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儿该说的话已说完,旋身跃下祭坛。
方士震惊半晌,突然恍回神喊道:“这是长松学院的人,是妖邪之徒!就是他们祸害我大唐,是他们坏掉我们的运数,是他们!”
他歇斯底里地指着秦书儿,声音都喊得走了音。
本在围观的人顿时被方士的喊声带动,仿佛一下子将自身不幸都归咎在了秦书儿的身上,他们大喊着“死不悔改”“妖邪之徒”……推搡着,咒骂着,污言秽语如浪般扑来。
秦书儿不躲不闪,仅是扯了下嘴角,依旧步步扎实,昂首朝前走着。
其中一人看秦书儿岿然不动,干脆弯身去捡石头。
但没等抬手,那人的腕子就被另一只手狠狠抓住制止。
那人吓了一跳,抬头时,发现周围不知何时来了许多御史及护卫。
“御史台办案,全部让开!”佩刀者大喊。
鹰犬之名响彻长安,方才所有喊叫的人几乎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不过须臾,通向城门的大道就被彻底清开,所有人都只能站在外侧,只剩下秦书儿一人。
秦书儿仍是目不斜视,大步前行。
在即将跨出之际,秦书儿在一人身前停下步子,说道:“赵御史,帮我给他带几句话。”
旁侧那人,确切地说,是赵衍抬头看着秦书儿。
秦书儿用着干净利索地语气说道:“第一,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但这并不会动摇我要追查真凶的想法。该揪出来的人,我一个不会落下。第二,劳烦赵御史帮我把这个交还给他。”
秦书儿从怀中掏出一张被叠成四方形,却皱皱巴巴的纸。
赵衍接过,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
“第三。”秦书儿袖子一抖,自袖口处落下几枚铜钱于掌心,交给赵衍,“这是我目前全部家当……还他雇佣小郎君那夜来我面前长篇大论的钱。”
赵衍愣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攥住那几枚铜钱。
秦书儿稍稍转眸看向赵衍,声音也沉了一些:“最后……望他保重……”秦书儿垂了垂眸,扭头看向自己从小长大的长安城,又像是透过长安城看向里面的某一个人,“我们后会有期。”
言罢,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跨出了长安城的大门。
那一时,几乎所有人都站在门口看着那小小的身影。
郝南和诸位师弟也混在人群望着她。
“书儿……”郝南眼眶湿润,有那么一瞬,他真的也想像她一样光明正大地走出人群,大声告诉所有人,自己也是长松学子,但最后一刻,他还是缩回步子,只是哽咽着,默默目送她远离。
杜新伯也站在其中,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秦书儿的背影,唇微微开启,像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但是在那坚毅肃穆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表情。
……
不久后,秦书儿来到了和郑恒约定的地方。
郑恒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推开马车后的木门。
“爽快了?”郑恒劈头便是这么一句。
秦书儿绽开了许久未见的笑:“还凑合。就是怕你跑了,仓促了些,不然……才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郑恒撇嘴:“果然是疯子”。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突然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书儿姐!”
“小阙儿?!”秦书儿几分诧异,也有几分惊喜。
郑恒主动说道:“来的路上捡的,听说你也要走,非要跟着过来,于是就带上了。”
“书儿姐,阿兄不在了,长松又出事了,在阿婶家也待不下去了,以后我跟着你们……我、我想学格物!”小阙儿双眼发光地说道。
秦书儿看着小阙儿那还带着几分薛师兄五官轮廓的脸庞,心里隐隐发疼,刚要说话,小阙儿便被郑恒塞回马车。
“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先走。”说着,他半足跨出马车,朝秦书儿伸出手,小声嘟囔道,“你在火场救我的人情,我可还了,以后可别说我欠你的。”
秦书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半天才回忆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原来如此……
秦书儿看向郑恒,他依旧一副死不服输的样子,就像过去每次和她打架时一样。
有的时候,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会一下子将你拉回到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心窝乍暖,又怅然若失。
秦书儿默了半晌,伸出手,回握郑恒。
“秦书儿,租了我的田,你打算作甚?总不会真的要下地种田吧?”郑恒问道。
秦书儿斜眸看向身后牌匾:“重建格物院,广纳学子,闭关修习……待后继有人……”而后抬眸,眼露怒意,“我会彻底放开手,去找我该找的人,做我该做的事。”
郑恒有些意外,他直直望着秦书儿,像是罕见地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三角眼突然弯了一下,说道:“……这倒有些像我认识的秦书儿了。”
秦书儿品了品这句话,惊讶道:“郑郎,你不会担心我来着吧?”
“什么、什么玩意儿?呸,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羞不羞!”
郑恒立刻缩回自己的手,红着脸露出了一副嫌弃之相,接着扭头钻入马车。
秦书儿爽朗笑了几声,亦是一个箭步钻入。
马车徐徐走远,吵闹声亦渐渐消失不见。
……
与此同时,御史台,台院议事堂。
孟旬端坐在席,半褪衣衫,似在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楚。
额角、身上,尽是细密的汗珠。
他努力克制着痛吟的冲动,视线落在案上放的那团褶皱的纸和两枚铜钱上。
纸上是他找弩坊署对秦书儿那支弩机写的评语。
但是此时,黑墨上被覆上了一片大大的红字。
字迹歪歪扭扭,十分别扭,但是却铿锵有力地回复了弩坊署的每一句话,甚至还覆上了许多零件的图,末了,还用那朱红大字,落款“秦书儿”,字迹倔强地比弩坊署的落款大上一圈儿。
赵衍长揖继续说着:“据说方士们都气疯了,全长安乃至朝里的人都在议论秦小娘子还有长松、格物。小娘子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长安名人。”
孟旬蹙眉看着那张纸,半晌,突然眉心舒展,很轻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