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叶恼怒,回头瞪了顾常乐一眼:“谁问你了!”
顾常乐抿唇封口,坐在谭叶身边静听着。
谭叶的心情很快又沉了下来,喃喃接道:“当我拿着三郎的簿子,试图去救秦书儿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三郎。”
想起旧事,谭叶又抿了抿唇上的酒香:“坦白讲……三郎活着的时候,虽然我口头上没有否定过他,心里却是看不上他开口闭口就是开刀术的,觉得这终归也是破了谭家规矩的事。我这同胞兄弟都会这般去想,何况谭家的其他人?所以无论有没有遇到需要开刀术的病患,谭家人从来都不让三郎出面……以至于这么多年,三郎什么也没能去做。可悲的是,他生时活成了我的影子,死后却活成了那姓薛之人的影子。而如今,三郎不在了,我还拿着他的毕生所学当作自己的东西去救人……”
说到这里,谭叶沉默了一会儿。
顾常乐看着谭叶,拎起酒壶溜达到谭叶身后,靠在了他的背上。
谭叶的身子被压得朝前晃了晃。
本是想立刻起来,却又莫名觉得,在想这些事的时候,背后有个支撑,倒安心不少。
遂也不挣扎了,慢慢坐正,垂着头看向映在青石砖上的月色余光。
顾常乐叠着腿,继续吃着壶底余下的酒,悠哉悠哉地说着:“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大夫的事,尤其是弄不懂谭家为何设立这些奇怪的条条框框。在我看来,所谓医者,不就是黄泉路前,地狱道上最后的拦路人吗?除此之外,其他的重要吗?”
“所以说你什么也不懂。”谭叶依旧闷着头,“即便是大夫,也仍逃不了世俗的规则,就如你们杀人者,在任务面前,又有几个会提醒自己人命大如天?不过都是靠自己手上的活计,去赚自己的利益?谭家亦是,说到底,我谭叶仅仅是谭家选出来的听话的傀儡而已。而且说老实话,我本就没什么仁慈心,也不心疼谁,生下来就觉得别人死活干我何事?”顿顿,“三郎比我更配称为大夫,不是吗?”
顾常乐逐渐感受到自己靠着的那纤薄身子开始微微轻颤。
“那你为何还要去救秦书儿?”顾常乐接了一句。
“那是因为孟旬他威胁我!”
“皇帝老子你都不怕你怕孟旬的威胁?”
“我……”
“而且你若不想救,在火场的时候跑了就是,作甚非要死守到最后,反正不管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都是长松书院自己的恩怨所至,与你这谭家人没有半点关系,不是吗?”
“那是因为……”谭叶越听越气,“那是因为顺手而已!”
“顺手?但我看到的是在给秦小娘子行开刀术的时候,小郎君都怕得快哭出来了,每一刀都下得小心翼翼,若真像嘴上说的这么无所谓,何以变成那副狗熊模样?”
“谁狗熊模样了?你这人会不会说话?”
话没说完,谭叶就觉得自己脑袋顶上被一只不算大的手拍了一下。
接着又像是在安抚般地连拍了好几下。
顾常乐不知何时已转过来,正对着谭叶而坐,那双勾人的凤眼直直望着他。
“你在给秦书儿施术的时候,脑子里究竟是个什么念头?”
谭叶欲还嘴,又还休。
从下第一刀开始,他脑子里,就只是把眼前的这个人救活,别无其他。
似是看透了谭叶的想法,顾常乐的眉眼习惯性地弯成了一条线。
“谭叶,你不是三郎的影子,差不多该从笼子里出来了。”
谭叶猛地抬眸看向顾常乐。
顾常乐只是洒脱地又笑了几声,重新拎起搁在旁边的酒壶,溜溜达达地从谭叶身边走过,碰歪了他的肩,拂起了他的袖。
谭叶愣愣坐在原地,脑子里仍回荡着顾常乐方才的那句话。
竟说,他才是那个做影子的人。
他沉默着,不过寥寥几字,便将他带回了少年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对于当个大夫了无兴趣,只是每日习惯性地背诵着父亲让背的药材单录,后来有一日,他无意间听见了三郎和父亲的争吵。
“人命关天,只要能将人救活,为何不可为他行开刀之术?古来不乏大医为救人如此,为何他们行,我们谭家就不行,我就不行!”
“啪”的一声,重重的掌掴落在三郎脸颊。
少年的肌肤上顿时显出一层重重的红。
“孽障!谭家乃是大户人家,开刀之术会惊吓他人,惹怒百姓,而且开刀之术极为危险,若是真出了人命,我谭家便要被人人指着脊梁谩骂,永世不得翻身!你是想将谭家声望毁于一旦吗!”
“如果只是因为担心有损声望便见死不救,又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悬壶济世的医者!不过只是贪生怕死的鼠辈罢了!”
毫无疑问,又是一记掌掴。
而这一次,少年直接被打在了地上,手掌也搓出血迹。
父亲震怒地指着三郎说道:“我就问一句,是不是不打算放弃那些邪门歪道!”
三郎一字一句地回答:“那不是邪门歪道,而是救人的法子!只要能救人,我就决不放弃!”
父亲大怒,甩袖从三郎身边走过,然后狠狠丢下一句话:“既然如此,我就没你这个儿子,你也莫要顶着这张脸污了二郎的名声,从今日起,你闭门思过,不准踏出谭家一步!”
说完连头也没回便大跨步地离开。
他捏着书卷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半晌,才走到三郎面前,将浑身狼狈的他拽起。
“作甚为这么点小事和父亲顶撞,父亲让你做甚便作甚不就是了,现在好了,父亲给你禁足了,你也知道父亲的脾气,除非你松口,否则再不能在阳光下示人。一日两日就罢了,多个三四日,谁也受不了。赶紧去和父亲道个歉。”
三郎掸掸身上灰土,依旧倔强地说道:“三四日算什么,一辈子我也不怕!”而后迎着阳光,苦涩地笑了一声,“谁让……我是大夫呢。”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他从三郎的眼中看到了一线自己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真正对医道的执念,而非只是延续谭家功名利禄的欲望。
他不禁第一次思考,医者,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