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县衙公廨不远处的酒肆里，时时传来历城人豪情万丈的撞酒声——自从仙缘阁覆灭之后，物价下调，民生恢复，不少人卸下生活的担子，终于有了空闲，可以来这个地方畅饮三杯。
而在这片喧闹声中，独是一处安静得接近死寂。
博士小二一边倒着酒，一边小心翼翼看向案几对面两人。
只觉得有一阵窒息感弥漫在这两人中间。
确切地说，就是那种双方互不欣赏，一言不合，说不定会殃及小店的危险感。
一滴冷汗自小二鬓角落下，但见酒盏酒面平了，便迅速放下酒壶，拉好屏风，闪去他桌。
孟旬最先拿起酒盏，主动推至两人中间。
薛城见状，也拿起了自己的酒，“啪”的一声，与孟旬碰了个杯。
两人同时仰头将酒都吃了个干净。
而后相互对视片刻，薛城又帮着将两只酒盏斟满。
孟旬长眉微挑，没说什么，还是拿起酒盏。
接着二人又一同一饮而尽，同时将碗放下。
又是一阵沉寂。
然，正当薛城再次拿起酒壶准备倒酒的时候，孟旬却扬手推住了酒壶。
“如果你来和我吃酒的目的，就只是……吃酒，恕孟某不能奉陪，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耽搁。”手掌一翻，盖在酒壶上方，慢慢将其压回案几，“究竟，想说什么？”
薛城看着案几上的酒壶，眼睛里浮着动摇之色。
就好像，有什么话一旦开了口，就再也收不回来。
许久，他才收回手，重新端坐着看向孟旬。
“孟旬，坦白说，我之所以不见书儿，是因为现在我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怎么说？”孟旬回问。
提起秦书儿的事，薛城冰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线温和。
“我这个师妹，自小没有父母，是山长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见惯世态炎凉，却从来没有向这个世间的肮脏低头。她总是与人说，我是书院里第一个与她搭话的人，给她人生带来一线温暖，但事实却是反过来的，我是商贾之子，不可考取功名，生来低人一等，人生早已一眼望到头。确切地说，我对这个世界是有恨的。可是在见到这个小丫头的时候，我很困惑，为何人在造了这世间那么多罪后，竟还可以活得这么纯粹。坦白讲……”他顿了顿，直视孟旬，“从那个时候，她就是我的心上人了。”
孟旬正拿着酒壶想给回情为薛城斟酒，听了最后这一句，忽而顿住。
半晌，又低头继续，佳酿缓缓流入盏中。
他在听着了。
薛城谢过孟旬的酒，后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因身份原因心有自卑，于是一直努力修习格物，希望有朝一日至少能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天地。我想着，等到那时，我会努力拜托山长帮我下聘，然后在她最好的年华，给她最好的生活。我对自己发誓，此生必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一定会疼她、爱她、让她永远都无忧无虑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薛城说这些的时候，仿佛真的有那么一瞬回到了过去。
晦暗眼底生了些光亮，嘴角也弯着温柔的弧度。
但很快，他的眼神又暗了，带着几分置气喃喃接了一声。
“谁知道中途却出了一个孟青和。”
他说完，又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用力将盏放下。
“不客气的说，孟旬，你真的是我薛城辈子，除了死仇之外，最讨厌的人。”
孟旬笑了，拿起自己的酒盏，又和薛城的空杯撞了一下。
“那还真是我孟某人的荣幸。”
薛城苦涩地扯了下嘴角：“我还真有点希望，能从你嘴里听到‘彼此彼此’这四个字……看来对于你来说，我始终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孟旬不置可否，径自饮酒。
薛城便又接着说道：“再后来，一切都变了。”
说到这里，薛城的眼神瞬间沉下一丝杀意。
冷得仿佛将周围一切，都凝上了一层厚实的寒霜。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用尽全力为自己编织的梦，竟会碎得如此轻而易举。不过一夜，我和书儿又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儿，虽然很多同门也都很伤心，但是没有几个人，能体会我和书儿心中的绝望。所以刚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我是打算带书儿走的。”
孟旬蓦然抬头，眼中添了一丝凉意。
薛城迎上他的目光：“是，那个时候我的的确确想带她走，让她和我一起手刃仇人。”
“所以，你本是想把她也拖下地狱吗？”孟旬字字用力。
薛城反倒笑了，前倾了身子直视孟旬：“你不觉得，这才是世间最大的讽刺吗？被众人视为奸佞的人，在她即将坠落深渊之时，给她点了一盏人间的灯，而被众人视为好人的人，却只想着将她拖入地狱，与之一同，永无轮回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