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替少年拉了拉被子,然后笑对秦书儿:“让小娘子看见了不堪的一幕……啊,你瞧我这记性,方才一直絮絮叨叨说自己的事,都忘记问正事了。小娘子来找我有何事?”又朝外看看,“孟郎没和小娘子一起吗?”
秦书儿也是这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何来找姚从霜。
在听到“孟郎”这两个字时,刚才在房中时的情景迅速重回脑海。
心弦忍不住再次乱动,乱得让她脑仁儿疼。
但越是在意,语气便越是冰冷。
“方才见这里长了,应该是在闲聊吧。”
“里长?”姚从霜也很惊喜,“他老人家回来了?”
……
这面,孟旬被热情的里长祝桥一路带到了席子旁边,各自吃了几口小酒,祝桥的脸上已经浮现了微微醉意。
祝桥本就是个憨厚的自来熟,吃了酒后,更是上头上脑,一阵称兄道弟。
东拉西扯得不知道聊了些什么之后,孟旬有意识地将话题引向了自己想要知道的那些事上:“里长可是听过朱尧这个名字?”
听到这两个字,原本热情的里长,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松弛眼皮下的那双眼睛闪出了一抹不悦的幽光,他并未回避这个话题,脱口而出:“怎么不知道,当初我还收留过他!”
说完,热络劲儿也消失了。
里长闷闷不乐地将酒碗扔在地上,拿起酒坛子,又倒了一些。
而他的这个答案,远远超过了孟旬的预料。
“里长收留过他?他不是历城的大仙吗?与咱们也有渊源?”
孟旬故意抛出话题。
里长当即发出一声冷哼:“大仙?仙他个狗臭屁!”里长越说越生气,“他就是个混子,刚来齐州的时候,他在这边迷路了,我看他面相老实,便将他带回长河村让他暂时落脚。其实那个时候,他应该确实没甚歹心,与他同行的人也帮着村里干了不少活,但是自从他们去了历城,马上给我们长河村后背捅了一刀!”
里长回忆起当年的事,狠狠抽了两下嘴角。
“自从那个什么仙什么阁当家,我们和历城的商道算是彻底断了……我们长河村在山脚底下,物资并不丰腴,很多东西都是靠去历城县采买才行,这一断,简直就是把我们的命给切了。更重要的是,之前仙缘阁这帮混账为了赚大把银两,跑去山中采矿,那一下子,把原本可以流到我们这边的水给截断了!现在他们倒是走了,我们的水却回不来了!”又灌了一大口,“我们为了找口水,只好带着村中男丁跑去山顶,想着再打一条水路出来,谁知道……祸不单行,又来了一帮叫什么红花寨的山匪,干脆把泉眼也给占了!最后我们也只能靠雨水和快干的老井过活……真是一群祸害啊!”
接着,里长又说了很多抱怨的话。
但是比起那些,孟旬却关注到了另外一个点。
“里长,方才您说,朱尧还带了一个同行的人?您可知那人是谁?”
里长翻着眼睛回想了半天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恍然大悟,说道:“是个戴面具的……说起来那也是个怪人,平时不怎么说话,就像是谁欠了他的人命一样,而且这个人该是有什么心疾,我总能在晚上听见他因为做噩梦‘吱吱吱吱’的大喊……后来我问过朱尧,问这个人是不是个疯子,那个姓朱的说这是他的徒弟,是他从长安附近的山里边儿捡走的人。”
里长再次恼怒起来:“我也就是信了他的鬼话,才以为他真是个义薄云天的好人……谁想到,竟是个小人!”又灌了自己几口酒。
之后里长又说的话,孟旬并没有仔细听。
他出神地盯着自己手上的酒碗,半晌,喃喃重复着里长说的话:“脸上有很多伤、徒弟、面具……从长安来的……”
这个人难道是……永望?
永望如果是从长安来的,会是他见过,或者知道的人吗?
“吱吱吱吱……”
他复语,一边想着,一边端起酒碗,准备再饮。
边缘才刚刚碰到下唇,却突然停下了。
“吱吱……致知……致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啊对!”祝桥突然一拍手,“就是这个,什么吱吱歌舞!!”
孟旬猛地抬眸,像是一下明白了什么。
死水般的眼底,划过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
长河村的夜,要比任何一座城池的夜都来的安静,也漫长。
在这万籁俱寂的地方,只有不怎么密封的窗子还在隐隐透着风声。
孟旬和秦书儿同榻而卧。
他们一个面朝门口,另一个则朝着相反的方向躺着。
中间那本是用来强调领域隔断的被子,此时更像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将两人分割在了不同的世界。
今夜,他们都有些心事,没有说话,也没有入睡,就这样睁着眼睛,看向各自面前那静止不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秦书儿才首先开口。
“孟旬,你可睡着了?”
孟旬长睫微动,有些慵懒地回答:“还没。”
秦书儿心中堵着那口气,实在是忍不住了,翻过来看着孟旬的背影,说道:“今日你在和里长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曹娘子和姚娘子的对话,当真是生了一肚子的气,我实在想不通,明明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一个鼻,凭甚女子除了生儿育女,就只能望天等死?”
想起曹娘子的话,秦书儿连躺都躺不住了,干脆坐起,说道:“为何那些女子没有人出来反抗,反而真的就此认命了呢?”
与秦书儿的恼怒不同,孟旬的呼吸仍然均匀有序。
他用着平静的语气,回答道:“并非是不反抗,而是因为从出生至今,就没人告诉她们这是一件需要反抗的事情。”
“可……”秦书儿仍有些置气,“可总会有人感到心中不平吧?”
“不平、怀疑、不甘、羡慕……这些想法自然会有,可又有几个人,敢悖逆所有人的信念,把质疑说出来呢?”
“可是我也……”
“你忘了别人是如何看待长松书院了吗?”
秦书儿脑海中闪过当年刻骨铭心的一幕,本欲脱口而出的话,好像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是啊,想做世间异类,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样的代价,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
秦书儿略垂了眼帘,心情有些沉重。
孟旬却又适时接了一句:“但如果有人敢第一个站出来,或许会掀起一阵狂风,颠覆一切腐朽。错误终归会消失,迭代更替,周而复始。”
秦书儿眸子一颤,眼底微微添了一丝光彩,心中亦划过暖意。
她知道,孟旬所指的,并非只是长河村的事,而是长松,而是她。
他是想告诉她,她所走的路,所坚持的,总会得到一个结果。
“孟……”秦书儿有些感慨,想要再说些什么。
谁知话没出口,突然听到三字:“秦书儿。”
孟旬忽然翻身坐起,直面秦书儿。
毫无征兆的举动,让秦书儿把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愣愣看着眼前这面无表情的人。
是了,此时的孟旬一点不像往常在替她解惑时的样子,反倒带了几分不耐烦,散下的长发垂在身侧,被窗外月光映出了几分阴郁。而那刀刻般的脸比平时也看起来更加冷峻,眼底更是流动着几分焦躁。
“什么……”
秦书儿觉得好像孟旬要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心也跟着一并提起。
孟旬一直望着她,迟疑半晌,忽而说道:“你爱薛城吗?”
秦书儿眨了眨眼,一时没意会过来。
怎么莫名其妙地扯到师兄的身上了?
方才提起的心就像是挨了一棒槌,直接砸穿了秦书儿的好脾气。
明明故去多年,何必老是特意提及。
犹如在她心头伤上疯狂撒盐,顺带还踩上几脚。
秦书儿皱眉,脱口说道:“孟旬,你是在找茬吗?”往前挪挪身子,傲然抬起下颌,“你要是真看我哪里不顺眼,干脆打一架好了!作甚老提那些旧事?”
“若不是旧事,是新事呢?如果他还活着,你会和他在一起吗?”孟旬又问,但这一次,他并没像以往那样只是随意调侃,而是直视着她的双眼,认认真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秦书儿怒意更盛,脑子里都是怎么回怼这厮。
可这一迟疑,孟旬的眼神则更深了一分。
“果然是喜欢的。”突然冷笑一声,“三心二意。”
“什么什么……什么就喜欢了!”秦书儿小眉心一拧,心口顿时腾升了一团火,“什么就三心二意了!”
秦书儿就想不明白了,这孟旬平时都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主,方才他起来前,还在那里给她分析长河村分析得头头是道,怎么一提师兄就像是个在闹脾气的孩子。
秦书儿终是认输,将没有受伤的那条腿往里一盘,端坐面对孟旬。
“我最后再答一遍。”秦书儿斩钉截铁,一字一句,“不会!”
孟旬先沉默了片刻,不悦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浅笑,紧绷的神情也略略放缓。
“这可是你说的,别忘了。”孟旬用着一些不明意味的语气说道,然后就像是甚也没发生一样,准备躺回接着睡了。
一只小手突然横在了他的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