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也没有资格说你。”黄沛随后笑了,“我们不过都是世间的人渣,胆怯的凶手罢了。”他说着,斜下目光,看向了胳膊上的那条红绳。
梁汇白着脸,下意识跟着黄沛一同看去。
他过去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黄沛一眼,也从未注意过他手上的东西。
而此时他才看出,黄沛手上带着的那条精致编织的红绳,竟然与黔灵画上永远追寻着的男子手上所戴一样,而这时亦恍然想起,黔灵每每见他,都要求他带着黄沛……她说的每一句不舍之言,或许都不是对他,而是……
是啊,这么一想,黔灵好像从来没有说过倾慕于他。
梁汇眼中有什么东西,像是突然碎开了。
他猛地朝黄沛扑去,疯了似地大喊:“黔灵喜欢的是我!他爱的是我!!爱的是我!爱的是我!……”
他好像突然间什么也不在乎了。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一句话,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
屋子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这个几乎已经崩溃的男人。
秦书儿同样看向崩溃的梁汇,然后又忍不住看向这诺大的宅子。
这里锦衣玉食,受人尊宠,被人羡慕。
这里空空荡荡,万恶丛生,如在笼中。
对黔灵的爱意和思念,无疑是梁汇在这里拥有的唯一且最后的救赎……
而此时,黄沛却毫不犹豫地打破了梁汇的幻想,也撕掉了他拼了命都想维护住的楚楚衣冠。
从这一刻起,梁汇也“死”了。
最终,黄沛的报复还是大获全胜了,只可惜,没能像预计好的那样全身而退。
但他好像也并不后悔,或许对他来说,能够将黔灵的真相还有乔明月夫妇的恶行公之于众,比什么自由活着来的都要重要,又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以才有了他告诉孟旬的那句“善恶颠倒众生相,十里枯田恶鬼缠”。
寥寥几字里,写尽了黔灵生前受到的屈辱。
而这寥寥几字,也写尽了明明只要报官便可将乔明月夫妇绳之以法,却因为没有律法,所有人尽信鬼邪不信人言,使得受害者不得不亲自拿起屠刀,选择与杀人者一起堕入地狱。
这或许就是律法的、乃至破除那些鬼邪之说的意义之一。
秦书儿轻吐口气,心中并没半点轻松之感,随后又扭头看向孟旬。
孟旬的眼底也仍是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用着无温的语调静静说道:“来人,将谋害乔明月的凶手黄沛,以及谋害黔灵的凶手梁汇,押回县衙。”
高如山高声应答,带着张大、张二过去将两人一一带走。
离开的时候,黄沛脸上十分平静,梁汇则是形如走尸,口中仍旧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话:“黔灵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朝阳渐起,热闹结束。
人群在狂热的讨论氛围下,逐渐散去。
时不时的还会从人群里蹦出关于仙缘阁的话。
“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是恶童……竟是有人扮鬼,既然如此,那会不会都是假的?”
吕宗面色难看,只能默默抽动着自己的嘴角。
他该是想办法扭转这一切的,至少还是想坐实恶童这件事,可是铁证如山,无力回天,他也只能狠狠瞪了一眼县衙众人,连话也没说便走了。
这一眼很清楚,显然是告诉他们,走着瞧。
孟旬并没在意,这种眼神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半晌,他回头看向秦书儿。
阳光明媚,他的眼底像是染了芳华,今日还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柔,撩拨的秦书儿心口一紧。
只见他走近半步,奖励似地伸手轻轻摸了下秦书儿的头发,莞尔一笑。
“秦书儿……你确实没甚画作天赋。”
秦书儿原本提起的心瞬间拍碎在地,冷着脸鼓起青筋。
“你这家伙,就不兴说几句好话!”
孟旬笑着旋身离去,秦书儿同步追去与之理论。
朝阳透过窗子上的窟窿流入,终于将这昏暗的房间照亮。
今日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
在返回县衙之后,黄沛便毫无保留的将整件事情和盘告诉了县衙众人。
这件事情的最开始,还要从他还是洛阳是家的小郎君开始说起。
“那时候我还是个别人口中,整日流连女人香的纨绔公子,在我看来,女人大多不过只是万花丛中看过的风景,就算嫁娶,也不过是需要听父母安排,来一场门当户对的交换罢了。”
“其实就如明府所言,我母亲本是行锥画之人,但是父亲走的却是仕途,父亲不喜母亲身份,时长贬低辱骂,母亲只好放弃所爱,而且一生抬不起头。在母亲的严厉教导下,我是决不允许碰触这些,所以我只能以‘云雾’之名,暗暗画了一些拙作……没有任何人能分辨出黄沛和云雾笔下之画乃出自一人之手,除了……黔灵。”
提到黔灵,黄沛的脸上有着遗憾,也有着温柔,轻轻摸了摸手上的红绳。
“她真的很有天赋,连我也吓了一跳,于是一时兴起,便私下里偷偷教她水墨……但是我没想到,她却突然对我倾诉了爱慕……我并非不喜欢她,但是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还有看着我母亲一生遭遇,让我如何能接受她?所以那个时候,我很直白地告诉了她,她配不上我。”
黄沛似乎陷入了一阵幽长的回忆,虚望着远方。
“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自己家府宅的后门对她说的这句话,那天洛阳下了微微的小雨,她没有打伞,还穿了一身我最喜欢的素橙的衣裳。她静静听我说完,连一句哀求的话也没说,然后干净利索地离开了。其实我也拒绝过不少女子,但像是她这般决绝的,却是头一次见。我便以为,她的爱慕,或许也只是说说而已……”
“但是当我父亲出事,全家连坐,我沦为奴隶后,昔日所谓友人爱人皆离我而去,而她却突然出现在历城和我说,‘黄沛,我带你走’。那时方知,人走茶凉乃是真,浮华散尽,却见那人,仍相守,真心亦何求。”
说到这里,黄沛的眼睛有些泛红了,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徐徐接道:“但我还是回绝了她,因为现在……是我配不上她。”深吸口气,“我是想让她离开的,所以几次避而不见。可是这回她却没走,还想用她的画说服我,并借着卖画给梁汇的时候,一次次地暗示我。只可惜她做得这些却让梁汇误以为黔灵对他有意,也误把黔灵留给我的约定见面的字条,当做是给他的,于是他倒是赴约去了。”
黄沛笑着摇了摇头,但跟着就慢慢冷下了双眼。
“也因此,才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当我最终还是不安前往的时候,亲眼看见了黔灵断气,我知道在如今的历城,是没有人会将他们绳之以法的,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一个奴隶说的话,所以当即就想冲上去为她报仇,但是后来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简单的……让这两个罪孽深重的人,就此了断。我生前负了她,既然她已不在,我能做的,就只有让杀她的人,付出代价。”
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声音愈发凛冽:“所以我就先放出了恶童谣言,然后杀死罪有应得的戴欢喜,让这个传言坐实,同时以通过在戴欢喜那里的尝试,确保这个方法可以成功。最后……在十一月十一日的那天,我透露出有人在十里外发现了异动,等梁汇心虚去查看黔灵尸首的时候,我终于杀了乔明月。其实我确实打算杀梁汇,之所以等着,是因为我看到了你们……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或许真的可以找到真相,而不是像仙缘阁那帮人,将一切都推到鬼邪身上。所以尽管我知道,或许我可能会被你们发现,但还是告诉了你黔灵尸首埋葬之地……”
但黄沛将一切都说完之后,好像一下子解脱了似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秦书儿站在公堂一侧,望着双手缠着锁链,跪在地上的黄沛。
他释然地低着头,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黔灵写的最后那封信。
这封信确不是写给梁汇的,而是给他的。
看着那坚信两个人可以重头再来的话语,黄沛的眼底流露哀痛和温柔。
“我因门第而拒绝了她,她却从不将门第看在眼里……”他略略抬眸,他将面前的秦书儿和孟旬,说道,“若是我在洛阳时便接受了她,我们是否会幸福?”
秦书儿眸子微动,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难受。
但孟旬却面无表情地在这空荡荡的地方落下了几个字。
“若你在洛阳就接受了她,她现在应该因为连坐,而在流放的路上,算算时间,大概也已不在人间了。”
黄沛愣住,半晌,苦笑了一声:“是啊……她最大的不幸,就是爱上了我。”
秦书儿愕然,这货非要在这时候说这些话吗?
然而接着,孟旬又接了一句:“但若是那样,她该会死而无憾吧。”
黄沛再一次的愣住,秦书儿也有些出神。
许久后,黄沛低垂着头,再次握紧了那封信,慢慢点了一下头。
一个人静默之后,孟旬再次开了口。
“比起那些,本官更想知道,是你自己揣摩出的恶童之法,还是另有他法?”
黄沛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又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半晌,才再次抬起头看向孟旬,说道:“既有仙缘阁,便有地狱道。”
“地狱道?”孟旬第一次听到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