,但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所以,你还是坚持要调查闵清的事?”
“不死,不休。”顾常乐说道。
许保诚再次叹了一声气,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垮下肩膀。
“话尽于此,祝君安好。”
许保诚说完,拍了两下顾常乐的肩膀,转身走了。
在临出巷口的时候,许保诚又顿了顿足,说道:“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他略略转头,余光看向顾常乐,“在我出来寻你之前,曾向李侍郎提议,将你调回长安,并替你翻案,重新调查当年御史台定下的有伤风化之事,后来无意间查到一件事……”顿顿,“在你被孟旬抓走,弹劾的同一天,从你欲混入的平康坊勤娘子处,抓到了两名假娘子,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顾常乐猛抬头,瞪圆眼睛望着许保诚背影。
许保诚悻悻说道:“若非被碰巧抓走,如今,你也已是白骨一副……”他面露担忧,“常乐,你可知,那时候,你早就已经脚踩刀尖之上了。”又嘲讽一笑,“你的所有事,早就流出了兵部……三省六部,早已没有清净之地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大街之中。
顾常乐垂着头站在原地,双手慢慢抱住头,半晌,低吼一声,奋力捶打了两下墙壁,又似是无法发泄胸口的悲愤,再次用力连着捶打了好几下。
直到手上见了红,这才慢慢停下。
“碰巧,世上岂会又那样的碰巧。”他抬起头,又长吸口气,看向明亮,却又好像毫无光亮可言的天,“只有同流合污,方能苟活于世,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道呢?”
顾常乐苦笑,嗤笑,又冷笑。
半晌,慢慢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顿了顿,又要在了嘴上。
出神地静默片刻,忽然开始大声癫笑,笑得泪花泛滥。
不知笑了多久,才终于回归沉默,双眼也黯淡了许多。
他冷漠地、缓慢地,从小巷走出。
待到巷口,忽的一顿,慢慢转头看向旁侧。
只见谭叶正站在巷口等他,但没靠墙边,微妙的与墙面保持着一定距离,似是怕衣裳沾染了尘土。
“你、你听了多久?”顾常乐罕见慌乱,“你何时来的?”
谭叶还是一点不忌讳实话:“说‘咬死不认,就去举报你’的时候来的。”
顾常乐愕然,那不是最开始吗?!
“你——”顾常乐万分无语,“你这就是偷听!!”
谭叶嗤之以鼻:“怎么,被人偷听偷看的感觉,不怎好吧?”
顾常乐脸更黑,但此时确实没心情与他在这里斗嘴。
“话说,你没事跑到这里来作甚?我们三个如果都出来了,那谁在乐坊,万一出点什么事……”
“哦,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的。”谭叶平平淡淡地说道,“出事了。”
顾常乐眉心一皱,但又觉得谭叶这语调不像是甚大事,反问:“什么事?”想了想,“那几个人又吵起来了?”
谭叶说道:“那倒没有。”还是语气平平地接了一句,“就是死了个人。”
顾常乐表情豁然一变:“什么?!”顿顿,“谁死了?”
……
这一面,秦书儿也还在与杜新伯等人叙旧。
经过一些旧时的话题,气氛逐渐热络起来,也欢快不少。
可就在这时,孟旬突然步入。
在场欢笑声戛然而止,就像是如临大敌一样,皆看向门口来人。
“孟明府,你不是今日出门了?”杜新伯寒暄,起身准备招呼。
但孟旬却只是略略颔首,话不多说,直接将目光落在秦书儿身上,说道:“突然来了些急事,返回了,所以……想借走你们小师妹一会儿。”
“我?”秦书儿恍惚着从席上站起,觉出孟旬表情有些不对,凝声问,“出了什么事?”
孟旬一字一句:“刚刚,胡姬迦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