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旬看到弩机,长长的眸子倏而划过了一丝碧光。
他迅速从秦书儿手里接过,抚在手上端详。
随他而来的赵衍也是满目惊讶地看着弩机。
弩机尺寸正好介于大小两种弩机的中间,而且材料装配都和通常弩机有着明显不同,最侧面还置有一个小把手。
“这便是杀人的凶器……终于看到它最原本样子了。”孟旬单眉挑起,竟有几分兴奋。
秦书儿着实对“杀人凶器”这个称呼感到万分排斥,遂不悦纠正道:“弩机就是弩机。战场上用的时候,也没见有人喊它杀人凶器啊!”
孟旬看到秦书儿的不满,嘴角微微勾起些许,说道:“做的不错,秦书儿。”
秦书儿心里涌起一些得意,但仍是故作平常地说道:“小意思,制作弩机不过是格物学的冰山一角,我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看来本台端要对秦书儿,刮目相看了。”
孟旬似乎心情大好,突然伸手捏了秦书儿的脸颊。
秦书儿被这一捏,心也跟着颤了颤。
平时便痴迷兵器的赵衍根本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举动,满眼都是这弓弩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抬眼便问道:“不过,为何小娘子这弩机要做成如此形状?”
秦书儿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们询问,双眼立即充满光彩。
“实际上我做的是为了方便移动作战,且女子也可使用的轻便弩机。但是因为考虑到不能耗损威力,所以便在材料上做了一个调整。唐人弓弩以竹木为主,我想试试其他,便尝试了白桦,然后同样与角、筋杂糅,做成复合之材。”
她将弩机翻转到细节处,指了指上面所有弓弩必须皆要刻的一行小字。
“此弩最大张力约莫两石有二。”绣眉一挑,“如何,是不是很棒?”
赵衍立即点头,可又有些困惑:“可正常弓箭是一石左右,六十步。秦小娘子这弩型尚小,弓力又不减,光靠臂力如何怎能上弦,但脚蹬上弦,又太小,根本踏不住啊。”
“所以啊。”她手指机身上装的小把手,“我装了这个!”
说着,摇了几下把手,里面便传来一阵响动。
她接着说道:“早年便知汉时之人爱用铜铁齿印棘轮,后又想起我朝农耕所用木齿之轮,便去找西市生铁行的老板弄了几个小轮放入,待我摇动杆时,几个小轮便像取水般联合作用,可以用最小的力气拉动弓弦。”
赵衍接过弩机尝试了一下,果然如秦书儿所说,上弦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
赵衍实在掩饰不住兴奋,正要大行夸奖之词,却听孟旬在旁说了一声。
“别得意太早。你这弩机虽然省力,可也有致命缺陷。”
秦书儿立刻绷起神经:“缺陷?甚缺陷?!”
但孟旬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他,而是递给赵衍一个眼神,赵衍立刻将弩机带走了。
“这是作甚,卖关子吗?”秦书儿恋恋不舍地看着被拿走的弩机。
“改日有机会再与你说,现在有别的事要做。”孟旬说罢,微侧身子示意秦书儿朝后看。
秦书儿困惑着偏头看去,顿时一惊。
只见在问语小院的中央摆放着一张案几,案上有名贵酒器和玲琅满目的美食,几旁还置着好几坛酒。所有这一切,在一盏立式的火橙灯衬托下,显得如梦似幻。
秦书儿震惊。
这可是她自打出生以来,见过的最为丰盛的一餐,还有她奢望已久的京城名酿!
“一起吃一顿吧。”孟旬回眸看着秦书儿,“这应该都是你喜欢的。”
“可是你不是急着要去查马孙的事?”不知明的落寞加上突然出现的喜悦,让秦书儿已不知应作出怎样的表情才好。
“不差这几个时辰……好了,别愣着了,我饿了。”
孟旬破天荒地握住秦书儿的手,直接带着她前往案旁。
秦书儿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心跳不禁有些加快。
其实之前她就有这种很奇怪的感觉。
孟旬是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温度之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也不讲情面。但这样一个人,却偏偏有一双极其温热的手,像是攥了全天下最烈性的朝火,可以融化世间一切冰川。
薛师兄则正相反,他面儿上温润暖人,但偏就生了一双毫无血温的手。
为何世间会有这种不同?
秦书儿看着那只手,莫名的,想要回握试试。
由是小心收拢指尖儿……
谁知还甚也没碰到,他们就已经到了席位。
孟旬毫不犹豫便松开了,以至于秦书儿的五个手指只攥住了一阵冷风。
秦书儿的小脸儿跟着一沉。
孟旬回头看向僵石般的秦书儿:“坐啊,怎么了?”
秦书儿就是莫名有种不甘和窝火,迅速收回手,一屁股扎在席子上。
“没什么,看美食看呆了。”
孟旬歪了下唇,亦掀开下摆入座。
之后两人就像是正常吃饭的人一样,各自吃食,相互斟酒,还闲聊了些书院趣闻。
秦书儿一贯是个不讲规矩的,想吃甚吃甚之人。
孟旬则是典型官宦之身,所以吃相确实要比秦书儿讲究许多。
他边吃边看着秦书儿,像是在欣赏着什么有趣的事物,时不时就会浅浅笑上一声。
谁知,才不过一碗酒的时辰,孟旬便笑不出来了。
孟旬轻叹一声气,只手撑脸,转眸看向旁边秦书儿。
只见小人儿先打了个响嗝,她同样撑脸扭头看着他,整张小脸儿也通红通红,时不时还会对着他傻笑两声。
孟旬扫了眼地上才开了一坛子的酒,突然有些后悔了。
调查的时候,只记了秦书儿好酒,却没记这小丫头……竟然是个一碗就倒的。
最重要的是,她的醉态还非常独树一帜。
从方才到现在,小丫头便低头端坐着,将自己的私房钱藏处、打架对象,还有在书院里藏的白菜位置,一一告白。
如此醉举,就连见多识广的孟台端都有些意外。
若御史台的犯人若都是如此,还要拷问作甚?
他又夹了一口菜,随意问道:“不过为何要在书院里埋白菜?”
小人儿此刻乖乖巧巧地坐着,垂着头,默默回答:“因为挨过饿,知道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所以想着,平时藏些吃得,若真遇到大灾大难,可以分给书院的师兄弟们救急……”
孟旬夹菜动作放慢。
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此时烛光正好,他竟想要多看她几眼。
不知不觉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她低垂的小脑袋。
“藏些好,多藏些,这个世道,虽有今日,不知明天。”
秦书儿点点头,然后说道:“那我也替你藏些……这样若是你有朝一日挨饿了,我又能救你一命……”她说着,弯起嘴角,小声笑笑。
“救上瘾了?”孟旬饶有兴趣托腮看向秦书儿,“难不成是真的舍不得我?”
火橙灯下,小人儿的脸颊显得格外红润。
她就这样看了孟旬好一会儿,像是在苦恼着什么,半天没有说话。
孟旬觉得或许秦书儿是真的醉了,便也不准备多聊,反正这个话题也不过会以“呸”这种秦书儿式的风格回答做结束。于是放下筷子,仰头,准备饮完盏中最后一口酒。
算算时辰,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谁知才刚喝到半口,便听旁边传来一个虽然含混,但非常明确的话语。
“嗯……我确实……不想让你走。”
孟旬吃酒动作突然一顿。
向来无波的眼底,终于多了一丝往日不曾有过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