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世上就没有她秦书儿做不出来的事。”
孟旬说完,又接连笑了两声,似乎连背后那入骨的痛楚也全然忘记。
赵衍和几名亲信都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谁都知孟台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而且很少真心的笑。
但这开怀很快就被一声痛吟止住。
孟旬身后之人立刻一惊,说道:“端公,抱歉,鄙人……”
孟旬并未恼怒,只手收起那褶皱的纸:“完事了吗?”
那人盖好木箱,速速从孟旬身后趋步走出,躬身说道:“回端公的话,已经换好药了,但鄙人还是建议端公好好休养,这伤处虽不算大,但终归是火伤,痛楚非常。”顿顿,“若是可找太医署的人来医治,或许会好得更快。”
孟旬长睫回落,脸上毫无波澜,也没有回答。
那人一惊,自觉说错了什么,赶忙揖礼,趋步离开。
赵衍主动走到孟旬身后,帮着他将衣衫小心翼翼提上。
众人齐齐低垂下头,似对那伤皆有某种默契:不能看,也不能提。
半晌,赵衍说道:“端公,卑职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杨中丞在上表联名弹劾书的最后一刻,把您的名字给去掉了,虽然我们因为这件事躲过一劫,但……”赵衍眉眼露出几分不解和不平,“难道杨中丞真的不信任端公吗?”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孟旬拿起旁边茶盏,遥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幕。
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朝阳的日子,杨镇山将浑身冰水的少年丢入正堂。
少年跌跌撞撞摔倒,浑身蜷缩,双目恍惚,几乎快要昏厥。
“冷吗?”杨镇山冰冷冷地问道。
少年双唇哆嗦着回答:“冷……”
“这就是濒死之感,如何?还想寻死吗?”
“不……不想……”少年蜷缩得更紧。
杨镇山问道:“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我叫什么……?我……”
话没说完,杨镇山直接拎起旁边一桶冰水直接泼在少年身上。
少年哀嚎一声,身子疯狂颤抖,眼中迸出一抹怒意。
“我再问你一遍,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杨镇山再次拿起了另一个冰桶。
少年一惊,立刻抖着双齿回道:“我、我叫孟旬……孟旬……”
杨镇山这才将木桶慢慢放回地上,俯视蜷缩地上的少年,说道:“听好,在我这里,你不会得到所谓代替父亲的那种关爱,我能教你的,只有一件事……不管以后,你身在何处,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在做着什么事,周围发生了什么,永远都要记得自己是谁,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能记住吗?”
少年不懂,只是本能地点点头。
杨镇山迟疑着了下,才接道:“如果能记住的话……去国子监学习,做御史吧。”
少年因为太冷想要急着解脱,所以想也没想便再次点头应了。
见状,杨镇山这才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如父亲般的大手,轻轻摸了下少年的头。
然而在这时,他的眼睛里却蕴含着某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像是愧疚,又像是坚持。
这段记忆的最后,少年目送杨镇山离去。
他高大却有些萧条的背影,就这样,一晃便消失在了门口。
那时少年怎也想不明白,这个曾经和自己父亲是挚友的男人,明明高官厚禄加身,为何会有这样一种独自负重前行的孤单背影,更想不明白他眼底夹杂着愧疚和坚持是因为什么。
所以晦暗的眼底,始终充满困惑。
而那双眼睛很快便像是一阵风似的,吹散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双眸。
赵衍见孟旬似乎不想再多说这些,一转又道:“对了,端公,听说近来程中丞又派了不少人手替换台院的人,虽然他在外将端公捧得很高,但应该还是怀疑端公,不知接下来……”
孟旬平静地垂下眼帘,饮了一口茶盏里的水。
“陛下要抄杨家,还没定人选,就由台院提议让程中丞去吧。”
赵衍一怔,古来抄家都是肥差,但凡主事者,必会收获大丰。
“可……端公,此次杨中丞被构陷,肯定与程中丞脱不开干系,若是让程中丞去抄杨中丞的家,杨中丞地下有知……”
“就这么提。”孟旬毫无波澜地说道,又饮了一口,然后静静看向外面的天,“长安这场雨可算是下来了。”
赵衍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外面已一片污黑,雨声渐响。
“这场雨来得太晚了。”赵衍叹了一声。
闻言,孟旬不禁想起那夜趁他被长松大火引去注意而逃走之人,于是晃着茶盏,又垂眸看向案上放着的郭鹏举的笔记簿子。
此时簿子是被翻过来放置的,其上凌乱的红色印记被拼成了一样东西。
叶型,立脚,如死蝉一般。
“一切都太晚了。”但接着,孟旬又微微沉了眸,“但一切,或才刚刚开始。”
……
同一时间,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喊声在谭家院落响起。
一滴、两滴……雨水慢慢张狂地落在了青石砖上。
“再去那边找找,在去那边……”
“还有哪里没找,还有哪里!快——”
外面阵阵传来喊声,院后的某间房里却静悄悄的。
这里陈设干净而朴素,四面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泥塑人像和四肢,透着一种孤冷的气息。
一袭华服的男子静静站在门口,他墨发披散,双足光赤,手上捏着一张已经有些褶皱的纸,因其指尖儿微微的颤抖而周身晃动着。
而此时,他的双目正直直地盯着地上一个牛皮小包。
突然一阵无力跌坐在地,微启的薄唇里恍惚地念着:“三郎……”
……
同一时间,雨水也一滴两滴地落在了一块坟前石碑上。
一只如女子般漂亮修长的手捏着一只酒盏,然后微微倾斜,将酒洒在坟前,随后丢下酒盏,有些不舍地轻轻地抚过碑上刻着的“挚友、闵清”几个字。
不远处,传来一人催促声:“顾郎,该启程了,孟台端叮嘱过您要按时离京。”
那人非常不悦地咋了下舌,只好撑着身子站起。
“闵清,再见了……”那人声音略沉,“等我回来,然后替你……”
后面的话被催促之人再次打断,那人也就不说了,径自回身以迅捷的身手蹬上马匹。
他大喝一声,朝着远方而去。
……
还是同一时间,长安城外的一片荒野林地。
一个万分虚弱、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踉跄朝前走着,不知已攥了多少次的拳头还沾着干涸的血红。
在他头上戴着一个磨损的犬头面具,仅仅露出的水精玉石般的眼睛里,写满了悲痛与仇恨。
很快,天上便下起了雨,雨水坠在了他的身上,发上,还有面具上。
他就像什么也感受不到似的依旧朝前走着,直到体力用尽,才狠狠跪倒在地。
他因痛苦而弯着身,低着头……
突然再次攥紧双拳,仰头发出了一声夹杂了怒火的悲鸣!
收声之时,血丝蔓延到那清澈的眸底,就像是一张网,将他狠狠扎在了原地……
……
天宝六载年末的这天,长安下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雷鸣轰响,如天震怒。
在这一日,阴云遮天蔽日,白日变成了黑夜。
在这一日,有人留下来了,有人离开了,也有人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天,然后坠入了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