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孟旬正端坐正堂吃着黄沛为他煮的茶。
不过待客陪同时,黄沛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忙着扒着一兜子豆荚,全当是把活儿放在这里来做。
“不知梁郎几时才能回,不若先聊两句,也不至如此无聊。”孟旬一边吃着茶,一边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主动开口,“看足下举止该是官奴,既到乔家,按理是转卖,很不习惯吧。”
黄沛看向孟旬,动作稍缓,似乎很意外他会对他说话,而后低下头,又变回原来的速度:“区区贱口,何来不习惯一说,不过是打杂干活,没甚区别。”
“但即便是贱口,通常也会有恐畏之心。乔家娘子刚刚离世,外面都传是恶童作祟,不知足下可曾亲眼见过?”
黄沛闷着头答道:“仆与娘子郎君所住甚远,再加上有传闻以来,仆晚上正好都在玉器行帮忙,以让郎君和娘子挑中的货物折些价,若明府真的好奇,或许问郎君更合适。”
“梁郎晚上都在宅邸?”孟旬吃了一口茶,进一步问道,“那足下觉得乔娘子和梁郎之间的关系如何?”
“相濡以沫,令人生羡。”黄沛似乎也有些不大确信,又补了一句,“大概吧……说实话,仆没太注意这些,只是觉得,夫妻总会有口角,不是吗?”
这个回答,大致和历城其他人说的差不多。
“他们起过口角?”孟旬看似随口般地问道,“会不会是因为一个叫黔灵的女子?”
黄沛扒豆荚的动作一顿,其腕子上的一条编织红绳也因着这一顿而滑落到下方,木讷的脸上也终于多了一丝表情。
半晌,他像是刚刚想起似的,道:“哦……明府说得是那个画画的女子?她好像是叫这个……”半晌,将红绳撩回,再次闷头拿起豆荚说道,“黔娘子曾下榻于宅邸,仆与她只打过几个照面,所以印象也不是太深,也不太清楚她和娘子郎君的关系。”
话虽是这么说着,孟旬却注意到黄沛扒豆荚的动作好像突然间加快了不少,就像是想要逃离此处一样,于是又沉了声音,问道:“足下应该知道些什么吧,关于私情的,还是关于画作作假的?又或许是……”
啪嗒——!
黄沛正在拨的一个豆荚,因为力道太大而使其中一颗豆子飞出。
豆子打断了孟旬的话,也打断了黄沛所做的事。
一瞬,房里陷入了一片安静,只有那很是时候“逃离”的豆子,还在屋中慢慢滚动着,最后慢悠悠地停在了孟旬脚边。
孟旬没看豆子,而是看着黄沛。
黄沛却没看孟旬,始终盯着豆子。
又是半晌,沉而闷的声音才在房中响起:“明府不是来查乔娘子只手不翼而飞的事,为何要询问这些?”
他低着头,粗糙拇指搓着空空的豆荚,几分踌躇,几分思索。
黄沛的样子在孟旬看来,显然是知道些什么,想说,却有所顾忌。
孟旬剩余的时间并不多了,所以干脆更直白地说了一句:“正是因为想查乔娘子不翼而飞之事,所以才想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是对她有恨,专程偷走了她的尸体……”孟旬放下茶盏,略略前倾身子,双目直视黄沛,再次问了一遍,“足下觉得,乔娘子和梁郎君之间发生过什么?”
虽然孟旬只是将最开始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但是经过方才提及黔灵,黄沛的神情显然有些不同。
他垂了眸,空洞的眼瞳左右动了动,陷入了深思。
由此孟旬便更加笃定,内情绝非普通争吵这么简单。
黄沛微微启唇,像是终于决定说些什么。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梁汇回来了。
黄沛的神情立刻一变,再一次将嘴闭上。
孟旬没想到梁汇回来得如此之快,但也不想就此打住,于是赶在他进屋之前,想要再稍稍刺激一下黄沛。
谁知黄沛竟主动开口,快速说道:“善恶颠倒众生相,十里枯田恶鬼缠。”
黄沛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竟比孟旬还要急切,空洞的眼睛亦直勾勾的望着孟旬,眼底难得的出现一丝情绪。但下一瞬,双眼睛又陷入一片空洞晦暗,整个人也变回了最开始的木讷,有如行尸走肉。
同时,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梁汇气喘吁吁站在门口,先紧张地看向黄沛,又转而看向孟旬。
好一会儿,屋中没有任何的声音,只余下梁汇不大均匀的喘息声。
梁汇的脸上悄然浮现着一丝异样,但当他看到孟旬目光转来时,又立刻换上了一副客情的样子,慢慢收回推门的手。
黄沛识相从席上站起,拎起一兜子的豆荚弯身朝外走。
交臂之时,梁汇狠狠斜过眼睛看了黄沛一眼。
黄沛却没有回这视线,仍旧低着头,卑微的离开了房间。
随后梁汇立刻向孟旬揖礼,说道:“孟明府,您来家中为何不提前告知一声,梁某好早些回来,如此让您等候,着实怠慢了。”顿顿,小心窥视着孟旬的脸,“不知方才梁某不在时,家奴可说了甚失礼之言?”
孟旬看来无事的站起身来,走到梁汇面前。
“本官与你的家奴有甚可聊?就是来告知君一声,乔娘子的尸首找到了。”
梁汇蓦地抬头看向孟旬。
孟旬接道:“就在城外坟地处,戴欢喜身边的那一具尸首。”
说完,便从梁汇身边走过。
梁汇愣怔的定在原地,口中喃喃念道:“城外坟地……”脸上的血色好像一瞬褪去,恍惚着扶门而出,却已不见孟旬身影。
梁汇定了片刻,又想起什么,直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他推门而入,慌张地四下查看,顿了顿,又匆匆拿上旁边木梯,蹬上,来到了一个隐匿在上的木箱前,然后快速将其打开。
当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才终是将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
“吱呀”一声,慢慢又合上了木箱。
“这个孟明府,真的只是来说尸首之事?为何不找其他人来通知……”梁汇喃喃自语,慢慢扭头往下走,步子忽的一顿,齿中流出一个淡漠到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乔明月的尸首……找到了。乔明月……尸首。”
……
另一面,当孟旬离开乔家的时候,秦书儿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两人默契的交换了视线,前后脚登上马车。
“看着你的表情,该是有什么发现吧。”孟旬说道。
秦书儿本想卖个关子,谁知却被一语道破,有些不满,但还是心情愉悦地自怀中掏出几封信。
“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收获。”秦书儿将其交给孟旬,期待着孟旬的反应。
孟旬却若无其事地接过。
反倒是秦书儿愣了愣:“你怎不吃惊?你不怕我拿来原件,打草惊蛇?”
孟旬指尖儿一翻,目光扫过信纸背面几个划痕窟窿。
“这个痕迹,只有秦书儿的竹管笔能印上,不是吗?”他莞尔,看秦书儿一副失望的样子,不禁又道了句,“要我配合你生个气?”
越是这般说,秦书儿越是不悦,伸手说道:“罢了,当我没说。”她斜过眼,靠在马车上接道,“话说回来,你好像聊了很久,如何,黄沛可说了甚?”
孟旬简单地和秦书儿说了下方才与黄沛的谈话。
“善恶颠倒众生相,十里枯田恶鬼缠。”秦书儿喃喃复述,“这到底是个啥意思,既然说,为何不说明话?”
“或许是有不能明说的理由,总之,先看看你的成果吧。”
孟旬说着,已经着手打开秦书儿拿回来的那几封信,清秀字迹映入眼帘。
“下走今日又收藏娘子了几幅画作,比之前作品更加灵动而栩栩如生。每当这时,下走都会不自觉想起娘子的笑,心情也愉悦起来……”
“下走当真没想到,娘子会来家宅一住,虽然下走心中十分喜悦,可又十分担忧,乔明月并非所看那样仁善,她生性暴戾,喜怒无常,而且阴险毒辣,万事都会算计一二,下走当初也是不得已才与之成婚。现如今下走与她一直分房而眠,早已没了情分……下走唯一的寄托,便是能看到小娘子了。”
在孟旬看信的同时,秦书儿忍不住说道:“时间不够,我就抄了一些重点的,其余的废话,着实油腻的看不过眼。他们的关系果然和外人所道不一样,什么相濡以沫,什么思妻心切,都是做戏。男人果然都信不过!”她抬眸投了孟旬一眼。
“也不都是如此,我就不同。”孟旬说道。
“怎么,孟郎很专一吗?”
“转不专一我不知道。”孟旬莞尔一笑,“因为我从不对人许诺。”
秦书儿被这堂而皇之的五个大字惊得目瞪口呆。
这确实和梁汇不同,这只是另一种渣而已。
孟旬只笑不语,指尖一翻,拿起后几封信,继续往下看。
“今日对娘子动手,当真不是下走之本心,娘子莫要记恨,乃是乔明月这恶婆娘暗地里逼迫下走而做,下走若是不听她,恐会使她做更多伤害娘子之事。下走亦是心痛万分,犹如万蚁蚀心,恨不能赶走的是乔明月那恶婆娘。但思及,或许只有这个方法可以保你无事,只好忍痛而为……”
“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你我私下见面之事迟早会被他发现,必须要做些什么……另外你说的事情我也在考虑,我知道,你提出这个要求一定也有你的考量,而你也一定是希望我们可以真正的在一起,但是……”
这封的称谓已改,或是两人的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
孟旬思索着,打开最后一封信,眉心忽的一皱。
秦书儿似乎知道孟旬会是这个反应,静静等着他抬头。
半晌,孟旬将目光挪开:“看来看去,最后这封,才是最有用的。”
孟旬唇角略略扬起,慢慢将信转过。
其上只写了五个字:杀了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