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身形纤瘦单薄,显然是姚从霜。而站在她对面的另一人,微微发福,虽算不得胖,但在姚从霜的衬托下,多少显得有些壮硕。
秦书儿眯缝着眼辨认,觉得那个人有些像姚从霜的小姑子,也就是她丈夫曹大力的阿姐曹娘子,而这阿姐亦是里长祝桥的媳妇儿。
正想着,几个绕着两人孩童的大笑声顿时引回秦书儿的思绪。
这气氛有些奇怪,到底在说什么?
秦书儿又朝前走了几步,说话声流入耳中。
“我说得有错吗?一天到晚尽整那些邪魔歪道的东西,你记着,你可是个女人,女人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伺候丈夫和生孩子的!有那个时间,老老实实地琢磨下怎么养好你的肚子,给我们曹家传宗接代!我们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若是连个男丁都添不了,还不如把你卖了换头牛来得有用!”
“可就算如此,这事与我阿弟也没有关系,他现在重伤卧床,曹娘子你就不能行行好,至少别在我阿弟身边说这些话!”
真是一番令人反感的对话。
秦书儿皱了皱眉,在长河村住的这几日,确实发现这里对女子甚为苛刻,原本她还以为顶多就是不许女子随便外出,未料还要遭受这等恶言。
如今已是天宝年间了,长安女子的日子比过去已经好了许多。
果然,开明总现于繁华之地,人世间有的是不曾出现在人们目光中的糟粕。
秦书儿胸中腾出一股怒气,憋闷得紧。
但那曹娘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住,晃悠着肥硕的身子,摆出一脸鄙夷。
“我说这话怎么了?全村的人谁不知道你姚从霜是个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女人,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听听这些孩子的笑声,就连他们都觉得你是个耻辱!再说你的阿弟,若不是我们家大力仁善,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要饭!一个不懂得感恩的混小子!要我看,他最好别醒!就这么死过去最好!”
曹娘子的话似乎一下子刺中姚从霜的心,她柔弱的脸上顿生怒意,声音也高扬不少:“曹娘子,做人不要太恶毒!我弟生性善良,虽是吃着曹家的饭,但也没少帮曹家出力!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当姐姐的错,你若想诅咒,冲我来便好。但是谁若伤我弟弟……我就算死也不会罢休!”
“啪”的一声,一个大巴掌狠狠扇在了姚从霜的脸上!
纤细清秀的脸颊瞬间多出了几个手指印。
“一个给我们曹家延续香火的玩意儿,还想跟谁死不罢休?你若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人脱光你的衣服站在村口,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有多狼心狗肺!到时候等你弟弟醒了,知道自己阿姐这么不知廉耻,我看他还替不替你说话!”
姚从霜浑身一颤。
身边那些孩子笑声更大了,齐齐围着姚从霜跳舞,唱着:“空心的包里没有馅儿,钱买的女人不会生,还不如换头牛羊来,至少还能把那地给耕!”
这几句话显然是从大人们口中流出来的,孩童们似乎并不知道他们所唱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几个词朗朗上口,于是一遍一遍地唱着,跳着。
曹娘子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们,一边跺着脚,一边用力拍着手帮他们打拍子,她张着大嘴,发出了阵阵尖锐的笑声。
姚从霜脸色羞红,垂在身边的双手,一点点攥成拳头。
她似乎很想反驳,但最终还是生生咽着那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指缝里流出了鲜红的血色。
就在这时,旁边插进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这话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才是真的丢人现眼。”话音落下,便见秦书儿撑着拐杖挡在了姚从霜的身前。
姚从霜发红的眼眶子里闪出一丝讶异,似是没想到在这世上竟会有人替她说话。
曹娘子的表情却顿时垮了下来。
她也是头一次,头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驳斥,可谓颜面尽失。
尤其一想到这帮孩子回去后,必是会绘声绘色地向自己家人诉说这件事,她更觉一阵恼羞,厉声说道:“我这话有何错?你这小娘子是外人,我不好意思评判,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找辱……哼,也罢,反正我早就想说了,像你这样天天抛头露面的女子,谁知道平日背着自己郎君在外面和多少男人苟且!”
秦书儿不怒反笑,反手丢了一句:“这都能看出来?曹娘子对这种事经验丰富啊,难不成身体力行过?”
“你--!”曹娘子气得憋红了脸,后听那帮孩子们哈哈笑起,知道自己在嘴上斗不过这新来的小娘子,只好用粗厚的手指,指着秦书儿说道,“我看你们都是一路货,走着瞧!”说完,瞪了旁边姚从霜一眼,愤愤卷着袖子离开了。
秦书儿白了那背影一眼,又叉腰看向面前的几个孩童:“你们且记着,姚娘子与你们的阿娘,与这世上的任何一名女子没有任何区别,而且更加得体、聪慧、高贵、漂亮、善良!若是再唱方才那些破歌,必会有凶猛野兽半夜上门!”
秦书儿忽然伸出两只手,假装野兽咆哮了一声。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笑着跑走。
这时身旁突然传来了轻轻的一笑。
秦书儿蓦地回神,紧忙关心姚从霜:“你没事吧?”她的目光落在姚从霜脸上的那几个手指印上,忍不住皱眉,“方才那婆娘下手还真狠!”
姚从霜眼角还挂着泪珠,却抿着笑意,满脸的感恩:“方才真是多谢了……但,小娘子也不用太挂心,这种说法也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有的时候,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而只要接受了,也就不那么愤怒了。”垂下眼帘,苦涩笑了一声,“人活着,不就是讨口饭吃吗?不管是帮工、纺织……抑或是替人生孩子。”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姚从霜的眼睛略黯淡了些许,但一转,又马上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
“但小娘子别误会,虽然我与这小姑子关系不是很好,但是我郎君却与我相敬如宾……不然,也不会至今还没有休我,甚至还出钱养活我和我阿弟。”她脸上略摆出了幸福的笑容,“他是个罕见的大好人,我们长河村近两年因为山匪霸占水源,一直十分缺水,除了一口老井外,就只能靠天吃饭,曹郎每次都会主动挑起重任去山腰的水神庙祈雨。村里人为此都很感激他,称他做水神之子,连我也跟着一起荣光。为了让他可以顺顺利利,每逢他走,我也会去附近与他一同乞求。今夜,曹郎就要从水神庙回来了。”她开心地回望秦书儿,“等曹郎回来,我便将他介绍给孟郎君和小娘子,你们必能成为友人。”
有那么个姐姐,弟弟能好到哪去?
秦书儿心中腹诽,怎也不明白,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为何要活得委屈至此。
可是正如老话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也不好强行去掰扭什么,于是深吐了一口气,转了话题:“对了,方才听到你说,你的弟弟受伤,这是怎么一回事?”
姚从霜不知这件事从何说起,干脆道了一声“小娘子请随我来”,后转身带秦书儿步入家门,接着来到了柴房。
或是为了取暖,柴房旁生着火,旁边放着很多烧弯的新竹竹筒,应是代替柴火之物。
秦书儿蹙眉,这玩意儿真的好生火吗?
但她心中疑问很快就被旁边的景象打断了。
在这间屋子的一侧摆着张由一些木板勉强搭成的床榻,上面躺着一名少年,本该是个清秀的孩子,此时一张脸却肿得面目全非,胳膊和腿上肉眼可见地绑着很多同她腿上一样的白布。
不同的是,少年的白布里,还殷着血。
惨不忍睹。
秦书儿的脑海中霎时浮现了这样四个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又看向四周,“怎么会在……”
怎么会睡在柴房?
但话没出口,秦书儿自己想明白了。
方才那曹娘子百般羞辱这对姐弟,不断强调这弟弟吃他们家粮食,想来更不会让他住什么舒坦的地方。
秦书儿有些心酸,也就将这个问题咽回肚子,再次看向姚从霜。
姚从霜一提到阿弟,表情就添了些沉重。
她轻轻抚摸着少年的额头,心疼地说道:“我们父母早亡,所以长久以来,都在相依为命,所以这孩子很护着我,不管谁说我,这孩子都会去反驳一两句。”笑了一声,“会像方才的小娘子一样帮我出头。”说着,神情又略略沉下,“但是前阵子我干活回来的时候,这孩子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郎君说,他好像是遇到了山匪,所以才被打伤,我也试着问过郎君可否找好的大夫来救治,但……家里好像并没有多余钱两。”从霜哽咽着,“若真是如此,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
她的指尖顿住,闭上眼,清秀的脸上闪过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但也只是一瞬,这情绪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