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这句，薛城又慢慢敛回身子，眼神也黯淡下来。
“我总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奈何醒着才是真正的醉。”他又慢慢抬头看向孟旬，“我这么一个酩酊半生又满手鲜血之人，早就烂在泥里，万千厉鬼缠身了，如何还能爱人？”顿顿，“从想将书儿带走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孟旬不置可否，径自又倒起了酒。
薛城虚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客人：“也该是时候，放下不该有的期望了。”
“为何与我说这些？”孟旬收了酒壶，端坐看薛城。
“是想拜托你一些事。”薛城收声半晌，也重新坐正，“此生都不要让书儿知道我对她的这份……越举之情。”
孟旬眉心轻而迅速地拢了下：“你让我隐瞒，岂不是让我当一个耍弄心机，制造误会，然后横刀夺爱的第三者？”
“某种意义上，也名副其实。”薛城直接回答。
孟旬无语凝噎，继而辩驳：“你未娶，她未嫁……不，你连说都没说，怎能怪我横刀夺爱？更何况，我和她也分开了这么久，你若有心，不是早就见她了？”
“可是我料你三年前就知道我对她的心思，为何三年了，没透露半个字？”他也笑了一声，“若是书儿知道了，即便不喜欢我，也会因为愧疚陷入两难之状，哪会由得你这般顺风顺水。”
孟旬的右眉逐渐挑起。
罢，他认了。
他就是知道这对师兄妹同门情深，怕秦书儿被眼前这厮中途劫走，所以故意不说。
倒不是他觉得自己魅力不够，而是以秦书儿对情感的理解和以及她有限的智慧，怕是有可能分不清哪一个是爱情，在感情稳固之前，若真意气用事，做了甚不理智的事，那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再何况，他也不觉得眼前人好到哪儿去。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秦书儿从薛城嘴里，绝听不到自己半句好话。
算是扯平了。
心里这么想着，面儿却笑，从容晃了晃酒盏：“我，孟旬，用得着阻碍谁吗？”
薛城看破不说破，也跟着淡笑了一声。
气氛刚刚轻快些许，又迅速凝了起来。
“但是，我早就答应过这小丫头，不会再隐瞒她什么。而且说句老实话，你道你万鬼缠身，我也不见得就飞升云端，你用这种理由，没办法说服我。”孟旬接道，“最终接受谁，不接受谁，爱谁，不爱谁，不该让她自己决定吗？她不是你我之间的棋子，而是活生生的人。”
薛城却苦笑一声：“她早就已经决定了。”
孟旬蹙眉不解。
薛城便接着说道：“你没说我心慕她的事，我也从未点破当年是你救她这个真相。其实我确实一度心怀侥幸，卑鄙地认为，若是书儿觉得我对她有恩，或许会真的爱上我。可是我发现，结果并不是这样……”
他笑了笑，“秦书儿她看起来迷糊，实则心里分得清清楚楚。对她来说，宁可与我同生共死，也不会对我说一句超越师兄妹情分的事，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即便我真是那个奋不顾身进火场救她之人，也没办法动摇她对你的感情，更何况，我只是个冒名顶替的人。如果这都不算抉择，那又什么才是抉择？口头上的一句‘师兄抱歉’吗？”
孟旬默了许久，又道：“可是我知道，你对我的评价并不高。即便是书儿喜欢我，你又如何放心将她交给我？”
薛城的脑子里闪过那日孟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家门口，将他留在刃胥身上的刀还给他时的情形。
那一天，孟旬凝重又坦诚地将自己要扳倒仙缘阁的计划告诉了自己。
“此行危险，若是让书儿知道真相，恐怕她如何也不会离开县衙。我知道在这个历城，只有你绝对不会伤害她，所以我会试图将她逼到你这里……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保护她。”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明白了原来自己错看了这个人，错看了太久太久。
薛城很轻地扯了下嘴角，喃喃说道：“如果说这个世上，真的有什么人比我更在乎她。大概，就只有这个叫孟旬的人了……而且，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拼了命的，连续闯两次火场。”
薛城长长吐了口气，随后站起身，忽而躬身做出叉手礼。
“孟旬，我这个师妹，容易冲动，又很莽撞，但其实大多是要面子，若她哪日犯了错，你可与她讲理，却莫要大发脾气地数落她，否则这丫头，大抵是会逞强着说很多不招人喜欢的话，然后自己一个人偷躲着难过。”想起秦书儿，薛城的脸上浮现了久违的，温柔的笑容，“别看这丫头平时义薄云天的样子，其实爱哭鼻子的很……”顿了半晌，接道，“孟旬……望你，好好待她。”
“即便你要暂且离开，之后到了那里，也是会和书儿见面，何以说得像……”
孟旬本有些不明，但话到这里，却突然理解了。
薛城决定对秦书儿不告而别，先行一步，正是要真正断了念想。
但是断情念本就是这世间最锥心刺骨之事，若还与心慕之人一起，只会更加痛苦。
孟旬是懂的，甚至反倒是最懂的那个。
半晌，终是放弃了劝说，轻轻点了下头。
薛城终于又绽开一线浅笑，慢慢起身。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直到薛城看了看天色，打破了这份安静：“我想说的话，都差不多说完了。时辰不早，今日这顿酒，也该结束了。”说着，将酒钱放在了案几上，转身准备离去。
“且慢。”孟旬忽而出声。
薛城驻足回眸。
孟旬抻袖起身，站于薛城身后，也轻吸了一口气，双臂一划，回了一记手礼。
薛城竟怔得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只见孟旬轻声说了一句：“方才是骗你的。”顿顿，“你也是我孟旬这辈子，除了死仇之外，最讨厌的人。”
薛城再次一怔，罕见笑起，笑得就像是少年般开怀。
而后就像是方才孟旬说的一样，莞尔回了一句：“那还真是我薛某人的荣幸了。”
孟旬站直，也轻轻笑了两声。
午时，阳光正好。
这间酒肆里，热闹非常，依旧飘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