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顾常乐并没有在里面。
今日的他换作了一身普通妇人的装扮,混在人群里,手上挎了个果子篮,一边卖着高如意亲手烹制的果子,一边听旁边的街坊邻里讨论着高调撞入视线的这几位来客。
这时忽然发现原本跟在他们身边的谭叶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顾常乐叫卖的声音微顿,下意识朝四面看了看。
只见这位平时对别人多一句话都不说的清高郎君,正不断徘徊在人群之中焦灼地找寻着什么。
顾常乐不禁想起当时在验尸房看到的那个,令谭叶反应极大的皮质小包。
顾常乐眼底浮现出一丝兴趣,但一转,又将这份好奇心收回。
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顾常乐丢了个果子进自己口中,悄然向后退了半步,隐入人群。
另一面,跟着一起来的高如山、高如意还有郑恒很快就被这琳琅满目的街市吸引走了,待一行人来到集市中央之时,就只剩下了孟旬和秦书儿两人。
秦书儿为了寻找木器行的摊位,一路上不断左右张望。
可是看了一大圈儿,果子行、酒水行、乃至卖棺材板的凶肆她都已经找到了,独独就是没看到她想找的。
秦书儿困惑不已,于是对孟旬说道:“接下来我们分头走好了,反正问查案件也非我专长。”
孟旬一眼就看出秦书儿心思在哪儿。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几分不放心,遂道:“不若你等我片刻,我……”
话却被正前方的一个声音打断:“孟明府,您也来了?”
秦书儿和孟旬同时朝声音源头看去,竟是梁汇。
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玉器行的摊位。
孟旬本欲出口的话消失在了嘴边,扭头时,秦书儿已经离开。
孟旬不禁吐了口气。
但想来此处算得上是众目睽睽,就算是假装的,仙缘阁也断不会在此作甚与县衙敌对之事,再加上仙缘阁更警惕的是他这来自长安的县令,而非秦书儿,想来也不会遇到甚特别的危险,遂又将注意力收回到了面前梁汇身上。
梁汇的脸上还挂着几分诧异,似是当真没想到县衙之人会参加这样的夜间集市,因为在大唐是不许官员与商贾有过多接触的,而且也不喜集市开于夜间。
所以平时来走马上任的官员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会出现在此。
孟旬明白梁汇的困惑,故意稍稍扬声说道:“既然来了历城,是要入乡随俗……何况这是仙缘阁的邀请呢。”
听了他的话,原本偷看着他的人似乎同时得到了某种答案。
周围的喧闹声再次大了起来。
终归,在如今的历城,有些事只要不挑明,它就不是事。
如这集市,如这城池,也如这笼罩在恶鬼恐吓里的男男女女。
随便寒暄了几句之后,梁汇便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去。
他前脚刚一走,便有一声嗤笑自不远处传来。
“最是厌恶这种伪君子,下次要是他来,先提前告知我一声,等我把家里的上品都收起来,再让他进行挑选,免得脏了咱家的货。”
孟旬向说话之人看去。
只见玉器行摊位后正围坐着几名年轻人,说话之人是一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酷似长安人风格的衣裳,手上把玩着一个玉如意,脸上尽是不满。在她周围盘腿坐着几个人,边听着她说,便“是是是”的开口附应。
孟旬一眼就判断出了这小女子该是玉器行的当家小娘子。
“伪君子……”孟旬品了下这小娘子的话,觉得颇有意思。
他漫不经心地走到摊位前,指尖儿从玲琅满目的玉器前滑过,似在挑选,又同时开口:“县里不都说,乔明月和梁汇夫妇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小娘子无凭无据,何以说这种话诋毁人家?”
矮椅上的小娘子顿时被孟旬的话激怒。
她回头用着一口浓而地道的历城口音反驳道:“谁说我无凭无据?我何巧巧可是从来不会冤枉人的,即是我说了,必是有你们这帮人不知道的内情……”
何巧巧身子才扭一半儿,话顿在了口中。
一双略显凌厉的眸中瞬间显出一抹怔然。
突然扭回头,以最快速度对着身旁几个跟班儿说道:“这俊郎君是什么人?我怎从没在历城见过?”
其中一个跟班儿瞧了孟旬一眼,小声说道:“小娘子,我之前在仙缘阁前见过这个人,是历城新上任的县令,这两天到处都在传他的事情……之前我和小娘子说过,小娘子该是没记住才是。”
“还不都是因为你说话分不清主次!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你若是多描述描述他的相貌,我不就记住了吗!”
旁边一丫鬟扮相的女子十分担忧地说道:“可是小娘子……您上次和李郎分道扬镳后,不是说了再也不看俊俏男子的吗?若是再像之前几次似的,花光了半年的钱财,恐怕郎君要严惩小娘子了。”
何巧巧朝丫鬟飞了个白眼,悄悄又朝孟旬方向斜了一眼,低声说道:“愚蠢!此俊非彼俊,这么俊的若是不了解了解,那便是暴殄天物,是亏本的生意!生意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亏本了!”
何巧巧右手沾了沾水,快速打理了下自己的发,抿抿双唇,待准备妥当,这才从矮椅上站起,绽开温婉一笑,莫名变成了纯正长安腔:“我是想说,长年江湖走,自是知道一些他人不知晓的事情,所以看人自然也会看得准一些。”
说话间,不忘挑了下眉尾,盈盈一笑。
见状,孟旬便也松开了手上正捏着的玉佩,侧过身直面这叫何巧巧的女子。
“既然是误会,那就请何小娘子为孟某解解惑。告之一下这乔家娘子还有这梁郎,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在小娘子心里,担上了这‘伪君子’的名头。”
何巧巧用手背掩着嘴唇娇笑了两声,凌厉地盯着孟旬:“这孟明府可就说笑了,我们何家可是历城的生意大户,自是不能做赔本的买卖,明府想知道的事情,巧巧自是会告知,但相对的,要用巧巧想知道的事情来交换,如何?”
孟旬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何小娘子想知道甚?”
何巧巧再是一笑,走近半步,右手若有似无的搭放在孟旬的肩头。
“孟明府,婚配否?”
孟旬斜下眸看向何巧巧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眸里划过一丝了然。
薄唇扬起一抹笑,勾人的紧。
他也抬起了手,慢慢靠近何巧巧的那只手。
何巧巧正有些心动,却见他指尖儿一抬,漫不经心,又微微用力地挑开了她的手,使之慢慢远离自己。
同时,用着略带疏离的声音,回答道:“尚未婚配。”
何巧巧双眼一亮,想要再一次追问,又听孟旬补充了一句。
“但因已将毕生献于朝廷,故而也并不打算婚配。”
他的声音冷冷的,就像是隔绝了所有情感。
何巧巧原本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不太明白孟旬的话。
“明府不打算婚配,那若是有心仪之人……”
话没说完,就被孟旬打断。
“孟某也不愿意做亏本的买卖,何小娘子的问题某已经答了一个,该小娘子回答孟某的问题了。”
何巧巧着实失望,但终归是生意人的孩子,深知“长线发展”这四个字,由是又是盈盈一笑,再走近两步,对孟旬说道:“送君二字……黔灵。”
孟旬眸子微转,正好看向了与他交臂而过的顾常乐。
孟旬故意清楚地又念了下这两个字:“黔灵?”
四目相对,又双双避开,顾常乐再一次消失人群。
何巧巧并没看出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仍是环胸等着孟旬接下来的问话。
却见孟旬略略点了下头,答了句:“原来如此。”就准备走了。
反倒是何巧巧慌了一下,紧忙跨步拦住了孟旬去路。
“孟明府不想知道这黔灵是谁吗?不想知道其他的吗?”
“若是还想知道其他的,还要继续交易,但……”孟旬故作无奈,“我对这个人的好奇,并没大到想继续付出什么。”
“啊?”何巧巧完全没料到,见孟旬已有想走的意思,一着急,低喃一句,“诶,最怕砍价的了……”于是只好再次抛出了个钩子,说道,“行行行,要不,我再说一点,乔明月她故意……”
何巧巧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巧巧!莫要乱说话。”
何巧巧撇了下嘴,转回身看向身后一气质内敛的中年男子。
“父亲……”何巧巧苦了苦脸,不舍地看了眼孟旬,选择闭嘴。
孟旬见来人气度不凡,再根据方才何巧巧的话,随即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历城县商行行头……何文成。
也是这玉器行的老板。
何文成一只眼浑浊不清,只留右眼可以看清前路。
在站于孟旬面前之时,乌黑黑的眼中飘着一丝谦逊和戒备。
“孟明府,小女平时喜欢娇纵任性,若是口无遮拦胡说了甚,可莫要当真。”
孟旬莞尔:“不过只是碰巧闲聊,真真假假,孟某都不会深究。”
何文成拱手揖礼,低头垂眸。
孟旬也回了个浅礼,指尖儿悄然摩挲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