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女子身着红衣,瘦骨嶙峋,就像是害了什么病。她说是我父母的友人,来看望我他们……我觉得那女子着实有些可怜,尚未知会父亲,便将她领入家里,谁知……”
孟旬的声音逐渐干哑,顿了片刻,才接道。
“谁知道,她却屠戮了我的全家。”
孟旬只用了一句话带过了那夜之事。
但是秦书儿听在心里,却无比震撼。
其实对于孟旬家里遭受过一些劫难之事,她也多少有所耳闻。
可是当这些话真的从孟旬口里说出,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
但她什么也没说,仅仅是又朝孟旬挪挪身子,与孟旬面朝同一方向而坐。
小小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侧,似乎是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给他一些回想起过去的勇气。
孟旬并没拒绝,依旧是遥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喃喃说着:“我自小生在名门,受人追捧,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而那日,我竟一口气经历了那些事。当时,我阿弟就睁着眼睛,倒在我的面前……他的脖子被扭断了,全身上下的骨头也都碎了,脸上身上,混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血,他就像是碎了的玉器,了无生气。我害怕极了,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女子也逐渐朝我走来的时候……”
说到这里时,孟旬下意识吞咽下唾液,似乎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变得有些干涩。
“她并没用刀,而是用着了断我阿弟时同样的方法,掐住我的喉咙,那时她是笑着的,疯癫似魔……但是我父亲拼尽最后一口气,从后面给了她一刀,并嘶喊着让下人将我带走……虽然心里想着,绝对不能走,要保护这个家,保护父母……但是最终,我还是害怕了。我害怕得连滚带爬地就跑了,不过最后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
或是想起了那夜最后看到的场景,孟旬的眼神逐渐黯淡,暗淡的同时,又蹦出了一丝凌厉的怒火,那是自地狱深处燃起的刻骨的仇恨,也是自身体里每一滴血中流淌的悲伤。
“这一眼,我看到了尸横遍野,只有那个红衣女子站在院中。我看到了她用身后的那柄剑,直接割断了我父亲的喉咙,我从被她被割破的衣衫下看到了……”他的唇瓣逐渐用力,“看到了一只血色的蝉。”
“血……蝉?”秦书儿在朦朦胧胧中复语。
孟旬沉默许久,最终,将这一切都化作了一个清淡的“嗯”中。
仿佛这个字之后,刀光剑影的画面,突然烟消云散。
余下的,只有微微寒风仍然顺着窗缝流入,不经意撩动着他鬓角的碎发。
半晌,孟旬才接着说道:“而之后,我便被父亲的好友杨镇山带走,他待我如养子,推举我入国子监,后又加入御史台,一路到了今日。”
孟旬的声音越来越冷,说到最后的时候,已不见了半点人情味,仿佛又回到了平日里,对世俗漠然的鹰犬。
他拿起空置的酒坛,朝自己的碗里又晃了晃,还真的落下了几滴余酒,像是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泾渭分明的线,端起酒盏。
“人总是要为过去的罪付出代价,有些人,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说着,慢慢引入,然后自嘲地说了一句。
“如何,我的事,是不是十分无趣?通常人也是理解不了这些事。”
“我可以。”秦书儿冷不丁接了一句。
孟旬放碗动作倏地一停,斜眸看向秦书儿。
小人儿低垂着头,旁人看不到她的神情。
但孟旬很快也明白了秦书儿的话。
是啊,他人是理解不了的,但秦书儿偏偏可以。
三年前的那一夜,甚至比他经历的那一夜,还要触目惊心。
孟旬收回目光,又看回了面前被月色隐隐点亮的那一片空无的地。
他再次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秦书儿的发,然后用着很深很深的语气说道:“秦书儿,我不在的这三年……尤其是刚刚离开长安的那些日子,你过得如何?”
秦书儿的身子忽然轻轻晃了一下。
若是此时秦书儿尚未吃酒,必然会嘴硬都告诉他:“一切安好,没甚可担心的。”
可是此时此刻,秦书儿却仅是靠着孟旬。
也是沉默了很久,才自那微微开启的小唇中,飘出两个字:“不好。”又跟了几句,“糟糕透顶……”秦书儿好像也陷入了那一段时光的回忆中,慢慢地,轻声地说道:“夜夜梦魇,心如刀割,不甘恼恨,愧疚自责……”顿了顿,“生不如死。”
她说着,身子微微轻颤,终于抬起头看向孟旬。
那双眼睛因微醺而带着些许迷离。
月光映入她的眸底,像是罩上一摊悠悠流水。
“你可知,那个时候,我竟然在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或许身上的伤,也就不那么痛了。”
孟旬有一丝讶异,反问:“我以为那个时候,你快恨我入骨了。”
“我知道你为何让我走。”秦书儿微微嘟囔,“孟旬……我也不傻。”小脸儿渐渐又耷拉下来,“只是,一个人熬过那些岁月,真的太难……再是逞强,也经不起从里到外的土崩瓦解。”
孟旬有一瞬的动容,刚要开口,却见小人儿忽然勾了嘴角,一双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但是啊……人生不就是如此吗?有时会突然横下一刀,把你全部珍惜的东西,通通从你的生命中剥离……但偶尔,也会大发慈悲地再填补一些什么。”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
“离开长安后,我就和郑恒一起重新建了书院……我也收了一些学子,学着老山长的样子,传授他们格物。他们大多同我一样,都是颠沛流离之人……虽说我教的也不怎好,有时候也会突然自己研究上那些东西,把他们忘在一边,但是这些孩子,从来不责怪我这不负责的山长,而且他们各个聪颖……我就想着,若他们生在人人认同格物的地方,一定都是可以为百姓谋福利之人!都是可堪大用之才!”
“想不到,当年书院的混世魔王,有一日也能教授学问了?”孟旬跟着秦书儿笑起,“听起来,这还是间不错的书院。”
“那是自然!”秦书儿脸色顿时又红润了几分,挪挪身子,正面对着孟旬,开始手舞足蹈的替孟旬介绍起来。
一通言语不清,但似乎很厉害的描述后,小人儿又一下子跪回孟旬身边。
她满是兴奋地望着他,说道:“孟旬,若是有了机会……你一定要与我一同去看看,免得……说我是在胡诌……”小脸儿堆起醉醺醺的笑,“我想,你定会喜欢那个地方……它远离尘嚣……绿水青山。在那里,再也不用每日提心吊胆,睡不安生。”想起那个地方,双眼仿佛闪烁着熠熠星光。
孟旬饶有兴趣地问道:“人皆向往入世,为何你会觉得,我会喜爱出世的生活?”
秦书儿想了想,沉吟片刻,轻声道:“就是……这么觉得……”又想了想,“你好像曾经,在哪里与我说过……想要谋害你的人,很多……”恍然,“对,是庞五追着我们跑的时候!……所以,我觉得,你每日过得一定很累,就像是压了个秤砣在心上……不过,也许只是我想带着你逃走,逃离尘世。”
她略略垂眸,随后再次堆起笑,“但总要去看看嘛,万一你喜欢呢?若真是如此……我便同郑恒说说,给你减少些租子,然后我们一起住在那里……”拍拍胸口,“我教格物,你教律学,或者别的什么……我想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制住那些四处乱跑的皮小子,他们一定都服你。”
小人儿晃悠悠地歪头想着,连怎么分配房屋都已经想好。
孟旬听着,似乎真的在眼前勾勒出一幅闲云野鹤的画面。
那样的日子,确实让人向往。
然而……
“恐怕,我不能与你去。”孟旬低声回道。
秦书儿的表情瞬间垮下。
她先是困惑地皱起眉,想不通孟旬为何连去也不愿去,半晌,恍然,嘟起嘴不悦说道:“难不成是因为……因为何巧巧?”
秦书儿的这个“因为”来得没头没脑,就连孟旬也微微一怔。
虽说有闻何巧巧近日曾来县衙探望过,但自从上回招魂乐案子后,她好像莫名对自己生了一丝畏惧,缕缕过门而不入,久而久之,他都快将这小娘子给忘了。
秦书儿倒是记得十分深刻。
孟旬倒也知原因,来了兴致,又多逗了逗她:“这倒也是个不错的理由,何小娘子善解人意,为人开朗,还多才多艺——”
咚——!
秦书儿突然上前,将孟旬压倒在地。
这个动作太大,也太过粗鲁,以至于连旁边案几都一并撞翻!
“我就知道!”
秦书儿双手撑在孟旬脸庞,方才还喜气盈盈的小脸儿,此时阴沉得就像挂了一把铁锥。本就灼热的眼底更生火气,就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囊括其中,燃烧殆尽。
孟旬也不推开他,就这样凝视着肆无忌惮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