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六载
云哲2020-09-20 17:462,467

  “果然这世上就没有她秦书儿做不出来的事。”

  孟旬说完,又接连笑了两声,似乎连背后那入骨的痛楚也全然忘记。

  赵衍和几名亲信都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谁都知孟台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而且很少真心的笑。

  但这开怀很快就被一声痛吟止住。

  孟旬身后之人立刻一惊,说道:“端公,抱歉,鄙人……”

  孟旬并未恼怒,只手收起那褶皱的纸:“完事了吗?”

  那人盖好木箱,速速从孟旬身后趋步走出,躬身说道:“回端公的话,已经换好药了,但鄙人还是建议端公好好休养,这伤处虽不算大,但终归是火伤,痛楚非常。”顿顿,“若是可找太医署的人来医治,或许会好得更快。”

  孟旬长睫回落,脸上毫无波澜,也没有回答。

  那人一惊,自觉说错了什么,赶忙揖礼,趋步离开。

  赵衍主动走到孟旬身后,帮着他将衣衫小心翼翼提上。

  众人齐齐低垂下头,似对那伤皆有某种默契:不能看,也不能提。

  半晌,赵衍说道:“端公,卑职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杨中丞在上表联名弹劾书的最后一刻,把您的名字给去掉了,虽然我们因为这件事躲过一劫,但……”赵衍眉眼露出几分不解和不平,“难道杨中丞真的不信任端公吗?”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孟旬拿起旁边茶盏,遥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幕。

  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朝阳的日子,杨镇山将浑身冰水的少年丢入正堂。

  少年跌跌撞撞摔倒,浑身蜷缩,双目恍惚,几乎快要昏厥。

  “冷吗?”杨镇山冰冷冷地问道。

  少年双唇哆嗦着回答:“冷……”

  “这就是濒死之感,如何?还想寻死吗?”

  “不……不想……”少年蜷缩得更紧。

  杨镇山问道:“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我叫什么……?我……”

  话没说完,杨镇山直接拎起旁边一桶冰水直接泼在少年身上。

  少年哀嚎一声,身子疯狂颤抖,眼中迸出一抹怒意。

  “我再问你一遍,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杨镇山再次拿起了另一个冰桶。

  少年一惊,立刻抖着双齿回道:“我、我叫孟旬……孟旬……”

  杨镇山这才将木桶慢慢放回地上,俯视蜷缩地上的少年,说道:“听好,在我这里,你不会得到所谓代替父亲的那种关爱,我能教你的,只有一件事……不管以后,你身在何处,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在做着什么事,周围发生了什么,永远都要记得自己是谁,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能记住吗?”

  少年不懂,只是本能地点点头。

  杨镇山迟疑着了下,才接道:“如果能记住的话……去国子监学习,做御史吧。”

  少年因为太冷想要急着解脱,所以想也没想便再次点头应了。

  见状,杨镇山这才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如父亲般的大手,轻轻摸了下少年的头。

  然而在这时,他的眼睛里却蕴含着某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像是愧疚,又像是坚持。

  这段记忆的最后,少年目送杨镇山离去。

  他高大却有些萧条的背影,就这样,一晃便消失在了门口。

  那时少年怎也想不明白,这个曾经和自己父亲是挚友的男人,明明高官厚禄加身,为何会有这样一种独自负重前行的孤单背影,更想不明白他眼底夹杂着愧疚和坚持是因为什么。

  所以晦暗的眼底,始终充满困惑。

  而那双眼睛很快便像是一阵风似的,吹散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双眸。

  赵衍见孟旬似乎不想再多说这些,一转又道:“对了,端公,听说近来程中丞又派了不少人手替换台院的人,虽然他在外将端公捧得很高,但应该还是怀疑端公,不知接下来……”

  孟旬平静地垂下眼帘,饮了一口茶盏里的水。

  “陛下要抄杨家,还没定人选,就由台院提议让程中丞去吧。”

  赵衍一怔,古来抄家都是肥差,但凡主事者,必会收获大丰。

  “可……端公,此次杨中丞被构陷,肯定与程中丞脱不开干系,若是让程中丞去抄杨中丞的家,杨中丞地下有知……”

  “就这么提。”孟旬毫无波澜地说道,又饮了一口,然后静静看向外面的天,“长安这场雨可算是下来了。”

  赵衍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外面已一片污黑,雨声渐响。

  “这场雨来得太晚了。”赵衍叹了一声。

  闻言,孟旬不禁想起那夜趁他被长松大火引去注意而逃走之人,于是晃着茶盏,又垂眸看向案上放着的郭鹏举的笔记簿子。

  此时簿子是被翻过来放置的,其上凌乱的红色印记被拼成了一样东西。

  叶型,立脚,如死蝉一般。

  “一切都太晚了。”但接着,孟旬又微微沉了眸,“但一切,或才刚刚开始。”

  ……

  同一时间,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喊声在谭家院落响起。

  一滴、两滴……雨水慢慢张狂地落在了青石砖上。

  “再去那边找找,在去那边……”

  “还有哪里没找,还有哪里!快——”

  外面阵阵传来喊声,院后的某间房里却静悄悄的。

  这里陈设干净而朴素,四面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泥塑人像和四肢,透着一种孤冷的气息。

  一袭华服的男子静静站在门口,他墨发披散,双足光赤,手上捏着一张已经有些褶皱的纸,因其指尖儿微微的颤抖而周身晃动着。

  而此时,他的双目正直直地盯着地上一个牛皮小包。

  突然一阵无力跌坐在地,微启的薄唇里恍惚地念着:“三郎……”

  ……

  同一时间,雨水也一滴两滴地落在了一块坟前石碑上。

  一只如女子般漂亮修长的手捏着一只酒盏,然后微微倾斜,将酒洒在坟前,随后丢下酒盏,有些不舍地轻轻地抚过碑上刻着的“挚友、闵清”几个字。

  不远处,传来一人催促声:“顾郎,该启程了,孟台端叮嘱过您要按时离京。”

  那人非常不悦地咋了下舌,只好撑着身子站起。

  “闵清,再见了……”那人声音略沉,“等我回来,然后替你……”

  后面的话被催促之人再次打断,那人也就不说了,径自回身以迅捷的身手蹬上马匹。

  他大喝一声,朝着远方而去。

  ……

  还是同一时间,长安城外的一片荒野林地。

  一个万分虚弱、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踉跄朝前走着,不知已攥了多少次的拳头还沾着干涸的血红。

  在他头上戴着一个磨损的犬头面具,仅仅露出的水精玉石般的眼睛里,写满了悲痛与仇恨。

  很快,天上便下起了雨,雨水坠在了他的身上,发上,还有面具上。

  他就像什么也感受不到似的依旧朝前走着,直到体力用尽,才狠狠跪倒在地。

  他因痛苦而弯着身,低着头……

  突然再次攥紧双拳,仰头发出了一声夹杂了怒火的悲鸣!

  收声之时,血丝蔓延到那清澈的眸底,就像是一张网,将他狠狠扎在了原地……

  ……

  天宝六载年末的这天,长安下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雷鸣轰响,如天震怒。

  在这一日,阴云遮天蔽日,白日变成了黑夜。

  在这一日,有人留下来了,有人离开了,也有人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天,然后坠入了万丈深渊……

继续阅读:第六十一章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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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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