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芒从秦书儿身前飘过,散去时,天上逐一映出了许许多多的片段。
头一个便是她红着眼圈,倔强背着长松书院牌匾离开长安的一幕……
接着是她和郑恒一起整修荒废农田,因为将牌匾挂在哪里争执的一幕……
然后便是她被一群书院小娃子捉弄,结果却反过来和他们追跑打闹的画面。
秦书儿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帮小子……”下意识向前挪了步子。
一阵风过,将这些画面都吹散,转而又添了新画。
那是多年之后,她带着包袱卷,和郑恒启程前往历城的场景。
再然后,便是和县衙里的人开怀吃酒、混入乐坊的情形……
这一幕一幕,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都是她一步一步走来的回忆。
秦书儿默默地看着,被画面中的自己和周围人逗笑,眼角的泪却不自觉地落下。
山长和庄左站在她的身边,也同她一起看着。
“秦书儿,你也并非毫无作为。”庄左笑侃,“你不是一直在朝前走着吗?”
秦书儿噙着淡淡的笑,回忆着画面中的每一个场景。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不知不觉,已经添了这么多的回忆。
“呼”的一声,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片青云迎面飘来。
云上映着一个圆圆滚滚的小铜球,它被什么人挂在身侧,左右晃动着。
秦书儿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又朝前走了半步。
对了,那个人……她还有事没有了结……
不、不止。
她还有好多事,好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小人儿又朝前走,脚上的藤蔓也越来越紧。
厚重温暖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头顶。
秦书儿惊颤回头,对上了山长的笑。
“孩子,莫道尘缘相误,人世风景无双。你且走着,终有一日,柳暗花明。人生不过才开始,何以轻言结束,你说对吗?”
“可若我看错了这条路,不过是白忙一场,又为了什么继续?”
想起杜新伯的背叛,想起郝南口中对格物的厌弃,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秋向明却一点不在意地笑了,又拿扇子拍了下秦书儿。
“傻丫头,你记着,世事岂能皆如人意,你要做的,不是让天下人都喜欢你所喜之物,而是屹立不倒,让迷失之人,明白这世上尚有还在坚持之人。”
秦书儿心头微动,又抬头看向山长。
山长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的迷惘。
是啊,世人岂会都痴迷于她的喜好。
除却贪欲嗔痴,又有几样,是世人皆追寻之物。
不过只是因为几人的否定,便心生质疑,乃至连生念都放弃。
她……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秦书儿低着头,再次陷入一阵深思。
她脚上的藤蔓却越来越长,慢慢攀上她的身子,下一刻,那身长松院服便像壳子一般,被藤蔓挤出了裂缝,碎开,露出了原本的底色。
再然后,只听“啪”的一声,秦书儿又变回了最原本的散发红衣。
秋向明和庄左都笑了。
秋向明再次摇起蒲扇:“孩子,回你该回的地方吧,你不是……还在找什么人吗?”
秦书儿的清眸微微动了一下,抿着唇,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是要找一个人……找到那个人,问清楚一件事。”
微风悄悄吹拂,她的眼中布了些无奈,又抬头看向秋向明和庄左。
秦书儿两步上前,突然用力抱住二人。
她忍着万千不舍,道了四字:“书儿,走了。”
“走吧,孩子。”秋向明笑了,“你人生的路,还有格物之路,都还长着呢。”
秦书儿紧闭着眼,用力地点了下头。
呼……
又是一阵风吹过,包括秋向明和庄左在内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秦书儿的紧拥变成了一场空,令她险些踉跄。
平静的水面上,只剩下了秦书儿一个人。
秦书儿慢慢收回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悲伤与留恋,收入心底。
她以虎口用力地抹去眼角的湿润,红着眼眶,决绝回身走去。
……
秦书儿猛地睁开了眼睛!
有那么好一会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只是觉得耳畔的风都停止了。
再然后,便是一阵惊叫声:“小娘子,秦小娘子!你醒了,终于醒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随着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正注视自己的赵衍和顾常乐的脸。
“顾郎……赵御史……”她用着干哑的声音说道。
看她意识清醒,顾常乐喜上眉梢,立刻推了赵衍一把示意他出去通知其他人。
他匆匆坐到秦书儿身边,关切道:“小娘子,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秦书儿仍有些恍惚,欲起身,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袭上。
她小声痛吟一声,快速抚上了小腹,指下粗糙,像是裹了几层厚厚的白纱。
“这……伤……”她皱眉,渐渐回忆起了郝南的那一刀。
是啊,那一刀就在这个位置上。
秦书儿展开眉心,又有些泄气地看看四周。
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
那一夜的事,果然不是梦。
想着想着,其他的事情也逐一进入脑海。
她顿时紧张地坐起,抓着顾常乐的手臂问道:“顾郎,火、火怎么样了?郑恒呢?谭小郎君……那些黑衣人……还有仙缘会……”抓得更紧,“孟旬,还有我师兄……他们……”
顾常乐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小娘子,郑恒已经醒了,小郎君也精神得很……仙缘阁的事,多亏了小娘子,最终我们大获全胜,朱尧和杜新伯已经跑路,仙缘阁覆灭,现在薛城正在仙缘阁善后,至于孟旬……”
“孟旬……孟旬怎么了?”秦书儿的精神更加紧绷。
“孟旬他……”顾常乐有些支吾,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这让秦书儿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记忆瞬间与三年前郑恒告知自己山长和师兄时的画面重叠。
脸上仅存的血色渐渐褪去。
顾常乐见状紧忙说道:“不是的,小娘子,我的意思是……”
秦书儿脑海中已然浮现出最坏的可能,早已听不进顾常乐的话,捂着伤口从榻上下来,因剧烈的疼痛险些摔一跟头,然后不管不顾地赤足奔出房门。
就在跨出门槛儿的瞬间,迎面正好也跑来了一路人。
跑在最前面的人似乎也才换了一半的衣裳,带着几分狼狈朝着她的房间跑来!
来的正是秦书儿想赶去见的人!
一瞬,两人都刹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