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变凉了。
清晨,县衙院外的花草上结了一层淡淡的寒霜,几棵树上原本就凋零的叶子已所剩无几,只有树枝还坚挺的留在那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
而这份寒冷一并传入了县衙的议事堂中。
秦书儿双手横缩在袖口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说道:“所以到底要不要处理信上说的这桩案子呢?”
秦书儿并没立刻得到回复,只好叹声气,抖抖身子,又瞄了眼此时正摊在孟旬面前案几上的那封信。
这是一封匿名信,里面只有“长歌乐坊”和“招魂乐”七个大字,而且字迹歪扭,显然是写信者因为不愿透露身份而故意为之。
据高如山说,这七个字并非凭空捏造,乃关系到一桩半年前被历城人传得沸沸扬扬的命案,而命案的发生地正好就是这个叫长歌乐坊的地方。
这家乐坊闻名于历城,里面的当红乐者各个技法高超,同时又相互尊敬,其乐融融,犹如亲生姐妹。如此关系,甚至一度成为了佳话一段。
就在今年三月份的时候,乐坊里来了一名叫姜月的编钟乐者,闻说本是个内敛朴素的女子,但每每在拿起木槌奏乐时,就会变得灵动而美艳,姿态犹如起舞,令万千男子为之着迷。
可是就在半年前,姜月却在这其乐融融之地,离奇身亡了。
姜月死时,尸体被挂在了她平时最爱的编钟之上,人就像被吸了魂魄似的,骨瘦如柴,面容可憎,而就在她死的前两日,长歌乐坊不少人都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某种奇怪的乐曲声。
那个时候,时任县令也曾想尝试调查了一下,可是查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任何凶手的痕迹,所有线索都指向姜月是自己死亡。
于是乎,仙缘阁便堂而皇之地接手了这件事,并且为那怪曲起了个名字,叫做“招魂乐”。
秦书儿对奇怪事物向来有着特别的好奇心,虽然繁事缠身,仍不免想要一探究竟,所以怀揣着如此矛盾心境,等待着孟旬最终的决定。
但孟旬思考的时间,明显比往日要更长。
秦书儿其实明白,原因无疑是案中的一个关键因素——长歌乐坊也是何文成的地界。
何文成作为历城商行行头,其地位就犹如叶脉中最主要的那一条,但凡轻轻一碰,可能就会拉出许多隐匿在暗处的东西,甚至可能会碰到仙缘阁的筋骨,很可能会引起未知风雨。
而另一面,此时县衙的情形虽因侦破恶童案而整体好转,但若现在就与仙缘阁撕破脸,别说破案子了,恐怕就连出门都会遭遇这帮地痞流氓的骚扰。
半晌,孟旬终于将攥起的手指慢慢放平。
秦书儿跟着挺起腰板儿,她知道,这是孟旬下了决定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孟旬的这个结论。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孟旬言简意赅地说道:“要办。”
秦书儿眸子微亮,刚要搭话,又听孟旬再接了一句。
“但不能轰轰烈烈的办,而要悄无声息的办。”
秦书儿刚亮起的眼睛,瞬间又暗了半分。
“这是甚意思?是说还是像去乔家似的,偷偷摸摸的搜现场?”秦书儿问道。
“要比那还悄无声息。”说着,孟旬看向顾常乐,“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最上乘的办法,就是混入长歌乐坊,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完成所有的调查。”
“你的意思是,渗入?”顾常乐听明白了,沉吟道,“若想换取准确的消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然法子不错,但时间这么短,又没做什么准备就去,实在铤而走险,而且以目前掌握的事,很难单独接近而不被发现,接近何文成更是没什么可能。”
“所以,必须得有个顺理成章的身份。”孟旬指腹在岸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何巧巧……”
听到关键词,秦书儿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孟旬想了想,说道:“西域舞者要来历城表演,正好就是在长歌乐坊。”
秦书儿也想起,好像之前在永望门口时,孟旬提过一嘴,说是何巧巧来县衙,就是想请他参加一个什么……赏礼乐宴,重头戏便是西域舞者的表演。
顾常乐眼睛也亮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截住他们,冒名顶替。”
顾常乐了然,但仍面有凝色:“但我们对西域舞者也同样不了解,恐怕还会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那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孟旬接道。
秦书儿从旁听着,稍稍吐了一口气。
一开始还以为是光明正大的去调查,但是绕了一圈,却改成了混入乐坊。
这事儿对于不善撒谎的她来说,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
也只能悻悻放弃,只等顾郎高破大案,而她只需听个结果便好。
这么一想,秦书儿便开始神游走神,盘算着在顾常乐混入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是否也要开始着手调查书院之事。
然而世上之事,总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
就比如,几日之后,当五花大绑的西域舞者被安置在县衙后面的屋子里时,当他们看到西域舞者还带了两个同伴时,当他们看到在同伴里面竟然还有一个个头很矮的男人之时,当他们知晓在此之前,这帮人竟已经与长歌乐坊通过书信讲过大致情形之时,又当秦书儿突然得知自己莫名其妙的被列入这次任务的必要人选之时……
她才再次深刻体会了那句话——苍天饶过谁?
她竟成了孟旬口中的那小堆掩水的土。
但很快,秦书儿也就想通了,一是因为此时小阙儿的事已落定大半,二是她确实对这桩事有点兴趣,三是自从来了县衙,盗尸、掘坟、私闯民宅、偷看人家信件等等这些事她都已经做了一遍,底线早已踏破成灰,所以不过就是再温习一下自小在市井见惯的“坑蒙拐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便随口应了。
于是乎,西域舞者一共三个,核心舞者自是由顾常乐来扮演,打点行程负责交涉并且管账的矮个子男子则由秦书儿来扮演……目前只剩下最后一人未定。
而这个人,明显是最为棘手的。
那个人是专程为舞者奏乐的乐者,闻说是混血,有几分中原血统,所以相貌这方面倒与他们相差无几……难就难在那个人所用乐器,乃是胡琴。
包括顾常乐在内几个人都不会这东西,而高如山林兴年等人更是没人涉猎,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但偏偏何文成却时常走动长安,必对胡琴熟悉不已,很可能一耳朵就能听出乐者会否。
一个时辰过去了,怎也没想出一个靠谱的法子可以蒙混过关。
议事房中,不禁传来一阵长长叹息。
可是就在大家觉得,这事儿或许得再从长计议之时,顾常乐却突然皱了下眉,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我想来了,我之前在调查一个什么人的时候,好像看到过关于胡琴的记载,是谁会这东西来着……”
“你这说的可就远了。”秦书儿失笑,“又不在咱们这里,你想起又有何用?”
顾常乐摆摆手:“不不不,我就是近期看到的……”他愁眉不展,踱步回忆,突然双手一拍,“对了,就是他……”然后一字一句,“谭小郎君!”
这四个字一处,就连顾常乐自己都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