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儿看着被他放回的木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
心里淌过一丝不知名的怅然。
或是因为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这个人身上很多地方都和薛师兄相似,所以不过只字片语,她便能被这个人轻易带回三年前的时光。
无论是美好的,还是让她恐惧、愧疚的。
秦书儿烦躁不已,心中反复强调了几次“这个人并不是薛师兄”,而后重新恢复冷静,努力用平常语气对眼前人说道:“那个……永望郎君,我在找木器行的老板,你可知他在哪里?”
永望平静地回答:“我就是。”
果然!还真是不想来甚偏来甚!
秦书儿脸上表情换了好几翻儿,仿佛将思绪都写在了脸上。
永望余光瞧见,遂在将东西一一摆放整齐后,盘起双腿看向秦书儿。
“怎么,我开木器行这件事,让小娘子很疑惑吗?”
秦书儿忍了忍,干脆直说:“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君是仙缘阁之人,而且身份还不低,既是如此,何以来卖便宜的木器,而且集市在里,君为何跑到这里来摆摊子,怎看也不像来卖东西的……秦某人对此产生疑惑,有甚可奇怪的?”
永望倒是笑了。
轻轻浅浅,像是一阵和煦微风。
“这可让我有几分惭愧了。我虽身在仙缘阁,却是里面最懒惰的一个,平时不怎干活,便也拿不到甚钱财,只好随手开了个木器行,卖些小玩意儿糊口。不去集市则是有两个原因,其一,我不喜喧闹,为人孤僻,性情也不好,所以恐无法面对成群结队赶来的客人;其二,虽然我收入不高,又确如你所说,在仙缘阁有些地位,怕是我要去了集市,便没人敢放开做生意了。”他看向四周,“所以这里最适合我。”又看会秦书儿,“不期万人迎,只等有缘人。”
“这个等法,恐怕也来不了几个有缘人吧。”
“自我来此,你是头一位客人。”
秦书儿心里紧了一下,看向永望。
永望却适时候将视线滑开,用着温润却疏离的声音说道:“不过话虽这么说,但缘分这东西,总还是有些虚无缥缈。既然能找到这里,应该不是闲逛来的……那么小娘子千里迢迢找木器行,是有什么事吧?”
说完,永望再次看向秦书儿。
现在这种情况,当真有些棘手了。
若换做他人,不管是硬的软的,反正她只要出手,哐哐一顿,总是可以知道些什么,但现在换做这个人,俨然是软硬都不灵,反而还可能把自己栽进去。
不然……今日还是先撤退好了!
秦书儿起身准备离开:“也没甚事,就是溜达过来——”
“小娘子不用担心仙缘阁的事。”永望如看透了秦书儿心中想法般接道,“我一向公私分明,也不怎么好大喜功,所以对县衙也没甚特别的敌意,否则他们早就找到了被你们声东击西运出乔家、又埋在城外的两具尸首了。”
秦书儿脚一崴差点栽了个脸朝地。
这就犹如原本想走,结果被人从后面狠狠扯住了你的小辫子,还笑呵呵对你说:你走啊,赶紧走啊!
秦书儿无语凝噎,但不管对方说甚,最主要就是抵死不认。
她不得已站住,回身说道:“你在说甚,我怎听不明白?”
永望微微动了下嘴角,仰头看向秦书儿:“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姑且说说……别人的事或者一些我不知道的传闻,或许我正巧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帮到些什么。”
秦书儿再次陷入深思。
平心而论,就偷尸这件事,若是永望真的想告知仙缘阁,吕宗早就上门来骚扰了。直到现在都那边都没任何动静,说明确实如他所言,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而且,她也当真不想再耽搁小阙儿之事,越是往后,她就越心焦。
犹豫再三,秦书儿还是说了:“我在找一个人,年少郎君,名叫小阙儿,闻说曾去过木器行,永望可曾见过?”
秦书儿双目紧紧凝视着永望。
永望笑容微微一顿,半晌,像是在听十分寻常的一个消息般说道:“这名字当真有些奇怪……若是我见过,该是不会忘记的。不过若你真想打听,我倒可以去问问帮忙看店的人。”有些好奇的问道,“不过,这少年是何人呢?莫不是小娘子的儿。”
秦书儿没笑:“他是我徒儿,也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位亲人的弟弟。”
“原来是亲人的兄弟啊。”永望淡淡重复着秦书儿的话,又道,“你的那位亲人为何不自己照顾?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他的回答依旧清清淡淡,毫无波澜。
秦书儿长睫微微下垂,其实她故意提起小阙儿,但这个人果然没有任何反应,更进一步验证了他与薛师兄毫无关联这件事。
秦书儿略微垮下肩,多少有些死心了,遂落寞回道:“那个人在我睡着的时候,不见了踪影……”
秦书儿脑中浮现出了薛师兄最后握住她手时的样子,不由也攥起了指尖儿。
可惜如今的她能抓住的,只有变凉的微风。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
好一会儿后,永望撑着身子站起,掸了掸身后的土,说道:“总之,一个叫小阙儿的少年,曾去过我的木器行,若我得空,会去问问。不过,我也不能白做这件事。”
“你想要什么?”秦书儿问道。
“我也想让小娘子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书儿认真地点了下头,但还要提防对方套话,于是提醒道:“但先说好,若是我答不了的,便不答。”
永望没有回答这句,他一改温润笑意,沉声说道:“除了找小徒儿外,你来历城的目的还有什么?”
周围气氛忽然变得肃穆。
秦书儿抬头对上了永望面具下的那双眼,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作为敌人来说,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让她感到不解的,是永望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不是试探,不是好奇,而带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怒意。
秦书儿蹙眉答道:“这个问题我不答,换一个。”
永望半晌没有说话,一直望着那双灼烈的眼睛。
他似乎有某种执着,但在僵持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妥协了。
“好,那我换一个。”
永望从摊位上捏起一个小木盒,自里取出了一个缩着身子的木制小鸟,托在掌心交给秦书儿。
“我有一样很宝贝的东西坏掉了,希望小娘子可以帮着修复一下,若是能将其修好,我也帮你打听那少年的去向。”
秦书儿眸子顿时一颤,立刻小心接过,仔细端详。
木托上方的鸟儿再遇风吹之后,霎时展翅,却只有半侧翅膀。
“下有转枢,遇风若翔。”秦书儿诧异不已,“这是……相风鸟?”
永望看着这只断翅的木鸟,说道:“真正的相风鸟要立于天地之间,风起之时,展翅欲飞……并不会像这个东西一样,被关在一个木盒子里,形同摆设。所以它也只能称得上一个雏形。”
秦书儿自小就听山长和师兄们说过相风鸟之事,据闻是由汉时相风铜乌演变而成,本朝的格物奇人马待封也曾做过一二,未料竟能在这里看到一只如此小巧的相风鸟。
“大小虽不同,原理却是相通的。这是你做的吗?”秦书儿眼睛亮了几分。
永望看着秦书儿双眼放光的样子,眉宇带了几分温温的笑:“若是我做的,何以还让秦小娘子帮忙修复?这是我曾经一个朋友相送,却被我无意间弄坏……秦小娘子,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秦书儿仍将注意力放在相风鸟上,左右看着,突然一怔,抬眸:“为何你会知道我能修复此物?”眸子一凝,“你知道我会格物?”
“格物是什么?”永望好奇地问道,“我只是想让小娘子帮着解决这件事,不知小娘子就能亲手修复,若是如此,那我还真是问对人了。”
秦书儿心头再次席上一抹失望。
她默了半晌,利索地将小相风鸟放回盒中,答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修好,所以我小徒儿的事,就劳烦你了。”
“修好,送到这里。”永望说罢,抓住秦书儿的手,在其掌心写了几个字。
凉凉的温度,勾起了秦书儿记忆深处的一些片段。
秦书儿努力将这些记忆重新封回心底,待看永望写完最后一个字,迅速收回了手,说道:“记住了。”
永望的手仍悬在空中,他低头看看,没说什么,而是回身捡起维帽,将摊子里的东西一一收好,白布一搂,做成包袱,挎在身上。
“算算时辰,差不多集市也该结束了,此处偏僻,一起返回吧。”他将维帽戴在头上,白纱落下,遮住了他的面庞,“走吧。应该还有人等着小娘子呢。”
秦书儿略略点头,跟随他返回。
两人才走几步,忽有一阵凉风拂过,吹的周围草丛瑟瑟作响。
永望突然驻足,伸手拦住秦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