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道师弟们暂时立起封院的木门。
不过是一推即可的事,此时却变得如此艰难。
秦书儿默了许久,终是提上那口气,将手覆在木门上,慢慢将其推开。
顺着门缝的逐渐扩大,原本的黑夜渐渐染上了朝日的模样。
朗朗读书声,清晨欢笑声,自门的那一侧响起。
时光仿佛回溯到最开始的那天。
老山长牵着她的手,初到书院。
“丫头,进来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栖身之所了。”
老山长对她一笑,昂首步入。
数名穿着长松院服的学子候在门口,恭敬揖礼。
老山长走后,那些学子纷纷抬头好奇地看向门口的她,为首薛城对她温暖一笑,然后便是站在他身边的庄左以及其他几位师兄,皆对她笑起。
秦书儿眼眶发红,像是被这场景拖入一样,一步步地跟着走进。
门口的槽碓还在生生不息地敲打着。
师兄师弟们四处奔走,或偷补功课,或趴在地上研究新鲜东西……
她一如既往捧着还未研究明白的盎罐子,有说有笑地走在庄左和郝南中间。
很快,朝阳落下,日渐黄昏,周围的人都各自离开,只剩下薛师兄和她。
薛师兄正拿着一片叶子吹着,而她满眼惊奇地看着他,忍不住夺过他手上的叶,也吹了起来,但只吹了一下,叶子就破了个洞,她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薛师兄只是笑着揉着她的脑袋,又重新拿出一片叶子,耐心教她。
“薛师兄……”
当秦书儿忍不住朝他跨前一步的时候,一切又都消失不见了。
再然后,夕阳更替,凛夜降临,幻境不再。
秦书儿的面前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书院,只有她一人。
地上到处都是烧焦发黑的东西,有些地方殷着血色。
槽碓断裂,像是破烂一样倒在地上……
秦书儿慢慢停住脚,抬头看向这个满是回忆的地方,心里疼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最令人痛苦的,并非珍惜之人离去时的回忆,而是他们存在时那些最稀松平常的点点滴滴。不过片刻工夫,再是坚强之人,也足以痛得溃不成军。
秦书儿咬住自己的下唇,努力克制住那种从心底涌上的悲痛,专注寻找孟旬所谓的“答案”。很快,便在一个木桩上瞧见了张被石头压着的醒目白纸。
秦书儿恍惚了一下,立刻跑过去,拨开石头,摊开纸查看内容。
其上只寥寥写了几行字。
此弩虽给身形娇小者用,然在我大唐,身形娇小者,为军者寥寥,而唐之敌者,又皆善齐射,可此弩虽不需脚蹬,却上弦缓慢。一无人可用,二无法胜敌。比弩坊署所造之弩,相差甚远,不堪大用!——军器监弩坊署
秦书儿一时愣在原地,又迅速翻过纸张看后面,但整张纸上却只写了这一段话。
“什么鬼东西!”秦书儿又羞又愤,直接将纸团了,恼怒地扔在地上,然后颤着身子垂头站在那里,“我竟然为了这种东西回来,这种东西……”哽咽着,“孟旬这个混蛋,又戏耍于我……”
说完,秦书儿像是逃走一样,扭身便朝外走去!
然而才走了没两步,忽见一人影“哎呦”一声朝她这边扑来,同时有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到了脚边。
秦书儿吓了一跳,立刻后缩三步。
那踉跄扑来之人亦是被秦书儿吓了一跳,赶忙又连退数步。
秦书儿这才看清,来的竟是个十岁左右的小郎君。
秦书儿不由问道:“你是什么人,为甚来这里?”顿顿,“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小郎君下意识朝门口看了眼,而后才将视线落回秦书儿身上,说道:“我听过关于这里的事,虽然最近传得沸沸扬扬……但是还是忍不住想来看一眼……真是遗憾。”
“遗憾什么?”秦书儿问道。
“我家是在归义坊做卤水的,但是因为我如何也掌握不好咸淡,母亲便觉我没甚天赋,遂合计着让我来长松书院听学,希望可以学习格物,另谋出路……只可惜,长松书院已经没了……长安也没有会格物的人了。”
秦书儿心里像是被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了一下。
“如果想学,总会有人教的……”秦书儿垂眸回答。
小郎君却笑了:“这位阿姐怕是不知现在城里的境况吧,现在谁还敢提格物?哪还有人教?其实之前我为了来长松,也多少了解过一些,据说之前有个叫马待封的,做出了可以自己递出妆品的梳妆盒子。当时就觉得,甚是有趣,但想来……以后这些东西,大概是要失传了。”
小郎君说完,惋惜地叹了声气。
秦书儿杵在原地想着方才小郎君说的话,心里莫名腾升一种沉重和烦躁。
她低下头本想甩开那些思绪,余光却瞥见了方才绊倒小郎君的东西。
秦书儿心上一紧,弯身慢慢将其捡起。
脑中瞬间化为一片空白。
那是一只已经几乎坏掉的酒胡子,各处破损,身上漆黑,原本两撇的卷胡也被烧掉了一半,可尽管如此,酒胡子仍保持着扬眉厉色,抬起的小胳膊直直地指着前方。
“怎么会是你……”
它正是当初老山长救下她时,为了哄她而给她看得那样东西。
秦书儿指腹摩挲酒胡子的脸颊,视线逐渐模糊,耳畔似乎又传来了当初老山长说的话。
——孩子,你看这酒胡子,无论你怎么压它,碾它,扔它,它都会站起来,永远不倒。你可知为何?……因为它的重心。只要心在,且正,便谁也推不倒它……丫头,跟我去学格物吧,你会发现这世上,有太多值得去探究之物,有趣得紧。
秦书儿紧捏着酒胡子,咬得下唇几乎渗出血色。
但又因她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狼狈一面,干脆背过身去。
小郎君见状,便觉自己也不便再多说什么,遂转身朝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自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话。
“不同液水,比重亦不相同……若调制不好卤水咸淡,可置十枚石莲入卤。全浮者全收盐,半浮者半收盐,三枚一下浮者,盐度过浅,不可以此制卤。”
小郎君眼前一亮,迅速回身:“阿姐也会制卤?”
秦书儿依旧是背对着他:“我不会制卤……但我会格物。”
小郎君怔了半晌,立刻后撤半步,俯首长揖许久。
待人走时,秦书儿早已泪流满面,她用袖子擦了擦不断从眼眶滑出的泪,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似乎被自己遗忘多时的重要之事,喃了一声“山长……”立即旋身返回宅邸。
秦书儿回来的时候,周围人都已经睡下了。
她回到房间,关上门,然后静静走到山长给她留的遗物前。
自那日亲眼目睹山长离世,她的脑子里全是有关复仇和凶手的事,便是连山长给的遗物都不曾看上一眼。
她迟疑片刻,先用手抚摸了下着盒子,然后慢慢打开。
一瞬,秦书儿瞪大了眼睛,过了许久才将里面的东西拿出。
那是一摞已经被翻得有些陈旧的簿子,簿子的封面上写着“天工奇卷”四个大字。
里面到处可见图画和批注,还有详尽的格物猜想,以及尝试情况。
这是记载了一代代学格物者想法的簿子,曾被山长自豪地称为长松书院的镇院之宝。
她曾多少次想要偷窥一二,却被老山长拒之门外。
然而,山长却将独独此物留给了她。
看似不过几个簿子,却有着千万重的含义。
秦书儿捂着嘴,因哽咽而浑身发抖,眼泪夺眶而出,最后她整个人就像是被点燃一样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么多日积累的所有苦痛悲伤,几乎一下子释放出来。
“老爷子,你明明知道,我不过一个混世魔王,本只想混吃混喝度日,为何还要如此……”
到底哭了多久,她完全感知不到,只是知道,当她哭完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没了半点力气,仅仅只能蜷着身躺在地上。
她看着静静立在旁侧的酒胡子,轻轻拿指尖儿按了一下。
那酒胡子像是被惹怒了一样,东倒西歪,狼狈一圈儿后,又站了回来。
与山长有几分神似的怒目立眉直对着她,一只小木手也同样还是直直地指着她。
秦书儿看着那酒胡子,脑海中,再次回想起孟旬的话。
——秦书儿,你在为谁报仇,敌人又是谁,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秦书儿慢慢闭上眼,翻过身,大字型朝梁顶躺开。
“孟旬,你到底……是忠是奸,是善是恶……”她微微抬眸,看向空空上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夜风呼啸,将窗子顶开了一条缝隙,拂动了秦书儿脸上的几缕碎发,也吹干了她的泪痕。
秦书儿闭上眼,终于累极,睡了过去。
紧皱多日的眉心悄然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那迷乱的,呼啸的,几乎要吹入深渊的夜风终于停下来了。
它徐徐而走,仿佛明白了自己,前路何方。
……
次日,天刚亮起,长安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郑恒帮着阿爷朝马车上搬完最后一箱东西,而后便准备回身道别。
杜新伯和郝南及诸位学弟们都来送行。
“郑郎,你真的不进新书院了吗?你是男丁,若是苦读四书五经,或许可以做一番大业……就这么离开,会不会有些可惜?”杜新伯再次劝说。
郑恒看起来毫不动摇,尖嘴猴腮的脸上堆起笑:“杜师兄说笑了,我郑恒还是知道自己几分几两……儒学那东西,着实不懂,何苦为难自己!还是用家里几亩地地收租子的日子适合我!”
闻言,杜新伯也不多劝了,仅是微微一笑。
这时自一众人身后传来了一个脚步声,一些师弟唤道:“秦师姐……”
郝南眼前顿时一亮:“书儿也来送你了!”说着,回身,“书儿,你来的正……”
话说一半儿,郝南突然愣住了,便是连郑恒也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