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只是好像比平日要显得疏离了些许。
薛城怎么都觉得，这个气氛有些异常，但看朱尧方才的那几个字里并没杀意，便稍稍松开了身后匕首，迈过地上凌乱的物件，放平案几，捞起烛台，重新点起了火。
房内亮起，将朱尧和他的影子都投在了墙壁上。
薛城又朝地上扫了一眼，这回可以清晰地看出，这里大抵是被什么人挥倒，但并未见到兵器的痕迹，想来不是有什么刺客，而只是与人争执。
薛城悄无声息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拢起眉心。
他为何……会松出这口气？
有人先下手将朱尧斩杀不是更好？
又是那阵烦躁之感，隐隐袭来。
在长松书院的真相逐渐明朗之后，他的这种莫名焦躁感就开始与日俱增了。
薛城用力闭了下眼，又抬开，试图将心中的情绪挥走，主动问道：“大仙让人来找我……”看看四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沉声，“谁来过了吗？”
朱尧长吸一口气，突然伸出左手，挥了两下。
这是朱尧平日的习惯，尤其与他在一起时最常做的动作。
朱尧的右腿有陈年旧伤，虽然近来好了许多，但每每起身，仍感疼痛。
薛城很了解，所以想也没想，本能过去搭了一把手。
然而在指尖碰触的瞬间，朱尧却突然很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眼前！
一霎，面具下那浅色的眸子便对上了朱尧的那双布满戾气的眸。
很近很近，近到几乎可以在彼此间看到彼此的神情。
而在这一瞬，一抹深沉的，像是藏在平静湖底的杀意竟毫无征兆地出现。
薛城几乎瞬间紧绷起来，但是下一时，对方眼底的杀意再次收敛。
朱尧露出了一种像是一个普通老者般的哀默与寂寥，慢慢放了些力道，又低下头，如往常一样，搭着薛城的手费力站起，同时喃喃说道：“没什么事，只是仙缘会在即，刚才有个小子没把我的衣裳弄好，与他置了气……于是发了个脾气。”
他慢慢站直，带着几分深意地看向薛城。
“着实不该……一把年纪了，还感情用事。”叹声气，“也是，年纪慢慢大了，手脚也没过去灵活了，被下面人骑在头上，也不意外。”
薛城凝眸回望，想读出朱尧这句话的含义。
但朱尧很快就将眸子移开，对着镜子开始宽衣，语调也和往日一样，说道：“想必外面人也都久等了，但是我实在不愿再让那群小子看我的笑话，所以把你叫来帮我弄弄，终归，如今在这个地方，我信任的人也没几个。”
薛城闻言，眸底生出几分复杂，但还是听着朱尧的话，帮着他去打理外袍。
薛城的手法非常娴熟，每一寸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朱尧沉默着，任薛城在后面打理，也没有设任何防备。
半晌，朱尧突然说道：“永望，你还记得，我与你最初相识的场景吗？”
薛城手指微微迟缓，抬头，却看不见朱尧的表情。
而后又继续打理衣角，并说道：“师父的救命之恩，当徒弟的，岂会忘记。”
朱尧突然大笑两声，眉眼弯成了一条缝：“你从不称我为师父，今日这是怎么了？”
“只是觉得，你传授了我武艺，还将我带到这里重头开始……总还是要称一声的，而且，你是我师父这件事，也是事实……过去不叫，只是不习惯，显得我好像在与你套近。”
“所以你一直不唤我师父，乃是不愿让人觉得我们亲近。”朱尧稍稍侧脸，“我一直以为，你是喊不出口……比如，也许在你心里，我朱尧其实就是个无恶不赦的恶人，你不齿拜我为师，甚至……”他长长抬起左手，指向墙壁上两人映出的影子，“就像是墙上映着的动作似的，恨不能斩奸除恶，杀我后快呢。”
薛城猛地停手，目光顺着朱尧的指尖看去。
墙壁上，他整理衣带的动作，就像是正拿着一把刀，自后狠狠刺向朱尧。
薛城悄然眯了下眼，又慢慢将目光挪回，动作一变。
衣带弯曲，“利刃”不见。
“大仙既是觉得我会斩奸除恶，又为何让我站在后面。”薛城稍稍偏头，“就不怕我现在就动手吗？”
“怕啊。”朱尧笑了，笑着，笑着看向火烛上面摇曳的火苗，“还记得我当初与你讲，我曾因父母双亡才流落街头的事吗？但其实事情不那么简单。”他的眼神寒凛半分，“我父母，乃是被叛徒所杀。”
薛城的手再次一顿，这回没说话。
朱尧则接着说道：“当初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手无缚鸡，气若游丝，可即便弱小成了这个样子，那双眼睛里还是写满了对生的执念，这个执念好像在告诉全天下，‘我’必须活下来，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为我而死，‘我’也必须活。因为我有一定要手刃的人，只有活下来，才能将他千刀万剐，才能让他跪在我的面前忏悔他所有的过错！”
薛城终于开口反问：“所以，你的仇报了吗？”
朱尧缓而慢地扬起了唇角，淡淡说道：“我将那个叛徒，凌迟而亡。”
薛城默了一会儿，接道：“我还以为，大仙向来拥有‘一刀’的仁慈。”
“不一样。”朱尧虚望前方说道，“这个人曾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父母最信任的人。她伴着我长大，在我少年的记忆里，她甚至比我母亲对我还好。”
“女子？”薛城见朱尧有些蹙眉，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默契地自后递给朱尧。
朱尧毫不迟疑接过，掩唇咳了两个声，而后道：“是，不光是女子，还是一名美艳的女子……我从未见过这世上，有这么好看的人。”又笑了两声，“当时她为了方便行事，所以入我家府宅，暂当了我父亲的妾室。那时候我还很疑惑，这么一个人，为何我父亲不真的与她行房，只是将她摆在偏院……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早就想杀我父亲，不光杀他，连我也不想放过……原来一切的好，不过都只是为了伺机而动。”他又叹了声气，“我真是悲痛欲绝。”
他说着，稍稍侧了脸看向身后人。
薛城却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对叛徒处以极刑，理所应当。”后也抬起眼，眸底生着一丝冷光，“换了我，也会将他千刀万剐。”
朱尧饶有兴趣地哼笑一声，又将脸转回。
“也对，你一向都是这么对仙缘阁的叛徒。”又顿顿，“说起来，当年刚刚救起你时，你也说要复仇，三年过去了，如何？你的大仇得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