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学子哀哭：“山长……山长……”
屋内三人几乎同时看向外面，皆是一震。
“山长……”郑恒立刻收声，扭身便朝外跑。
秦书儿却比郑恒还快，连鞋子也没穿，直接拨开郑恒跑了出去！
很快，她便循着那些哭喊声找到了山长所在的房间。
正好看到一背着药箱的郎中摇着头走出。
秦书儿脑中“嗡”的一声，高喊一声“起开”拨开人群冲入屋中。
但当她跨入门槛儿的一瞬，却突然停住了，然后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秦书儿的印象里，山长尽管已是花发之年，但仍像一座山，风吹不到，雷打不动。
可是眼前的人，颤巍巍地佝偻着身子，身上好几处都裹着绷带，有些地方仍在持续殷血，殷紫干裂的唇启着一条缝隙，仿佛只剩下一条游丝之气。
“山长……”秦书儿的双眼顿时被一阵雾气所笼。
山长闻声，微微滑下视线看向门口的她。
尽管虚弱，但还是微笑了下，挣扎着抬起手，对秦书儿摆了摆，示意她过去。
伏在榻边哭泣的学子们纷纷唤了一声“秦师姐”，不约而同为秦书儿腾出一条路。
秦书儿就这样光着脚，一步一步地朝着山长走去。
每走一步，就像是有一把刀子，将她的心一点点割烂。
她紧咬着颤抖的下唇，眼泪不自觉地流着，待到榻边时，终是决堤：“山长……”
“丫头……你又贪睡了……老夫以为……见不到你了……”山长虚弱地说道。
秦书儿哽咽着：“书儿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山长应该来叫醒书儿……这样书儿就可以早点结束那场噩梦……”
“是……老夫不好……该早点叫醒你的……”秋山长的声音也逐渐哽咽起来，目光扫向屋中所有啜泣的学子，“是老夫连累了你们……是老夫对不住你们啊……”
所有人几乎同时都哭了起来，便是连郑恒、郝南都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眼睛，不断抽泣。
“山长……”
秦书儿还想说什么，却被山长先一步打断。
“老夫时辰不多了……你这丫头……就别再跟我这老头子抢话了……”山长故作叱责，却眼含悲伤地笑了一下，“方才也和你的师弟师妹们说过……老夫不过就是个解甲归田的老头子……没金山银山、也没高门府宅……唯一栖身的书院也变成了断壁残垣，所以只能把自己还能看得过眼的，给你们分分……你师弟师妹们的，都已经拿走了。丫头……这是老夫特意留给你的。”山长说着，艰难而微颤着将手边的一个精雕木盒推到了秦书儿手边，“我想着，虽然不值钱，但该是你喜欢的……”
“我才不要山长给我留什么！”秦书儿颤着声音，摇头抗拒，“当初山长把书儿带回书院就说过，以后要给书儿准备嫁妆，还要教授书儿好多东西……山长必须好好活着，不能、不能就这么……这么把我打发了……”
山长虚弱地笑了两声，很轻很轻地戳了下秦书儿的脑门。
“你这丫头……要得还挺多……”他苦笑两声，珍惜地摸了摸那盒子，“但是丫头阿……对不住了……山长能给你的，就只有这样东西了……它是我最珍惜的东西，你就将就将就，收了吧……好歹做个念想，来年，好祭拜着……就当我这老头子小气，怕你们怕我忘了……”
说完，山长长吐一口气，平躺榻上，看着空空的顶梁。
“这两日老夫躺在这里，一直在想，老夫不在了，没有人再为你们这些皮猴子遮风挡雨，若是有人再欺负你们，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才好……”顿顿，“只怪老夫努力半生，却依旧没能让这世人接受格物……最终招致了祸端，落得一身骂名……还让你们受到牵连……”
屋内所有人拼命摇头：“不是的，山长……不是的……”
山长苦笑，虚无地望着屋顶：“但即便是现在，老夫还是相信着……终会有那么一日，有那么一个地方……人人皆会格物，皆懂格物……学格物者受不再被当做异类，而受众人敬仰……在那时，那日，人们还可乘腾云驾雾之器遨游四方，可下水万里不受压迫之难……甚至可窥天地宇宙，可求人间之极致……无论行车务农……医学炼金，数术巧木……天下物理之大相，门门相通，又皆有格物所至……待到那时，该是一副怎样的繁华盛世？”
山长微微绽开了一抹笑，缓慢抬起手，张开五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老夫好想看一看，真的好想看一看啊……”
说到最后，山长突然露出了不甘和痛苦，五指颤抖，拼命地向前抓去。
然后突然开始急促呼吸，不过才几个数的时间，山长便停下了一切的动作。
凹陷的眼眶旁，渐渐滑落了一滴泪。
随着这滴眼泪落下，那只高举着的手似乎又固执地僵了一僵，然后倏然坠落！
“山长！！”郑恒和郝南以及其他所有学子立刻扑回榻边，不断地喊着山长的名字。
哭声、喊声、瞬间充满了房间。
但秦书儿只是愣怔地看着榻上那那白发苍苍，千疮百孔的老人。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原来一个人若真的悲伤到了极致，是可以连哭声都发不出了。
她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坐在地上。
好像突然之间，有什么曾经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啪”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
次日，书院学子们在城外为秋山长、薛师兄，以及其他同门进行了丧葬之礼。
参与者寥寥，便是连许多曾与秋山长称兄道弟的人，此时都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最终来的只有那些满身挂着绷带的学子们，还有前来主事的杜新伯。
由于钱两有限，丧葬之礼很快便结束了。
秦书儿在碑前，轻抚山长石碑上的名字，似乎仍旧不能接受眼前所看到的的这一切。
杜新伯亦站在秦书儿身边，半晌，说道：“你别怪他们，因为方士们突然鼓吹格物院都是鬼邪之徒，导致朝中一些人正筹谋着拿这件事做文章排除异己，他们此时不来，是明智的。但他们都很痛心，这些丧葬之物及凶肆棺椁都是他们出钱买下的……而你霍师兄……不知为何，这两日都没看到他，或许是出城了，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回来，我再让他前来祭奠。”
秦书儿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紧抿了唇瓣，咬住了牙。
杜新伯似知秦书儿还没从这一连串的打击中恢复，默了一会儿，说道：“等儒学院建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郑恒之后会跟随父亲返回老家，所以我和其他几位师兄出钱盘下了他现在的宅子，这阵子可以抓紧时间修缮书院，早做准备……另外长松这个名字定是不能再用了，新院的名字，可有什么想法？”
“随便什么都好。”秦书儿似乎一点都不关心他方才的话，而是一转眸，用着一种极度悲痛的眼神看向山长墓碑旁的另一块无字碑，艰涩开口，“杜师兄……今日都下葬了，还是不能领回薛师兄的尸首吗？”
杜新伯哀默地摇了两下头：“我曾去御史台打听过，说是薛城行妖术，所以最后用了火葬，直接处理了。”他的眼底也流露悲伤，亦是抚过那块无字凉碑，齿间也在用力，“可怜薛城，一生仁善，心怀抱负，如今不仅尸骨无存，还被那些方士当做疯邪，也不知行刑前……”后面的话，杜新伯不忍开口。
秦书儿听着，齿间逐渐用力，拳头攥得也越来越紧。
几日来压抑着的所有恼怒悲伤，几乎在这一瞬全部涌现，于是转身便走！
正在旁打扫墓碑的郝南见状，立刻起身问道：“书儿，你去哪儿？”
秦书儿越走越快，狠狠丢下三个字：“御史台！”